科尔沁旗草原-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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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万赔了就算了,您也不必灰心,好好的作,只要咱们钱号作正了一年就
捞回来了,那还有什么在意的呢!”丁宁一眼就看出他的心事来了。
“就是,就是——不过,少爷,您,您实在是有所不知阿。”刘掌柜的虽然有
点喜气,不过还很阴沉地说,“少爷,这回你知道,这回太爷在柜上才提出一万,
赚了十万,汇到柜上五万,这回又赔出二十万,这里……嘿嘿,少爷,差着十五个
整呢,嘿嘿,少爷!”
“呵——”丁宁也突地吃了一惊,但依然还很镇定地说,“呃,在家还拿钱了
呢。”
“呵!——”刘掌柜惊喜地眯弄着两只耗子眼,“不过,”继而他又复阴暗地
说,“恐怕也没有这么多呢。”
丁宁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后来还赚七万呢。”
“汇来了吗?”
“没有。”
“嘿嘿,那当然也就烂在里边了,这所谓二十万就是汇来的这五万,算是钉住
个边,五万去在柜上提去的一万还剩四万,四万再加上七万,是后来又赚了七万,
是不是?七万四万是十一万,这十一万倒筐再出手九万,哎,这就是老爷赔出去的
二十万,这才对账。”刘掌柜很有点自己矜夸着自己算账的麻利,便嘻眯地笑了。
丁宁愤怒地看了他一眼:“家里还拿出钱去了呢。”
“多少,少爷?”
“不知道。”
刘掌柜看见少爷面带怒容,连忙又是一片馆媚地干笑:“少爷,你实在是有所
不知呵,这个,这个,小日本一定得根究,那时,咱们,咱们就得,就得……”
丁宁在心里一划算,九万去了从三十三婶借的那两万,还剩七万,七万去了从
家拿的三万,还剩四万,四万在这年头也够压人的了——
“少爷,你有所不知呵,咱们柜上,今年不比往年,民国五六年,呵,七八年
吧,奉票一元二换一元的时候,比如咱们要有十万二千就是十万现洋。可是等到现
在咱们要还是那十万二千,可是奉票六十元换一元,十万二才折两万还不兑现,这
简直杆儿差的是天地相隔呀。少爷,从前人要腰里有六十元是个‘小康’了,现在
要是有六十元,只能换一块现洋,一块现洋按时价换日本钱六毛正,五毛钱买一个
饭盒子,一毛钱小钢墩买一条香肠,庄稼人一口就没影儿了,哈哈,少爷——”
刘掌柜越说越兴奋:“少爷从前一天地实钱三百元,这前像咱们府上的一天地
卖一千,一千,整整一千,听着不算少了,其实一千扣实才多钱,二一添作五,逢
二进一十,整整一半了!少爷,咱们地还是从前的地,可是财产就两勾剩一勾了。”
“呵呵。”丁宁毫无意义地答应着。
“少爷,你知道,咱们柜上的估净,除去从四乡套进来的还不到一只手的数。”
刘掌柜把两只数钱数光的手举起来不住地摇着,然后又把一只手聚拢来掐成一个掐,
放在红鼻子上。
刘掌柜又用手揩了揩汗,很阴沉地说:“少爷,去年咱们贪的几个瞎户①,咱
们都假扣押抵补过来了,就算损失点利钱,不过要大一均匀,还拿六七分利哪,就
算马备全和,比别家都算看的准,就拿储蓄亨②那样的算盘,还蚀去三成的本,咱
们,咱们,咱们今年要长好了眼珠,不硬的付儿③不去,准赚,一年一个大发烧,
本上加本,利上加利,一月一个本利停,不过——少爷,人家,人家日本人要来,
咱们的钱号,明天就得关,后天要来,后天就得关,还不够——”刘掌柜说到这里
倏地顿住,两眼死死地盯在丁宁的脸上。
①瞎户,便是荒户,还不起账的破产者。
②储蓄亨,钱号的字号。
③硬的付儿.即殷实的借贷者。
丁宁在这个以前,也没想到还有这一桩危险,但是他并不恐惧,他正划算着另
外一件事。
“咱们的钱,能够一齐收进来吗?”
刘掌柜怔怔地看了他一眼:“那,那能——那,那能……今年上秋,许能够—
—收进三勾顶一勾呣来。”刘掌柜把眼睛转了一下,又沉重地接下去,“明年秋尾
还说不定能收齐不能呢。”
丁宁故意地点了点头。
“少爷……日本人一来……嘿嘿……咱们的钱号……少爷……”
丁宁尖锐地看了他一眼,便故意地摆出很诚恳的架子来说:
“你千万不要多心,我决不放松钱号,以为老爷失手的那个空子用钱号来堵,
也许有人说,一定是我豁出一个钱号来化事,又便利,又干脆,可是他没想到,咱
们还有地哪,地这年头儿太死,没有钱活,所以这几年我和老爷很有意思把地出一
点出去,多活动点钱。你想咱们从四乡套进来的外放,还有从中剥进四分五分。自
己放的大加一大加二更不用提了,这是从古未有的大利,咱们怎能不看重它呢,所
以这几年的支持,咱们全在这钱号上了。一旦有事,任着出地,也不能动钱。而且
老爷在家就拿出去三万啦,下余不过五万而已,五万,咱们大连的富聚公司我昨天
听大管事说,还有老爷没提净的股呢,再从四外一抵补,也就马虎过去了,不过你
得先预备一下,钱进来就扣住,买现洋存,以备不时之需,钱号我不能收,收了就
断了血脉,不过你进来的都压住,别出飞,免得抽手不及,咱们只有把这一场压下
去。钱号就能保住了,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是,少爷明鉴,少爷明鉴……哈哈……”
“而且你想老爷只带出两万,人家怎能让老爷作四五万起码的存空呢,所以老
爷直到现在亏空的也不过才三四万元,何况富聚公司还有……”
“哈哈!”刘掌柜这时几乎是哈哈大笑了,“我就说呢,老爷出手的押金咋能
够呢。噢噢,我就说,老爷的信用卓著,差一星子半点的,人家也不能不让他老作,
不过那小日本向来就不够人格,不讲文明,押金不够,他就硬掐脖给你划呀——我
说的呢,哈哈……我说的呢……哈哈,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你的事完了吗?”丁宁很想严厉地问他几句。但立刻就压下去,很庄静地说,
“你放心,钱号决不能收。”
“是是,少爷,少爷,全仰仗着少爷。”刘掌柜又作揖打躬地满心满意地告辞
走了。
丁宁愤怒地摇了摇头。
父亲真胡涂,怎能用这样的一个市侩来做掌柜呢,一个猥琐自私的靠利子生活
的蚜虫!……
哎——他妈钱,今天又是钱——
丁宁把两手向外扔东西似的一撒,好像把钱都驱逐出去了似的,手还没收进来
呢——
门口是大管事的声音。
“你在这儿干么?”
“少爷吩咐这时候来的。”
丁宁听见是刘老二的声音,便探出头来附在他耳朵上说了几句,刘老二便涨红
着脸露出狞笑走出。
“少爷节下许的节赏昨天都发给他们了,上下的年作都欢天喜地的,统共花去
一百零十元,就是从那九百五里出的。”
丁宁脸上微微地红了一下,“知道了。”
“他们说给少爷谢赏来。”
了宁意外地有点激怒似的:“用不着。”
“少爷吩咐的话,我也透问程老先生了,老先生起初还推辞,后来也就答应了。”
“这对他很有好处,他在这儿呢,只教灵子她们几个姑娘,也没有正经功课,
管管账,也不累,我是这个意思,我诚心让庶务跟会计分开,钱都从你手里过,中
间过程老先生一道账,东西由跑道的手进出,全凭收条……”
“少爷明鉴,这省去了多少弊病,实在的说,裁缝不偷布,一天三尺裤,一个
手叉子扒不开,这回隔好几道手,各方面都好,而巳程老先生是前清的秀才,绝没
有差池。”
“你现在回到屋里休息休息去吧,晚上恐怕说不定还要有事……唉,也难为你。
灵子,把我带的菊花茶给大爷两匣……”
丁宁两手绞着,有点负疚似的不好意思起来,但立刻就好了。
老管事又酸楚的在那里竖立着,很想伸出手来,说几句感动的话,但没有敢。
半天,半天,才机械地搓着手,迷惘地退出去。
丁宁望着他的背影,看他出去了,便把眼睛盯在墙上。
他想现在是必须作一点事了,否则我自己便要永远破碎了,这是我动手的时候
了,再不需要无益的思虑!
这时他觉得很快乐,心里有无限的轻松,他觉得脑子也似乎减去了许多的固有
的担负,不复是一个浓重的积压,而是一个轻快的机器。他把眼睛向外看看,他听
见二门外面,马嘶的声音,他很快乐。
我决不是想看大山在大家面前倒下的狼狈的姿态,我是想在这最后的一击找回
我一切的偿获,我不怨恨他,在他,他是对的……
窗外花栏里响起了灵子的淡淡的声音。
“你有事吗?”
接着便是一个嗫嚅的听不清的声音。
“呵——你去罢。”是灵于半允许半否认的声音。
然后是一种粗大的脚步的故意放轻的踏地声……
灵子把两手遮住两旁的光线,把脸贴在玻璃上向里瞧,看着丁宁已经望见了她,
便笑了笑,嘴唇动着,像是说什么,但是听不见。
门外是刘老二,故意让丁宁看见,可是还没进来,等着丁宁的唤声。
丁宁允许地点了一下头。
刘老二才小心地走过来,用着几乎是听不见的哮喘的声音断续地说:“他们,
他们……今天,人定时……在南园子……开会,大山领头……人定时候,在南园子,
他们都去,我打听出来的,真的。”
“呵,还有什么?”
刘老二心又跳了,他觉得应该还有什么才对,要不然是不能满足他这次的严重
的使命的:“呵,少爷,还有……”刘老二显出恐惧,嘴唇激烈地翕动着,“呵,
还有,少爷,我不敢说。”
“你说罢,尽量地说。”
“还有大山骂少爷,说少爷是……”刘老二的脖子根都红了,两眼艰难地瞪着,
“少爷,我不能说。”
“好,你去吧。”
丁宁的心又成了铅块。
他分明听见有无数的整齐的步伐向他走来,并不把他看在眼里,并不以他为一
个障碍物,只是以他为射击的鸽的,丁宁浑身的每个细胞都跃起来,他狂放的大步
在地上走着,两手拼命地搓着:“好的,好的!”
他立刻又坐在茶几子旁边了,两肩耸起,唏和着,口里像抽着冷气样的在那猛
想。
似乎是从窗外飘来的声音。
“是的吗?真的呵!”
“可不是,方才来人把大管事请去的,人刚过去!”
似乎是那一个又记起了什么,摇了摇手,声音便没有了。
丁宁轻轻地嘘了一口气,一定的,一定是二十三婶。他一点没有表示地又低下
了头。
第十二章
南园子之夜。
南园子今夜特别的阴沉,新镌的墓碑,静穆地在那里站着,夜氛沉肃悲抑地依
回,青磷上下悠浮。
黑暗里,闪出几十只发光的眼睛,好像是在低垂的桠枝里,又好像是在墓匣里
浮跃出来。眼睛是焦躁地凄迷地不安地左右回顾,是像倾听一个什么声音,似乎又
在想看出什么东西。
小叶松把天光遮住,白杨自惊的萧萧。
白石的墓基里,发出一阵低微的啁啾声。是两个很小的黑影在那里上下地跳动。
三缺嘴坐在石上发呆,他看见那黑影,却忽然地怕将起来。
两个黑影,像两个乌纸团似的,鬼祟的,狎亵的,一个把另一个又拖到村边的
黑洞里。
三缺嘴的老毛病,一急惧就要渗出的冷汗,又从他的脊背上透出来了。他知道
它俩干的是一种神秘的工作,他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在练丹,但是一会儿他又整个的
为他幻想中所勾勒的色情的夸张,把他占据了。他觉得他有着另外一种情绪,他已
消失了恐惧,他胡里胡涂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向亮的地方走去。
树趟子底下,程有背着手盘算着什么,老田凤坐在一个十字架旁的白石上抽旱
烟,全身的轮廓都隐在树影里,只有一点点的烟管的火星,在每一吸进去的时候就
亮起来。
三缺嘴什么时候,从后边绕到白老大的后边,狠狠地搂住,鼓送了一下……
“我×你个一千八百辈的活祖宗,你个下油锅的瞎眼的活损犊子,现在是什么
时候?”
意外的,今天白老大不但不像从前那么腼腆的回过头来嘻嘻地笑,反而好没声
的向他怒骂……
三缺嘴这才像刚睡醒了似的,怔了一怔,但是马上对于白老大今天的这种反常
的行为,引起了被辱的激怒,大声地回报:
“啛,小子,你今个装他妈什么正经,你的屁股,我还少添送了吗,他妈的姐
夫郎君打个哈哈,瞧着你啦,你姐姐还得跟我睡哪!”
杨大瞎今天也不知从那儿来的那股子楞劲,过来照三缺嘴的脸上就是一个响嘴
巴:“我×你妈,什么地方,你杂种乱嚷。”
一个趔趄摔到旁边的十字架上,三缺嘴刚想爬起来,照杨大瞎用全力地扑过来,
不期后脑勺上拍地一下,如同一个弹丸样的穿过……
抱住脑袋,回头一看,是舅舅老田凤,全身的血便都凉了。
老田凤咬着牙根,拿着一个三四两的铜烟袋锅的大烟袋,恨恨地说:“我把你
个不知廉耻的东西,你的媳妇也不是看着谁的面子才给你娶过来的,你他妈糟蹋了
人家的闺女,杂种×的,你还不给我安分守己地装孙子,你倒大嚷大叫地喊起来,
让大家都活不成——今个你再闹,我说的就算,我活剥你皮。”
三缺嘴一面揉着脑袋,一边错着牙:“杨大瞎,好杂种,你今个巴结上大山,
就不认识老俺,好,咱俩有到这——好小子你是你爹捧的。”
杨大瞎一刻都不放松的,还热烈地跟着白老大谈,暗影里,趔趔趄趄的三缺嘴
拐过去了,在墙根底下的垂杨下边托着腮巴子发邪气。
十字架前一声也没有,只是有一点烟袋锅大小的一星火花在沉思般地燃烧着。
另一角落的声音,也从压抑里迸炸出来了,许多人的低低的说话声。
今夜的南园子,再不复是往日的南园子了,今夜的似乎是有无量数的灵魂在出
动,在激荡……
张大白话拍着巴掌发激歪,李二秃一声不响地只顾搔脑袋,花占魁不哼不哈地
用着养得整整二寸长的小手指的指甲,不紧不慢地剔着黄板牙,右手用着架乌宠似
的姿势架着一个擦得亮晶晶的大水烟袋,咕嘟咕嘟地吸着。
声音从每个树荫里传来,再反送到每个角落里去,人都拼命地压住自己的喉咙,
怕把声音逼高,但是有时因为激恼,或是更兴奋的感情,把喉咙扯破了似的扯起了
一道锐响,于是对方也就更冲动地扩张开喉咙,想用更大的声音说服对方的无益的
固执,可是一听见旁边那一群的咬着牙向这边投过来的恶骂,“你他妈带来心没有?
乱叫乱嚷!”于是声音马上就驯服地低落下去,于是连忙就用极船碎的语声,来遮
去了邻伴投来的不客气的干涉。不过,没到一刻工夫,必然的邻伴又会传过来比自
己方才迸出的还要高昂的声音,于是这边再去大声地镇压,终于各方面的声音便在
不知不觉中向上长了。
骂詈,烦嚣,讨论,兴奋的沉思,切齿声,恨恨的哼界声,一切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