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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科尔沁旗草原-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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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吗?我刚才恍恍忽忽地听田姑娘说老爷牢狱①了。”朱奶奶艳羡地看着她
的手巾包,连忙又用正经话掩盖了自己的一双忌妒的眼。

    ①牢狱,死的代称。

    万奶奶还没结好手巾,立刻地瞪了她一眼。
    “嘿,嘿,我听那祓苦,我才……”
    两人连忙把声音都放低了。
    “少爷不让发送,说等尸首从大连运回来再发送,大家合计了好几天,少爷才
说,要是孝佛祓苦行,别的不成……”
    “少爷明鉴,孝佛是真的呣,那对台的经呵,都是扯王八莲蒂,给活人增罪,
给死鬼带枷,王灵仙没短说了。”
    “全城有名的大法师都来啦,明个王大法师给放焰口,你看还好看哪!”
    “快吃吧,人家厨房都不是颜色了。”
    朱奶奶连忙捧着自己的大肚子,光着袜底下地找鞋。
    “我说老爷是病——死的?”
    “可不,昨天吴家小四太太跟这儿丁奶奶谈,才露的口风——是闹的什么猩猩
红——急病,三天就死了——……”
    万奶奶看督厨的来了,连忙咳嗽一声——
    朱奶奶便不言语了,装着穿鞋。
    晚上,赶会的人都陆续的星散了。
    只是有几个祓苦的——因为拔苦非晚上不可——几个求诊化的,还有母亲特意
留下的几位,加上十几个大法师,所以佛堂里依然还是布满了杂沓的气息,长明灯
滋滋地爆着油花,香烟丝丝袅袅。
    晶莹的钢炉里,九盏香花已经结了彩了,前排和后排搭住,两旁的向外闪着,
王灵仙微笑地对着母亲说:“你看老佛喜欢了。”
    母亲闪着泪水的眼光,流动着一股拯救的光明,冷漠地点着头。
    “哈哈哈……”一片如同发自弥陀佛似的襟怀的笑声,通过了荧荧的圣火,向
全屋里展开去。
    南炕上孟中醒迟迟地数着串珠,对着一个少妇连连地说:
    “唉,你别哭呵……来,我给你念就是了!”
    捋着他腮上的三络六寸长的黑胡子,微微地点着戴着道士帽的脑袋。
    “你就把唱给姜神童的那个偶子唱给她罢。”陈常智心里也替着这感伤的未亡
人发愁。
    “哎,那那能,那是我俩谈的天机,那能随便的泄漏……唉,民国八年,我到
山东,特为访他,我和他谈道,我就说:‘青藕白莲红荷叶,花开三朵道一根,’
他就说:‘杏坛也如菩提树,儒释原来是一家。’我俩执手呵呵大笑,不言而去,
你想……哈哈——哎,唉,你别哭呵,你这样聪明的人,你怎么……唉……”
    “大师——……”
    “唉!我给你唱点什么,我给唱《香彩起》,不,《万年青》吧,《万年青》
也不悲……”
    “你给她唱点劝化的吧!”是陈常智的声音。
    “唉,你不知道,她这是情之积郁呵。要唱点悲的她才能听得下去呀,由听而
入,由入而悟呵,是不是呢,你说?悟而生智,智能常住……所以说,得因人而异
呀广孟中醒轻抚自己的黑髯,很有些阐经说法的神情。”
    陈常智因为他说的颇与自己的法名相合,所以便故作禅悟了似的点了点头。
    “你听我给唱个古的吧,这个,这个全咱古榆城,除了我,除了我,谁也不会
呀。这个,这是毛仲翁作的呀,我从一家秘本,一家秘本……咳,从古到今——哎”

    今古悠悠,
    世事的那浮沤,
    英雄一去不回头,
    夕阳西下,江水的那东流,
    山岳的那荒丘,山岳的那荒。
    消愁的除是酒,
    醉了的那方休!
    想不见楚火的那秦灰,
    望不见,望不见吴越的那楼台,
    事远人何在?
    明月照去复照来,
    故乡风景,空自的那花开。
    日月如梭,行云流水如何?
    嗟美人呵,东风芳草的那怨愁多,
    六朝的旧事那空过,
    汉家萧鼓,魏北的那山河,
    天荒地老——
    总是的那消磨,消磨消磨渐消磨——
    慨当年龙争虎斗,半生事业有何多!
    ……

    孟中醒也觉得自己唱的是特别的悲抑,他便也觉得有一种无极的空虚,很不自
然地把声音咽住了……
    看了看,还是心碎地无声地在那啜泣,他便粗粝地生气了地大声喊:“你到底
是怎的呀?你怎还哭呵!”
    女的似乎也惊疑了他这口吻的严苛,于是便吃惊地一抖,哭声顿然煞住……觉
出一阵出奇的寂静,脸便红了。
    孟中醒也像不好意思了似的,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向后退了一退,又数着
串珠。
    占据在屋里的中央的是王灵仙一通贴和圆洪的笑声。
    “这是大功德主——佛前都有过保举的——哈哈哈!”王灵仙一手托着黄缎子
的布施册,眯缝着眼向母亲笑着。
    “当年吴祖在红山嘴子度化的时候,也是修庙修观的,只有这个才能寄下根基,
如今马县长发起给吴祖修观,是无量寿功德,是无量寿功德,哈哈,丁奶奶——哈
哈,孟爷,你落笔,这是全城双倍的功德主!哈哈!”
    “散灾的呢?”
    “观落成了,散七天灾,高米秫饭,大咸菜,搭上粥棚,随来随吃,前三天是
奶奶的心愿,后三天是泰发堂的供奉,最后一天是兰家甸兰家为他家三姨奶奶求福
的施舍……”王大法师元气充沛地嚷着,很怕大家听不见。
    “丁奶奶自己的心愿哪——”
    “海纸五刀,大箔十五,金锭五封,黄钱十五篓,半斤的对烛十封,初一十五
开庙门烧,前愆后怨,雪化冰消……哈哈哈……”
    “唉——佛教会一打修成了,我还没参过一回佛哪——这都是罪过,老佛跟前
多给我解脱吧——”母亲的眼睛又湿润了。
    “呵,呵,佛爷不会见怪的,在家修自己,在外度缘人!佛爷不会见怪的——
等达道观落成了开光时一堆去吧——佛教会就在那后院,是双倍的功德!这‘达道
观’三个字是杨雨亭写的,与吴督军题的‘混沌初开’真算是金玉生辉呵。哈哈,
是双倍的功德,是双倍的功德!”
    “不说是吴九奶奶捐的金盘的砖瓦吗?”——是谁的问声。
    “呵呵,可不,可不,这几年来,真算是天开鸿运,万道归根,大众们二众们
都感化过来了……咳咳,大劫就要来了,这些女菩萨们都是佛前有解度的,都是有
解度的……哈哈,赶快回头吧,赶快回头吧。(唱)要知道,回头是岸,白莲台,
就在跟前,劝世人,多修慧福,无常到,好上西天,观世音,菩提灌顶,弥陀佛,
右手相搀——到那时,作恶的,都让无头饿鬼打入了拔舌地狱,惟有你,哈哈哈—
—脚底生莲!哈哈哈——你看,你看!”
    母亲觑着那大秃头底下的直射过的眼光,习惯的不好意思起来,便悄然地出去
了,落在后边的佟姑娘便转过身来向王灵仙问道:
    “可是,你答应的月月红,还没给送过来哪!”
    “哈哈,这些日子香火太盛了,都把我薰忘了,明个打发人送来五十本——别
忘了,把它荫干,再搁阴阳瓦焙干了,用不说谎的童男童女的阴阳水煎三个开,用
武火烧,初一一副,十五一副,吃上半年,没有不好的——是瓶儿那小姑娘吧,她
是有慧根的,哈哈——”
    “你派人送来就是啦!”
    佟姑娘说完出去了。
    “明天我让人就送来——哈哈,真是老胡涂了!”
    等在旁边的杨嫂看着母亲和王灵仙说完了话,这才嗫嚅地在正在挽袖子的王灵
仙跟前悄声地问:
    “我的病还得到你的澡塘那儿去洗吗?”
    “你还得洗呀,你得舒经活血,补气调元哪,那圣水池是十方功德水,最能治
病!”
    “不说那儿洗澡不要钱了吗?”
    “呵呵,是的,是的——初一十五不要钱,随意扔点香火钱,平常只收洗业钱,
佛前的香火,随心的布施,没过予的!”王灵仙和方才一样的平和安静,又用通畅
地大笑打了一个结点,便起身去预备给别人诊化去了。
    “那好了,咱们初一十五去。”杨嫂连忙低着声向静姑说。
    “我不去,初一十五,人乱哄哄的,水也不换,真薰死人!”静姑不耐烦地瞪
她一眼。
    “哼,还要洗业钱……连新民小学的校产都让他们占去了……初一十五,不要
钱,还得花香火钱,我男人……”杨嫂也觉着不是味儿,便埋怨地偷声地唠叨着,
不期“啛——”,静始不但不同情她,反而更讨厌了她。
    “人家给五爷祓苦,他还忍得住呵呵大笑,真是修行到火候了,毫无挂碍……”
李嫂看见静始用眼睛悻悻地盯着转过去拿酒碗的王灵仙,便自己无神地走过来,拉
住静始的手臂说。
    没提防有人拉她,静姑惊怵地一看,看见是干姐姐李嫂,便憎恨地把嘴一撇:
“呸,不管是老的,是小的,凡是男的没个是好的!”
    但是这些个声音都与王灵仙无关。王灵仙正忙着给一个未亡人领酒火呢。
    王灵仙粗大的双手,正蘸满了透明的烧酒,在佛灯上拂着。
    突的,王灵仙的手指都起了火焰了,手掌上也是两团火,燃起了青蓝色的焰光。
大家的脸上都不由得闪起了惊奇的颜色。
    火焰毫无怜惜的在那乳色的挑逗的腹皮上抚摩,一颗葡萄色的肚脐眼上,像海
王星似的,围绕着一道胡苏色的星云,贞静的,在那晶粉冻似的腹皮的天空上浮着
……
    十个指头,点穴在一颗透珑的心上,柔滑的三角形的曼弯便战栗地颤动了。
    “这心口跳动得太厉害了阿,这不是好兆!”
    是的,这心在佛的意旨里,是不应该这样的跳呵,泪痕在这青春的嫠妇的脸上,
蒸着热气,一只瘦弱的手,挽救似的拢着头发。
    一种静穆的悲哀,袭击在丁宁的眼上,他好像看见那参天的老林里,有天方的
圣者,为了一个寡妇的灵魂的超度,聚起了无量数的干柴,在子夜的三星的照!临
之下,大家看见那寡妇的无音的哭声,为了对于生的爱执的挣扎,为了对于自己肉
体被烘干了的想象,而痉挛,而发抖……而终于一声又尖又厉地惨呼里,万千的火
舌,向天空狂猜,于是,在大家的一致的虔诚与敬献里,大家在感激的在安慰的为
着那被拯救了的灵魂安然地祝福了……
    丁宁不能再想象了。
    这里有着多少可爱的生灵们,在自顾的供奉里死在他两只涂满了蛊惑性的挠钩
上呵!
    他悽惶地走出。
    在阶前的花栏前他遇见了春兄。
    春兄背抵着柱子,仰着头看着天空。
    空气是蓝蔚蔚的,天琴星像银筝一般地挂着,一只失群的夜鸣鸟瞧瞧地飞过去。
    “就你一个人吗?”
    春兄并不想知道是谁的声音,也不转动身肢,只是眼儿惺忪地懒洋洋地向外边
瞟来。
    充沛的暑气,静默地把懒气灌在她身上,她好像不愿坐在这里,又似非坐在这
里不可地动弹了一下全身,便自己埋怨自己样地叹起气来。
    “到处都是软弱,萎顿,黑死病似的一团……这广大健康的草原哪……”
    丁宁说完把手里刚折的一个花球,生气地掷在地上,便又回过身来——
    “呵,你真应该快活,想不到一两天,你就会脱离开这些痨病的区域,走到呵
——唉,王舍城一样的奇丽,唉……”
    丁宁把眼仰视着那住了弦的天琴星,胸部略略地起伏了一下。
    “我并不想到,我自己总好像做了梦似的……”
    “自然,在你,你是必然的像做了梦似的了,但是一旦你被带到现实的境界里
的时候,你的自觉心一发强,你的智慧,灵感便都意外地跳跃了……你会点燃你的
智慧照耀于任何人,你再不会把你自己高尚的感情,局促地装扮在一些传统的病态
的匣子里了,如你现在,如人家所要求于你的,如人家所欢喜于你的了……小春兄
呵,抬起头来吧,抬起头来,把眼乖乖地看着天上的星星……”
    春兄便真的像一个三岁的小孩子似的顺从着他的手,向天上看看,然后哀凉地
笑了……
    “你看,现在好了吧……你们是被四千年的镣铐毒害得太过了。你们不敢抬头,
因为在你们的智慧的范围里,你们以为抬头是一种自轻的表示,是一种羞耻,是一
种子人以不安的可怕的叛逆,所以你们终于……自动的,习惯的,命定的,不自觉
地把头低下去了,而且互相比赛着,凡谁低得最低,谁就是最好……试问你,这叫
什么一种生活呢?”
    春兄似乎是同感了似的叹了一口气。
    “也许我说得太多,使你不懂,但是在语气里,我敢断定一定是可以赋予你一
种诱掖的强力的……我希望你就在这强力里作一个新人,这就是我对于你惟一的愿
望。”
    “我自己因为过于狂热——不,也许由于过分的冷静的缘故了吧,致使我所有
的筹谋,都终结成为泡影……好,这个我们且不去谈它……”丁宁想忘却一些什么
过去的事情似的把眼沉沉地闭了一下,又继续下去——“所以我想在你的身上做出
一个奇迹,取得了一切的偿获……”丁宁又憎恶地扭转了一下头颅,真胡涂,此时
他自己非常地憎恶自己,为什么偏用奇迹,偿获,这几个不正确的词汇来表示自己
的意思呢?……简单的一句,我想把你这块材料还原你的价值……这就是我的工作!”
丁宁低了头,用一只手烦恼地捋着下巴。他本来想说:“这就是我所要做的终身的
全部工作,过去的历史在你们的身上投下了种种不良的暗影,把你的原来是好的而
今变坏了……我不能容忍这个,这个就是我工作的一切……你是广大的科尔沁旗草
原的缩影,科尔沁旗草原就是我们古老的种族的全型,我不能容忍这个,我要从他
传统的病态上脱去了这件玄色的衣裳,这就是我全部的工作,你便是工作的开始,
一个优良的信号……”
    但是这一番话只是在他心头掠过,他并没有说,他只是考虑地向她看了一眼,
便又梦幻地胜利地自语着:“一个新人,一个智慧的新人……”
    春兄无神的痴着,把脸尽向上望着。
    天空明蓝如紫,处女星放出皎洁的莹华。
    二门外的柳梢轻轻地摇摆。一只蝙蝠翩跹的从眼前飞过去,一会儿,又隐没在
廊前的屋瓦里。
    上屋隐约地传来一阵王灵仙圆和洪亮的梵音,但是不到十分钟又寂静下去了。
    春兄悄悄地把头放平了。
    “我想三两天回家去一趟……”
    “为什么呢?”
    “因为妹妹弟弟病了!”
    “我想看看他们,而且我就要走了,我把他们寄养给我一个姨家,因为,因为
我爹现在已经和霍大游杆子们勾了手了……我把他们安置了,完了我就不管了……”
    “你这个人真奇怪,你安插你弟弟们,你就让随便谁去还不行呢,非得你自己
去不可吗?真是奇怪之至了!”
    “他们能吃了我吗?我不会那样愚笨……”
    “这个不是愚笨不愚笨的问题!”
    春兄有趣地看了他一眼。
    “真的,我还要特意地去看看呢……他能把我怎样了……只有我母亲死我去过
一回,什么人都没见着……我不知道我的弟弟们已经变成什么样了……我知道我爹
捎信说他们病了,那是骗人,但是我要去的,是的,我要去的,我一定要去……我
看看他们是什么样了……”春兄的眼睛热情地湿润了。
    丁宁一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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