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沁旗草原-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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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边是带鬼宇的一行符咒:“十五日之内必死,六月初六日立吾奉三山九猴先生①
如律勅摄。”
①三山九猴先生,通常是变戏法的请的神。
丁宁不由得倒退了两步,用手抽搐地抚住了嘴,没喊出声来,他向后退着……
呵,眼前一条白条条的死尸!
丁宁心窝一阵窒息,浑身的冷汗。
他一把手握住了腰边的枪管,不相信的喘了一口气。
似乎还有喘气声,丁宁使劲地握住了头发谛听,可不是一个女人在甜睡着。
丁宁憎恶地向前逼视了一眼,正是一条深棕色的女人的四肢。
丁宁脑袋轰的一动,便昏眩的把身子拖到外边来。
丁宁勉强地走出来,在大山墙那装着小便。
“二叔,别在那儿,看薰着。”——烧水的小丑的声音。
丁宁含糊地答应着,对外面的似乎新鲜的——其实是混合著强烈的粪臭味的空
气,大大地出了一口气。
“二叔,就开了——喝碗水再走罢……”
“我不走,我不走!”丁宁故意地大声说,好使屋里的人听见。
孔二老婆便一面扰着头发一面大声地说:“少爷,快屋来罢,房檐子底下贼风。”
丁宁便迟迟地跳进来,眼睛搜查新的东西……
孔二老婆看见丁宁看在那血红的一床新被上,忽然她的全脖根都白了,连忙支
支吾吾地背过脸去,装着拿灯。
“呵,我才想起来,这孩子刚洗完澡,就睡在门板上了,别再受了风!”说着,
孔二老婆就端着灯抢出去了,好像非必须先到外屋,预先做一点什么机密不可。丁
宁故意迟迟的落后,可是刘老二却抢先的跟出。
孔二老婆把灯放在锅台上,自己机械地挡住了风车的风眼。
刘老二死似的盯在赤裸的大俊的身上。
“哎呀,这个疯丫头,睡得像个死狗似的,也不怕少爷笑话,哈哈……”
丁宁故意的装着把全副的注意力都花费在这赤裸的身上,好给孔二老婆以措置
裕如的机会。
孔老婆子乘他们都看不见的时候,慌忙地在背后伸出一只手去,把风车子轻轻
地一旋,里边的灯光便倏地一下灭了。
孔老婆子这才放下了心,而且突然的精神矍铄起来……
“这是黄雀钻树林……嘻嘻……”
“……嘻嘻……这个疯丫头睡得这么死……”孔二老婆笑得几乎喘不出气来了,
浑身都是无耻的笑……
刘老二全身都膨胀了,眼上都是红光。
忽然,孔二老婆的笑声突然地曳住,全身奇异地一抖……
里屋扑登——通的一声,好像跳进一个人来。
刘老二心里一震,他虽然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断定一定有意外发生,
心里很后悔不该大胆的把少爷带到这里来,但是一会却又居功地向丁宁看了一眼,
似乎说:“你看怎样?果然未出我所说的。”
孔二老婆连忙跑进去,只叽咕了一两句,便带一个人走出,那人满脸赔笑地向
他们作揖。
刘老二早站在门口,手按着枪管在一旁趁着。心里想这回我算抢到头功了……
少爷再不会疑心我是说谎了……
“这是我姑舅兄弟,今天上城来赶集来了——这是丁府的二少爷,今个特意地
看看我们的穷家。”
“呵,少爷——”
丁宁不露声色地打量了那人一遍,便说:
“我也得回去睡了,明天见!”
丁宁非常的平静,对他们友善地点了点头,又对着大俊的肉体装着恋慕地看了
一眼。
孔二老婆把腰弯在地上,笑得喘不过气来。
刘老二机警地在后边撇着。
丁宁故意大声地叫门。
开门的是程喜春。
“呵!我不是叫你送春兄,送了吗?你怎的还在这里呢?”
“我刚才回来,春姑娘说,今天事没办完让我明天一早就去接。”
丁宁狂愤的冷住了。
他拼命遏住自己的思想。
唉!但愿她无事,先把这个办完了罢。
他机械地趴在他的耳朵底下,急促地吩咐着。
“上区?保甲?”程喜春便瞪起了两只大眼,“他不能去。”
“他一定能去!你就叫他!”
果然,不一会儿,一个矫健敏捷的黑影,便像一只有经验的猎犬似的,匍伏着
身躯顺墙根走出。
程喜春走过来,把三道大门门栓都插紧,又用扫帚钉划住,再用铁锁锁牢。才
把旁边门框小门的锁开开,等候巨变。
“程喜春呵……”丁宁口气超过谴责与愤恨,他预料这一夜之中一定要发生一
种不可逆料的不幸。
“少爷,是春姑娘吩咐,我说是少爷嘱咐……”
“唉,你不要说了呵,你不要说了呵,我不要听了呵!”
“少爷,我就去,我就去接她回来!”
“你站住,混蛋,这是什么时候?这地方一会缺你行吗?”
程喜春再不言语了,心头一阵狂痛,捶着胸恼悔自己。
刘老二嘶竭带喘地从屋里跑出来,拿出两双狗皮袜头子来,反穿在脚上①,便
和丁宁走出。
①皮袜反穿,既能防寒,走路又没有声音。
大家劝阻半天,但丁宁决意去了。
两个人出去,都伏着身捡着可以掩蔽的障碍物向前无声地爬着,从壕沿上一直
爬到孔老二家的短墙垛前,便躲起来窥伺动静。
只见孔二老婆披头散发地走出来,两人连忙都悄悄地躲在一棵小榆树底下,大
气也不敢出。她四外摩瞰了半天才进去,凶恶地骂着小丑,一会儿,窗纸上便显出
来一只大猩猩似的裸体的女人的身影,一会儿,噗的一声,什么都不见了,只有街
西的狗汪汪地叫。
“莫非那小子逃了!”刘老二把耳朵贴在地上,向远方听着,“大山也许到了
呢,我听是区上的狗咬。”
丁宁一声也不响,只凶狠地看着那窗子。
窗纸豁喇地一动,似乎一只黑猫在暗中逃了。
一切又静。
刘老二怀疑地向前爬。
忽然,风门一闪,一个黑彪的人影显出,向刘老二身边走来。
刘老二连忙一动也不敢动地蜷曲在一棵小榆树里。
那人又向前走了两步,刘老二按好了枪等着射击。
那人并不向前走了,只向外“料风”了半天,才又从暗影里转进屋去,轰隆一
下把门插紧。
刘老二又急忙地爬了回来。
“这回这小子算落网了,说不定他就是天狗!”——刘老二俯在丁宁耳朵上说。
丁宁一声不响,眼睛在暗中发亮。
孔老二的两间黑影憧憧的屋里,尖锐的透出来一下笑声,随后又完全沉寂了。
不一会儿,便有一种谈话的声音透出,先是一个男性的粗鲁的声音。
“那个直眉陵眼的小子是他们的炮手呵!——他能放响枪!”
“你看他那个狗色,得啦——人家有的是打手哪——大山,程喜春,崔猴,李
炮……”
“凭他猴七癞八吃得住我天狗!”
“呸,天狗呢,咬屌的狗吧!”
“你个没良心杂种,你吊上那个小活兔子,跟我耍锤①,杂种,你看不出十天,
我当着你王八犊子的人面揭他的脑壳……”
①要锤,就是捣乱。
“哼,他妈,那时你早把我忘了……哼,谁信你……上回答应我的花裤子,还
没给我买哪……哼!”
“哼,你着啥忙急呀,金盘头簪子也有你的。”
“好,我不着急,好,我不着急,你可敢着可好了……哼!”
“那是呀,你看我这棵杆于可好了吧?管保叫你舒坦。那回在小金汤,哎呀…
…那一江水的小姑娘,呃哼……哎哟,快!快!”
“去你的罢,别不要脸啦,人家今个身子不利落……”
“你妈拉格×!你想上那个小活兔子了,不理我!好,小杂种,我问你,我问
你,今个他来干啥来了?”
“他来×我,你便怎样?”
“真他妈损!呸呸!丧气,丧气,真是活丧气!”
啼啼地一阵淫笑。
“要不然我说什么你又该不信了,我睡着了,我知道他来干什么?”
“放屁,你装睡!”
“你奶奶才装睡哪——刘老二那小子想我,我烦恶他那鬼样子,他不得手就吓
唬我娘,我娘不怕他,他就抬出那瞎眼的小东家,他也不怎的花言巧语的才把那个
小豆包子骗来的呢,刘老二就假传圣旨,说是来看房子,完了说好撵我们搬家,吓
吓我娘好让他得手……他妈的,人家少爷也不在乎这两间破草屋盖呀,人家能在乎
这个吗?他也不是瞎编的什么笆①呢,才把那小兔子抬了来的呢!我知道吗?我知
道吗?这个和我有什么相干?”
①编笆,就是编排胡诌。
“你看你口口应声不都是向着那个小活兔子吗?”
“我他妈向着他了吗?我他妈向着他了吗?你个没良心的,你个杀千刀的……”
“好,反正,你变心了,好呵好呵——只悔我今天没听霍大游杆子的话,他说
他今个把苏黑子的闺女骗来,领我去开苞,我他妈怕走了盘子①,都他妈没去,弄
一个他妈你这一个老套包子,你他妈还敢拗手拗脚,好好地赶快给我仰过来,侍候
老爷今个出火……”
①走了盘子,土匪黑话,打乱了原来计划。
“什么老爷,你个属老爷,你个卖屁股的老爷,舔臊瓢子的狗老爷!”
“你个老套包子,你今个跟我耍捶!人家小金汤的那个比你用嘴咽着的都得劲
……你,你他妈,你也配,你在我跟前装王八蛋!”
“你色,你豆!你个狗神气!”
“你他妈今个怎么这样的别扭,我要强奸你了!”
“你小子敢,你敢动撼动撼你老娘!”
接着便是一种淫纵的撕打声,笑声,哮喘声……
丁宁眼前一片昏黑,此刻他的情绪已经超过愤怒以上了,他知道春兄也被他们
暗算了。
他的胸腔梗塞着,心膛迸跳,血热如火。
刘老二机警地伴他回到大门来,轻轻地跟程喜春搭话。
程喜春警备地把门开开。
丁宁一把扯住了程喜春。
“程喜春,你这该死的东西,春兄也被害了呵,春兄也被他们害了呵,他就是
天狗呵,程喜春……”一口鲜血从丁宁的鼻子里冲出,冲了程喜春一脸。
“少爷……”程喜春全身都发抖,一纵身就跳出了。
外边一阵急促地枪声……
灵子白着脸,端着水进来,茶碗打着茶碗咯咯地响。
丁宁急渴地喝了一杯水。
外边又是一串连珠的枪响。
丁宁喝了半口水,爬起来就往外走。
“少爷!”灵子一把手扯住他。
丁宁凶恶地向她一瞥。
灵子的手连忙松下去,丁宁便全身都燃烧着走出了。
外边枪珠子更密了,南边腰栈的后炮台也都接上了火。
丁宁失措地向四外望着,想从声音里听出是那边的枪响。
四边的炮台上,都放着警戒枪,卡卡——卡!
保甲的大队的围剿枪,一窝蜂的在孔二家的四周响。
轰隆隆——后街的枪炉王家的老母猪拱……也响了。
二门上,大管事的和老更官正在那儿守着。
看见少爷走来,便请他不要过去。
“少爷别去,我看不叫强——这小子一定是棵上的①,枪打得多稳!”老更官
沉沉地说。
①裸上的,江湖黑话,即正式土匪。
丁宁一直奔到西南角上顺着炮台的扶梯上去。
“泰?”上边飞出鬼叫似的暗号。
“富——”丁宁连忙答话,“上边是谁?”
“李振武!”
“大门有人吗?”
“有——崔猴替的我!”很有把握的答话。
丁宁迅捷地上了炮台。
里边两个炮手都目不转睛地压住枪。
“怎么样?”
李炮牛斗似的脑袋凶狠地摇着,牙齿卡卡地响。
外边枪珠子更密了,子溜子飕飕地冲着风叫,流弹打在炮台上拍拍地响。
忽然外面一阵怪叫,枪声都止住了,只有单响。
“别让他跑了!”
“撇住!撇住!”
“快快!快!下去了!下去了!”
枪声更乱了,四处地响,八音子,六轮子,套筒,自来得,大撅把子……拍拍,
卡——嘤——拍拍拍!四外乱响。马的后蹄打着地,不住地咴咴,人的喊声,向四
外散开……
四边去人!
“撇住!”
“压住!”
“卡着西边的口子,下去了,下去了!”
人都向四外散开,马蹄子拍拍地响。
人都追下去了!
“搜!”拍拍又是一排枪。
用枪扫着到处搜!
“这儿,这儿,两个堂客,三个,络在鞍子上,带着走!”
“这种,就是这个王八犊子甩的一排枪!”
“走!”
喀喀……得得……十几匹马脚向西跑了。
丁宁脸上无血色的透出凶光——
“少爷,快请回去吧——有我——王炮,快扶少爷回去,快!”
李炮两眼努出跑到大门:“我×他祖宗!”
一阵叫门声,拍拍!
李炮一摆手,别人都抢好了岗位。
“李大哥,我我!”
“老二吗!”
“我,开开!”
大门开了,刘老二浑身泥土地走进来:“他们追上去了,他子弹没了,大山迫
下去了,紧跟腚!”
“我×他祖宗!我×他祖宗,二百保甲捉不住一个奥虫,我×他祖宗!”李炮
咬着牙怒吼着喊。
“他搭话了,报字天狗!”
“我×他祖宗,这些狗皮们真丢人!”
“他们不敢闯,大山闯进去了,才他妈……他冲出去啦,他俩紧跟腚!”
“我×他祖宗!”李炮急急地在地上走,腰间八字形的插着两把香鹤腿!
“你怎不兜腚呢?”
“后窗扎死的!”
“那他搁那出去的。”
“旋的笆!”
“旋的笆,我×他祖宗,咱们他妈真算丢净人了,我再没脸吃这碗了!我×他
祖宗!”
“也不是咱们摘的棵呀——是那些狗崽子们——要是咱们,杂种;让他前心见
后心!”——是崔猴的尖叫声。
“也不怪这小子,一交手他就让大俊旋的笆,他冲出去,把枪还交给大俊,让
她甩排枪,大山一听枪声不对了,便冲进去了,果然——他就紧跟腚,都下去了!”
“我×他祖宗——谁?”
外边又是谁急躁的敲门声。
“谁?——大山吗?……”
“你们的人受伤了!”
“小心有诈!——”李炮一手一个匣子①。炮台上的响铃响了三下,他影在墙
垛上:“谁?”
①匣子,即匣子炮,匣枪。
外边一个兵伴用各种答话来证明,不是诈。两匹马咴咴用前蹄扒着土。
“开!”李炮大声地说。
大家都领住神,听外边的动静。
一个炮手故意地把门栓乱弄了半天,才说:“推罢!”
又听外边的动静。
李炮才一摆手,两个炮手走到门框的小门:“这边!”
门开了,一个兵伴下了马,另一匹马上驮着一个死尸!
李炮掏着枪早走到兵伴的后边,兵伴吃惊地一瞥,刘老二便走过来代替了李炮
的岗位。
李炮向外一闯,一手伸到尸身底下一抹,一手的血,向下一甩:“抬!”
几个人把尸首抬进来了。
“在这儿住罢,到屋里收拾点饭吃。”
“不,我还得回去交差哪!”
“不留了——辛苦,辛苦!”
“栽了!栽了!见笑,见笑!”
“彼此,彼此,跟下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