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沁旗草原-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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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儿住罢,到屋里收拾点饭吃。”
“不,我还得回去交差哪!”
“不留了——辛苦,辛苦!”
“栽了!栽了!见笑,见笑!”
“彼此,彼此,跟下人去没?”
“下去了,前边不知道信——你们人伤可不轻呵!子弹搁肚肠子穿过去的。”
兵伴一回身,打着马就跑了。
大门轰隆关上。
四外的警戒枪还断断续续地放着,程喜春还没回来呢。
夜在觳觫着,恐怖的夜。
人在固执着,想把黑夜镇压。
这时,程喜春已经追到小金汤去了,黑暗里他被茨榆绊倒,刺伤了手。
他心里非常恨恼,恨不得立刻死去。
他想我明天一早再回去吧——但是一想起家里也不知是怎样了呢,便拔起腿来
就跑。
一星期过去了。
大山的伤势已被他的牝牛似的健康征服。因为枪弹通过他腹部的时候,只是肋
骨以下的腰间部,所以并不如刚被发现时的那样可怕。
那夜丁宁便把春兄的遭遇告诉他了。
他听了一声不响。
丁宁两眼噙着泪水,意态非常地哀伤。
他在地上踱了一会,便突然的立住。
“你明天一定要走吗?”
大山目光炯炯如电。
丁宁向他狠狠地瞥了一眼,便如义士赴刑似的走了出来。
他看见天际微茫的月光,他便在心里大声地说:
“一切应该完结的终究应该完结!”
于是他的眼前便浮动出许多过往的事情,他体味着那些悲惨的暗影,他便觉出
有无限的哀凉了。
他回想到父亲的英雄气氛的死,水水的消逝,以及二十三婶的最后的留念,苏
大姨的疯狂中的破碎,如今,春兄的可怕的遭遇……他不觉地有些毛骨悚然……
呵!这些可怕的命运都会亲切的在我的眼前走过吗?都会在我的记忆里烙过铁
一般的烙印吗?
丁宁几乎不能自信了。
父亲在金钱的投掷里把生命也投掷了。二十三婶把自己幻灭在哀伤里。苏大姨
对命运作爆裂的反抗,对人生发出绝叫,终究血尽了,气竭了,倒地死了。春风曾
代子因为在人生里找不到爱情,所以便把人生也不值一晒地抛弃了。水水如水地消
亡了。春兄被人类的丑恶撕碎……
丁宁全身都发着抖,手指有点发冷。
完结!
完结!一个巨大的声音在他耳边豁响。
他想是的,完结就在眼前。
他回到自己的小院前的丁香树下静静地坐着。
东边是嫂嫂的跨院,灯光全无,大约早已睡下了。
天空一只流星逝过,什么又无痕迹。
丁宁想:一个人的消逝又算得什么呢?每分钟之内,宇宙之间都要有星体破灭,
破灭就是再生的母亲……
丁宁如同一个垂死的人忽然攫得一个出奇的符咒似的,在思想里反复地念着,
破灭就是再生的母亲,破灭就是再生的母亲
他的意态非常清冷,虽然他极力想把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弄得非常的丰富,非常
的不违背他自己的意思。但是终觉难能
他向左右一顾盼,觉得一切全无意趣。
他想,完了,我自己毕竟是等于零数了,我曾做了些什么呢?我是生活在自觉
之中吗?我自己以为是的,其实一点都不,我有时为了过度硬化的理智带到辽远的
境界,有时却又为了太感情了的感情奔驰在和理智完全不能相容的一面.这离自觉
未免是太远一点了吧……
丁宁几乎有点近于颓唐了,虽然他还在竭力挣扎。
他毫无意义的把手畔的不知什么花的叶片折了一只,在手上轻轻地绕了一下,
便随手地放在口腔里。
他随便的想把它吹响,但是它却总不能出声。
丁宁想,我是要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的,我是亚力山大的坯子,我一点都不否
认,在这个时代里,我是要用我的脊椎骨来支撑时代的天幕的,我不但要用,而且
我期其必行。但是如今事实却用了铁的咒语把我所规律的全个系统彻头彻尾地碾碎
了。我要攫住了时代,而时代却用了不谅解和不理解来排挤我。我要贡献出我的力
量,而我的力量却被市面流通的不良的钞票所驱逐,这是多么无理的谬误呵,这是
多么可怕的安排呀!这是我的错误吗?这是我的罪恶吗?
凡是我所否认的,我都要摧毁呀!凡是不适于我的估计的,也必须要投到地狱
里去呀!我是Proerustes的刀子,我敢负有这种自负,因为我受过新时代的任命和
委托,把我所不愿见的不承认的习惯,道德,制度,都投到一切否定的虚无里去吧,
这是必须如此的,这是我对时代的清除!我没有宽恕,我没有原宥,在我的字汇里,
我只有暴乱和争强,没有和平,顺受……
一种噬人的暴怒攫住了丁宁的全身。
他想立刻把宇宙摧毁,人类摧毁,自己摧毁,然后一片片地落下去,让一切与
灭亡同在!
丁宁几乎要跳起来,先拿着这个园舍作毁灭的全般的对象。
但是过了一晌,一种希有的疲倦便蔓延了他的全身了。从来没有过的倦怠呀,
不能用自己的神经去感觉的一种精神的倦怠,不能用尺约量,不能用人的厌恶去洗
涤的倦怠呀。布满了他的每个细胞,他每个细胞核涨满了倦怠的因子,都澎湃着的
倦怠泉源。他试探着像要抖落一身花瓣似的想把它抖落,但是毫无效力。他无力地
悲倡地长叹了一口气,便坐在丁香树下,一动不动。
丁宁此时的心情,非常的乖戾,觉得自己所规定的高远的纯洁的严肃的人生意
义,已经被现实撞破了一个永不可弥补的巨罅,永不可复的漏洞。这种漏洞超过他
的预想,为他向来的经验所未有,这种不经常的发现,使他非常地痛苦,他在隐隐
地心头作痛……
丁宁眼光如火,气宇非常的不振。
大凡人在一个大幻灭之后,人的情绪多半都趋于颓废,都要想在一种奇异的反
常的行为里,得到恣纵,得到倾泄。刺戟与快感,破坏中的喜悦,殷纣的看着生命
焦炙在炮烙上的可怕的心情。尤其以这种行为是特别的辛辣,是平常所不敢于一试
的或不屑于一试的,这时才更觉其有趣,偏爱,可为。所以有许多人甚而把自己拼
命地拖在脚根底下来毫无吝惜地践踏,任意地自褴自贼,陷溺愈深,其程度,其幸
灾乐祸的快意也益觉其充沛满足。所以有时最是人类最无耻的最下流的奇迹,才在
这最匆忙扰乱的一刹那里来排演来揭出……这是无可否认的一种心理学的轨道……
此时丁宁的情绪,也并不违背这个原则而作例外的发展。所以在现在的当儿,他的
脑子里也正浮出许多可怕的幻想,像梦魔似的,是他从来所未接触的,从来所未曾
投掷过一丝愿望的愿望,也都在他的血液中引伸出来了,也都在他的脑膜里化作了
疯狂,要求着他的勇气去演出,去执行……但是,丁宁知道这是一种动物学的悲惨
呵,动物在自然界中接受了这一条定律的时候,动物就开始骚扰了。心理所支配人
类的行为也如S.Freud等所注解的在人生哲学的领域里画成一个单圆了,而这单圆
甚而就以两个极简单到可怕的程度的符号来作中心,以人类的行为来作半径,而圆
满其成功。可见人类之被一种自然的力量所制约的绳范,真是令人何等的不寒而栗
呀……而人类之由于所从属的阶级的不同,而其所接受的社会的条件所培植出来的
等差的心理,也正如温室中所孕育出来的花草,有与自然所大异的而仍归于自然的
奇花异卉吧……而人类也就无端的,受着这种捆缚与桎梏所赐予的所指示的在自己
所规定的社会的次序里找寻他自由的空隙,而酿制出种种不被人所相信的丑恶的丑
恶来,人类真是多么可怕的一种动物阿!……
所以此时他竭力遏止并矫正自己贵族的感情的恣纵与反动,在脑膜里竭力地驱
逐一个他每日都要接触的一个熟习的影子。这个影子,每天都在为他的服从的范围
里,生活,存在,转动……但是他从来未曾对她想施舍一种破坏,他从未逾想……
他对她从未动用。
但是今天他的思想却非常的恶劣,无意识中都模糊地想以她为他狂乱的对象了,
于是灵子一双温柔明慧的眸子又在他的眼前浮动了……
于是他用了全部的自己的力量在灵魂的深处,大声地呼号:让理智帮助我呀,
自尊与纯洁给我以勇气呀,让我消除这些有害的幻想,让马司洛娃的脚印,停留在
托尔斯太那老头子所幻化出来的解决方案之内吧,让他陶醉在他的基督教义的尾巴
以内吧……勇气帮助我呀,我自己就要破碎了……
丁宁如同一个高贵的神灵作虔洁的祈祷似的,自己把两手交叉在脑上,拼命地
遏止住自己的感情,拼命的把自己所要的思想的范围固定……他狂暴地自持着,不
让自己逾规。
慢慢地他觉着自己的心绪清明了,他觉著有无上的愉快……他想,唉!这样才
是好的,这样我才能在我的宇宙里长生……他想到这里,他的心已经非常地愉快了。
他舒展了一下衣袂,掏出了小手绢,擦擦额角上的凉汗。他非常地高兴了,他在地
上走了两步,把腰伸伸直了,他向自己的院里望了一下。他看还有灯光,他想灵子
一定等着在侍候他。他便决定不立刻进去,自己就反而在树影底下徘徊起来了。
他把两手插在衣袋里,用舌头舐着上嘴唇,心地不由得清明起来。
这时候,万籁俱静,只偶而有一只蝙蝠出现在头顶上,沙沙地鼓风作响。
嫂嫂的屋子里依然一片漆黑。
第十八章
大地。
大山走的第二天,丁宁也决定在几天之内,一定也离开这里,因为这里曾给他
以创伤。
丁宁知道大山。
大山在这里不能有所作为,他必须把自己放在一个更强毅的大洪炉里。真实的
火焰在旋转,生活的毒螫在针刺着他。同伴的牛筋样的筋肉,接在他钢铁的筋肉里,
互相扭合,互相纠葛。这样他才更能向前进趋,向前走进健全。展开他未展开的力,
把过去的错误修正在生活的实质里。
他不会完结的,生活在时代里的人,他怎会完结呢?时代在展开的时候,他也
必然的在展开着。
命运不会这样短促的,这草原将以更剧烈的地层的变异来参加着草原之子呀。
但是,丁宁自己却决不定什么时候出走。他现在对什么都不能固执着强固的意
见。他似乎是颠簸在海洋里的一片舢板,很有任其所之的一种心理。
本来他想在他离开之前,还要把富聚银号整顿一下,因为他已经看见东北金融
的连环。广成车铺借钱,由腰栈承还。腰栈借钱,再由广成作保。高利贷超过十分。
纸币乱发。农村现银被城市吸收。城市现银向外倾流。将来必须弄到循回破产不可。
没人可以逃避。就如阿二锯木头一样,阿二锯的是阿大脚踏着的那一条村干。而阿
三锯的则是阿二用以立足的那枝。而阿四又排命地锯落阿三所踏着的一干。阿五的
目的物,却又是阿四所恃为凭依的。阿六则以阿五为其对象。到后来试闭目一想,
则其结果一定是会惨不忍睹了。
丁宁很想把自己的银号脱出这个泥淖。但是他又觉得心灰意懒,觉得即使是做
了也未见得就好。所以这个观念,虽然时时刻刻地在他的脑子里起伏,可是仍不能
见诸实行。
他把过去自从回家以后,这几月从头一想,觉得只是一个出奇的噩梦。一切奇
异,陌生,洪旷的场面,都在眼前通过了。但是并不能给他以任何的意义,他自己
感觉到这一层的时候,很觉得惊奇,很觉得违背自己的志愿。难道我对一个时代的
核心,还不能认真的去理解吗?我的目光的深浚还不够吗?似乎我还被什么东西所
隐蔽吗?或是我自己就隐蔽着一些东西吗?
在过去的不久,那时候,他正带着一颗跳动的心。在南边走过了过多的人生的
里程,经过了过多的深思与探讨。从那回归线的椰子林里,回到这白熊的老家呀!
那时,他的心底是多么自负的宁静。终究在自己热情的向往里,友朋的殷忱的道别
里,他回来了。凯旋样地把自己带回到这新兴的莽野来了,想用这绮丽的沃野,葱
郁的山林,北国的雕风,从大戈壁吹来的变异的天气,老农顽健的白髯,女人黑炭
精的眸子……这一切,想在这一切里,把自己锻炼,把自己造铸。在这里吸收了生
之跳跃,感应着自己蓬勃的意志,使自己超越,使自己泼辣,使自己成为时代巨人。
他带着大的心,穹窿般阔的勇气。他来了,看见了,做了。
是的,他来了,看见了,做了,但是他失望了。
那一次,小金汤的自然之流,该是何等的使人飞越,拔脱人寰的雄奇,使人再
不复想到有一种地球上所特有的烦扰。那是一个悠远的遐想,神妙的境地。没有边
界,似乎是徜徉在人类以外。
也就从那次之后,许多的惊叹号,才开始在他的眼前交哄,使他的理想完全破
碎,使自己的进逼的勇气几乎都摧折。
这个使他濒于疲倦,使他对于一切都发生厌倦之感。
如今,使自己竟成为一个失望之余的一个虚无的影子,对于一切都不能投资自
己的力量。一个热心的运动家,只好忍耐地做一个冷淡的旁观者。这该是多么残酷
的事实呵!这该是多么有力的一个脆弱的灵魂的自白啊!
所以这些日子可以说是丁宁从未曾有过的出奇的惫懒与警醒的时期,而在这期
间周遭磅礴的力量,并不予以怜惜,并不谦抑其强烈,而向他作无视的冲击。
这使他几至难于索解了。
今天三奶家的管账先生袖吞金又来了两次,说凤姑娘有事请少爷无论如何要过
去。丁宁对于这个本来也没有一个执拗的肯否。但是对于三奶家的有偏见的憎恶,
又习惯地浮在他的心上,所以他连见也未见地就都回绝了。
第二天吃完晚饭,丁宁正坐在屋里觉着无事可做。忽然,又是说凤姑娘来请,
请少爷务必去,要不然凤姑娘也许要亲自来请了。
这当然更引起丁宁的反感。但是,丁宁从灵子的嘴里听到三奶那边请他去的原
因,似乎还有讨论到大山的问题。丁宁细问她,她也说不清楚。丁宁非常奇异,便
传话叫候在下房的袖吞金进来,于是这一向被丁宁所讨厌的袖吞金,便有机缘可以
在温煦的灯光下对丁宁侃侃而谈了。
“少爷,这就对了,大山那小子早就应该斩草除根哪。你想他八舅是干什么的?
他八舅是老北风呵,这回扶城已经攻下正逼茨榆呵。说是义匪,表面上都说是义匪,
说什么老北风,起在空。可是,是匪就不能有义,是义就不能为匪呀——是不是,
少爷?……所以老奶奶一听少爷把他辞了,所以这次让大山下狱这件事,就想让少
爷也添个名儿。少爷从前还抬举他,总觉着是实在的亲戚,高看他几眼。少爷,你
看,他这种人更不识香和臭呵。你越抬举他,他还越驾云。他是这个根种呣,从小
就坏了。你看他这次领头推地,就是想把咱两家丁府都……他是狼心狗肺呀。少爷,
你看天底下有这等人,这,简直是以怨报德哪!这!”
“三奶想把他下狱吗?”
“是的,三奶奶是早横定心了,一定把他下狱。从前还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