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沁旗草原-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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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奶想把他下狱吗?”
“是的,三奶奶是早横定心了,一定把他下狱。从前还怕少爷庇护他不得手,
现在看少爷也伤心了,也看透他了。所以特意请少爷也去列个名,好定他的死罪!”
“呃!”丁宁一字眉又紧皱在一起,仔细地思索了一下。
“你就回去吧,我马上就去——你告诉小风,他的事由我负责——可是大山的
事也许有要你帮忙的地方。”
“是,是,我袖吞金,只要是有少爷吩咐一句,我就做到一句。有少爷吩咐十
句,我就做到十句。少爷,只要少爷看得起我,肯吩咐我。就是要他的首级,我也
敢,是不是,少爷?我袖吞金——是忠心耿耿铁面无私的呀!不能那个!”
丁宁冷冷地鄙夷地阖了一阖睫毛,便一挥手,好像说:滚你妈的蛋吧!
袖吞金这才全胜而归地走出。
丁宁吩咐了灵子一些物事,又静静地对着青虚虚的灯影凝望了一刻钟,才大踏
步地踱出去了。
二门子外程喜春刘老二正敛了三匹马,等着少爷出来。
三匹马一看见丁宁来了,都表示欢迎似的掀着尾巴,嘴巴愉快地突突。
丁宁向四外淡淡地一看,大卯星孤孤零零地挂在天际。他看见这每天都为群星
之率的星王,他不由得忽地想起一件事情来。他心里一难过,好像马上又消失在疲
惫与倦怠里了。
他用着带几分温色的目光向程喜春刘老二扫了一眼,便回转身去。
“少爷也不是忘了什么东西拿了?”刘老二猜想着说。
程喜春点了一点头,又给少爷的马紧了紧肚带。
丁宁走到屋里,对着静坐着的灵子悄悄地说:
“今天是春兄被难的三七了,你在那宣德炉里备一支香……”
灵子的眼圈立刻地就湿润了,愁苦地点了一点头。
“你今天不回来了吗?——”她本来想问,但是她又没问,只是又点了一下头。
丁宁上了马,一鞭,马便驰到大门边了。看大门的早立直了腰身在大门口候着。
丁宁撒欢地打着马在前头跑,程喜春紧提马缰在后边紧跟,一转瞬的工夫,丁
宁已经跑到大水泡子沿了。马已经出了一身通汗,丁宁迂缓的把马收紧了。看了这
水泡子四边埋伏的黑压压的老树,不禁有一种鬼蜮森森之感。
他想起,那是八九年前的旧事,那时丁宁还是小孩,被大山领着到这里来钳蛤
螟。那时黄澄澄的月亮照在柳茅上,四野静静的十分寂寥。大山操起桦木杆子的蛤
蟆钳子,弯着腰悄悄地顺着水边溜着,眼睛在暗中发亮。忽然水波一闪,大山大喊:
“丁宁,丁宁,扎着了,扎着了,快,快!”而今想不到大山站得离自己会山样远。
而今大水泡子也没有黄澄澄的月了。也没有那桦木的蛤蟆钳子,也没有了那天真粗
豪的影子。摊开在面前的完全是一片无主的萎靡与幽凉,再没有血球的跃动——是
一种发霉的惨白。
丁宁随着马身荡漾咱己又浸入一种莫名的哀感里。
这里平川大道直接着贤孝牌,那是上鸳鹭湖的惟一的孔道。丁宁小时候每次同
大山到这里来捉蚂蚱蟋蟀之类的时候,总要攀着贤孝牌的石礅梦幻似的怀着依恋。
那隐隐的一道蓝山,那是东边里。那起伏的蓝障里,正伏着几多神秘,几多企
望。每天家里所烧的榛杆,山柴;每年山场①给送来的山鸡,狗肉;每年山场给送
的白蘑,鹿肉,水艾,山芹;保花样子的蛇皮,会斗架的鹌鹑;光瓢的棒子,山落
红;金银黄花,螺蝭钻……这些,他不能见的,简直想象都想象不出的东西,也可
以说是希奇的宝物,都出在那蓝盈盈的蓝山里,那蓝山里,那他只合在梦中相遇的
蓝山里。
①山场,便是家山,私有的野山。
于是他呆呆地幻想着,似乎就在那山顶的白云上,他也可以看出那背着背夹子
的挖棒捶的老山墩子②,那起罡风的雕之羽,那专吃柞蚕的棒捶雀,那只有在零度
以下才好吃的冻山梨。
②老山墩子,猎人行话,老山里挖人参的人。
而今这许许多多的儿时的记忆又重新被他记忆起来了。
而那——
而那他家的财源膨胀起来的发祥地,那惹动过他幼稚的相思的鸳鹭湖。
那参天的古柏,百尺高的老祖坟,藏龙卧虎格的旧宅子。
那连呼连陌的庄园主的大土壤,黄金的土壤,关东大斗一亩也打八九斗。
保家大仙的三仙洞,三仙洞的三仙姑。
而在那些只在家里传统的神话里才能听到的,那些只在由鸳鹭湖进城来的佃农
的口里才传来的,一些草昧的洪荒的野犷的其实是温柔的野话里,他梦幻的心怦怦
地动了。他有过他现在也竟不相信的奇想,有过就现在也不相信的为了没有到过那
个地方的悲哀。
从那时起,顶天立地的科尔沁旗草原哪,比古代还原始,比红印地安人还健全
信实的大人群哪——这声音深深地种植在他儿时的灵魂里。而这声音一天比一天的
长,一天比一天的在眼眶中具体,证实,愈认为确切不移。而甚至他在南国的青春
的友朋里,把一切长白山的白,黑龙江的黑,都拟之于人类所推崇赞叹的伟大的形
容词了。而人们也吻合著他声音荡动的微波而相信着而感喟着了。
是的,这一块草原,才是中国所惟一的储藏的原始的力呀。这一个火花,才是
黄色民族的惟一的火花……有谁会不这样承认呢?有谁会想到这不是真实呢?
但是,今天,丁宁远远地看见那耸立的贤孝牌。今天丁宁又重新温习起在这草
原所耽溺的梦境——这才如同睡得太沉了的小学生似的猛然地把头磕在桌角上……
这是什么东西破坏了这储藏的力啊?……他发问了,也好像彻悟了……
是的,是的……
是的,我明白了,从来未被我知道的,我从来也被他压抑的,如今我知道了,
是的,是的,就是它……
丁宁遥遥地向着那石青色的贤孝牌看了一看,便深思的不语了。
善伺人意的马,松弛开矫健的脚,沿着大庄园的围墙缓缓东行。
再过了不多工夫,便到了三奶家的大门。
彩色的执锏的秦琼和执鞭的红脸黑髯的尉迟公敬德,在朱色的大门上交辉,线
条横妄磨狂地向左右上下四下飞舞控跨。
丁宁回头看看北边金大老爷的前门,也是一样的辉煌,也是一样的壮丽。呵,
这神,这宅子,这土著财主的斗法呀。这吃人不见血的大虫,这消灭人群的金刚寨,
这强盗大地的吸血狼!
是的,包庇荫封他们的,是那一个看不见的用时间的笔蘸着损害者的血写下的
无字天书——制度。
丁宁品味着地点着头,心里非常沉重。
刚走到二门,依姑,三十三婶,小凤……等等的人,正都站在阶上候着,在丁
宁心里,对于他们这些贫血的人形,也想依然置之不顾。但是想到他们正是这大制
度下压扁了的渣滓,沥滴,丁宁又不禁恻然哀悯了。
随着大家后边的是袖吞金。袖吞金满以为这次把丁宁请来是自己的功勋,所以
趁着这个机会就来陪着少爷谈话。
“少爷,你问三奶奶吗?唉,唉,正在下屋和大厨夫生气哪。去年的荤油是吃
到杀年猪才完的,今年刚转到七月七便完了。三奶奶今晚上一看油坛子,就和大厨
夫嘈噪起来了……唉,你看,过家就没法子……”
果然的,这时,外边伙房里正嚷着老太太的声音:“行这个吗?我三十多年了,
行这个吗?”
不一会儿,便见她走出来了,嘴里一刻不歇地在那儿唠叨。忽然一眼瞥见下屋
鸡窝里下的蛋,到天黑还没人捡,便又“张雇工,张雇工!”地大喊起来,“怎的
这个时候,还不检蛋哪?呵!手都让菜墩子剁去了吗?呵!留在这儿干啥?留在这
儿给他们下三烂去和荤油吃吗?”
骂了一通,这才觉得心里有点服帖了。回到台阶上又左右地检察了半天,看看
实在是无可再找之后,才呶口叨叨地走进上房来了。
“呵,丁宁来了,你看,丁宁,你给我评评这个理。我三十多年了,我都是年
头接到年尾。一过年杀五口肥猪,荤油吃一年。你看,今年,荤油才到七月七,便
把一缸油都使净了,行这个吗?我三十多年了,我没见过,我没见过!”
三奶一看自己的理直气壮,很难博得丁宁的同情。连忙改了题锋,过来问长问
短,又安慰了丁宁一阵。说家事的各种不如人意,又盛夸丁宁的运筹过人。接着又
提人死也是定数,不能一味地哀伤。又说二十三婶的死,自己如何的操劳,葬仪如
何的堂皇。又提到未通知她的家里如何的费了她一番苦心。接着又想到了丁宁的母
亲,替她难过。又说听说你母亲的气质更暴了呣,必是心跳病大发了的缘故,得吃
点坤宁丸哪……最后才转到题眼。
“……我告他的罪名,是煽惑乡愚,暴杀无辜,聚众抗捐,联合罢佃啊。这是
杨立三写的呈子,多硬!……就是可恨的邵越这小子,总是一口承揽,不咬大山一
个边儿。我就和你七叔商量办法,后来用人把话透过去了。告诉邵越说:你就说是
大山主使,我醉后失手,余不知情。这时承审一画供,大山顶他去掉脑袋,他再装
模作样地蹲两三个月就完了。你看这办法对他多大便宜!那成想,这个不知死的死
脑瓜骨,一听这话,就登时大骂起来。你想这小子不是活得腻了吗?他不死总觉得
浑身痒痒——他浑身痒!真他妈的莫是狗改不了吃屎,这样便宜他都不捡,他浑身
痒痒!……我后来也急了,我也豁出来了,我许他的十天大亩地呀。你说,这个王
八犊子,不知死活的王八犊子,他说什么?他说让我拿回家去养老去吧,别说十天,
就是十个十天也买不动他的心。这样的死心眼,真他妈的,我活到五十出头了,我
没见过!木雕泥塑的也比他是人哪!他就算不开这个账!”
“三奶为什么一定得把大山致死呢?把邵越弄死不也是一样的给你出气吗?”
“瞎瞎,这傻孩子,你想邵越是什么样人?大山是什么样人?邵越那小子是一
时逞风,冒一股热气就完了。大山是什么样人?大山那小子能那样冒失吗?那小子
是一肚子鬼草呵——一肚子坏下水!一看人家饱暖,他就眼红!你想咱两家要守在
他眼皮底下,还能有个好吗?不用说咱两家,就是全鸳鹭湖边的大粮户也都没个太
平日子过了。他爹想陷害你父亲多少回,你难道还不知道吗?你的三爷是怎死的?
不是那年察粮,搁后边飞来一颗枪子就完了吗?这案到现在还没破呀。只捉住了朱
地户朱三尖,因为他平日扬过风,其实那是他,但是上那儿找垫背的呀,不找一个
偿命的能压得住人吗?……这个你还不知道吗?你能小看他吗?整个的鸳鹭湖的臊
膘子,二梭子,小伙子泥腿,都是他说啥算啥。还有一宗,老北风听说已经快打进
茨榆城去了,再往下来一来,就是古榆城。他八舅要来,第一个是你家,第二个是
我家……你这聪明的人,你怎还网着一棵椽呢?天狗那一场,还没把你吓伯吗?我
一听说,我就吓得妈呀一声,我四肢都凉了……你怎那胆大,你也和刘老二去瞭风
去了,真的吗?你铁铸的胆子?——这孩子,快吧,你的道眼比我多,快快想个好
法子,把大山那小子烟消火灭,我他妈的好也捞个好觉睡。躺在炕头上,我也少翻
几个身,要不然可完了。我秋天的粮都算放飞了!你看我现在免他们四成他们还心
不甘哪。到上秋还得起交涉,你看吧——明情理,今年置到家许收八成——就是剩
下的那六成也都免了他,也不能说出个知情道谢的话来。怎么说呢?他说你家还有
高楼大瓦房呵,你家还有我家没有的黄骠马哪。哎,你看吧,他都来了,没完!他
再也不想一想,那是人家老人留下的根基。人家也是兢兢业业奔波了一辈子呵。你
的祖宗给你留下了吗?给你留下了什么?给你留下了六块板零一屁眼子的饥荒!他
能想这个吗?你跟他说八天八宿也是白扯。他的心早按到胯骨肘子上去了,他就早
没安排到正地方。哼,哼,穷人,穷人有几个有良心的,要但分有点天良他能穷吗?
是不是,丁宁?丁宁,你说是不是?”
“你的证据都够吗?”
“证据,有老刘发,我买通了。再就请你……”
“刘发不行!”丁宁脸上暗暗一红,随即瘪了瘪嘴。
三奶也像发现了他真不行似的,点了点头,才又说:“要不然,我怎的骂邵越
那王八犊子呢?这个牛心肺的东西,我恨到他骨髓里去!要有谁把他煮了,我也连
毛吃了……这小子他就用鼻子哼一声,就省我费手续了。可是他是横定心啦。王八
咬手指头,他还是一口不松……呃!哎呀,我想起来了,杨立三给我出的道眼,他
说有一种叫什么因?什么什么英?海洛英,不是,不是,是一种药名。给他注射了,
然后问他什么,他就招什么。我看这个方法要是灵验,我就给吴医官桶上一把钱,
给他多扎两针,把供招了,我好了了这块心头大患!丁宁,你知道是什么因,是什
么英?”
三奶漓漓拉拉地说了一大片话之后,便觉得面面俱到似的又摆出平日的雍容大
雅的态度,细眯着眼等候着丁宁的满意的回答。
“丁宁你的意思怎样?”三奶一看丁宁面色有点沉阴,便问前移近了一些,仔
细地问:“你的道眼多,趁你在家里,赶快帮着我把这件事办完了,了此一桩心愿。”
“我的意思——”
“是的,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不许你这样去做!”
“什么?丁宁?丁宁你说什么?”
“我说是——不许你这样去做!”
“为什么呢?”
“说出来你也不能懂,就是不许你这样做!这样做,对你一点没有好处!”
“为什么呢?”
“说出来你也不懂!”
“丁宁,你这个状元可是白当了。难道到现在你心里还看不透吗?我不是方才
跟你说了一大车话了吗?丁宁,不是三奶生你的气,你——必是念书念得太多了吧!”
丁宁冷冷地笑了一下。
“反正你要动大山一动……”
“必是你怕大山倒了压了我的手?我就偏不怕!”
“我知道你,三奶,就是我现在说了,你还是要做。但是我已想了办法,你要
真的一定要去作供,好,我便要把这些情形在报纸上整个的暴露……同时代大山起
诉!……”
“丁宁呵,快来吧,你别和三奶开玩笑了。三奶人心实,你一说,她就信以为
真了,来吧,来!”
三十三婶一半打岔一半嘻笑地从里屋走了出来。
丁宁用憎恶的眼色把她看住,然后对三奶大声宣言似的说道:“老奶,随你的
便吧,你愿做你就做去——你自己考虑,免得将夹后悔!”
然后转身走进屋里。
小凤和依姑正惊愕地耸起耳朵来听着,看见他进来就换成欢怡的笑容来。
丁宁脸色还带着激愤的红晕。
他谩诟地把帽子向桌上一掷,便大声说:“有水吗?”
“有,有……去切西瓜,快!”
三十二婶连忙答应着,便自己去动手。
“得了,这回奶奶孙子可说僵了。看,小凤子还要你做中间人,向三奶说人情
呢,这回你可怎么说?”依姑故意把人情两字念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