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沁旗草原-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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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爷又是一片狂笑,小精不期地又习惯地打了一个寒噤。
可是,突然地三爷向漫岗惊奇地注意了一刻,立刻就收拾起了笑容,猎狗似的
一窜就跳着跑了。
“呵,好杂种,呵,是你吗,你小玲,你偷豆秆。”
三爷一把便揪住了每个细胞都在震恐的向里收缩的小玲。
一半是为了三爷的充满了色欲的眼光,一半是为了自己的惯有的心口的悸跳,
小玲恐惧的血液奔流得把心脏都整个地冲破了。三爷的愤怒是真的呢,还是做作的
呢?在她的可怜的理解力上,她是推断不出了。她全身在震颤,她的脸色无血液的
惨白,她看不出三爷严厉之中,还盖着一副微笑的鬼脸,是要挟着她的肉体地温柔
地服从,于是她怔住了。她怔住了,她不能的,她意识不到,人类在工作之外,还
有享乐,恣纵,调笑等等的用色情来游戏的富于花样的事情。她痴呆地无知地立在
三爷的前边。
“哼,你爸爸便是个贼,又揍出你这个贼种。”三爷的口气,已经有点取笑的
意味了。但是脸色却还没有变,因为他要的是用这种颜色来使对方快快地俯就。
但是小玲不能看出,生活磨平了她脑膜上的襞纹,她拐不开这个湾。听到三爷
一提到她爹,她便心凉了。她爸爸的命运,她是知道的。偷了丁家的三匹马,想牵
到江北去卖。还没走出十里地呢,便被丁家的人追着,星夜拿到府里杀了。脑袋依
了太爷的话,盛在木笼里,在鸳鹭湖畔给丁府镇的街。直到都挂臭了,还没人敢领
……如今这命运就要降临在她身上了。她全身都迸裂了,她猛可地一喊:“我不能
这样的死呀!”可是还没等她喊出呢,眼前只一黑,她便倒下去了。
“哼,想着你的身子骨,就这等的没劲儿,我不过成心地想吓你一下……就一
悠忽地挨在人家身上不起来,偌大的姑娘,也不害个臊。”三爷看见她已经醒转来,
便轻描淡写地遮了过去,一只眼睛又觑了她的脸色,等着她划拐。可是她不能,她
对于这种人生是太生疏了,连着一点暗示她都看不出,除了恐惧,她再没有更多一
层的理解,她只有没有表情地战抖,没有眼泪地悲抑……一眼看见自己小小的胸脯,
毫无惮忌地裸在外面,便赶忙害怕似的胡乱地用自己的手紧紧地掩上。三爷用眼睛
睐了睐那八分熟透的小乳头,脸上便升起来一阵子酒糟红:“解开出出风儿,你才
缓醒过来的,干啥又和我小脸簸箕的装正经?呸,去罢,只配在坟圈子后头勾泥腿。”
小玲怔怔地听不懂他的话,可是心里却更害怕。
“呸,真他妈的晦气,偏偏会碰见你个比木头疙瘩多两耳朵,比石头疙瘩多副
下水的贱×。人家的好心好意,一到你跟前就都成了驴肝肺了,也亏得你长副好脸
子,阎王爷错把一张人皮你披。你也没打听打听三爷在这城里要×那个姑娘、她不
得好好的三个眼朝天,爬在炕上给爷侍候着,偏是你这个就是珠帘寨的城门,老爷
进不得……去你妈拉个×的罢,让那个小猪倌后场院里,一下子干你三十回,一个
小秃秃也不给你,那你才受用呢。”三爷像丢了一只破鞋似的那么利落,刚走出一
步远,却又回过头来,看看小玲还是木榾樟地没一点儿活气,便“呸”地一声吐了
她一脸吐沫。
小精还犹犹疑疑地不敢走近前,也摸不透三爷到底是什么心思,只是心里说不
出地难过,一眼看见三爷的吐沫吐到小玲的眼睛上,便像吐到自己的脸上似的,她
半自觉地半下意识地用手向脸上一揩,眼睛的泪水便簌簌地流了。
“别猫哭耗子的假慈悲,又和我掉小脸子,我也没欺负她,我只吓她一下,她
就一摊泥似的赖在地上不起来,她都叫穷神蒙了眼了,眼看见财神爷来叫门,也都
躲在锅腔子里,不敢出头……咱们不理她,来,看看那些穷骨头们捡地检得怎样了,
今天三爷大大方方地散一回穷,遮遮晦气……”
三爷怀着一副鄙夷的心思,捉住了正在田里吃草的全挂景泰蓝的马鞍的红鬃马,
把小精抱在怀里,打起马来便跑。
“哼,睁睁眼看看,从头道沟一字长蛇阵地排到七道沟,黑嘴子大川,东边里
山场,鸳鹭湖畔河淤地,叫叫号,有那块地方不姓丁的,敢诈着胆子答应一声?也
亏得她把几把豆子夹在眼皮上,骇得耗子见猫似的吓得昏过去……”
三爷一面怒气冲冲地骂着,一面狠命地抡起了马棒打在马的臀上,马便大嘶一
声,向下截地飞样地奔去。
一排大车,正拉着豆子忙。割地的,脑袋都像开饭锅似的,蒸腾起疲劳的汗水。
车鞭一响,大车便在横拢地上一下一下地颠簸,豆秆也就随着它的韵律往下掉。
一群衰弱的老人,妇女,小孩,便像奉旨的工蜂似的,也用糊在蜂房上的忠实,来
糊住了车尾。
三爷一看见这种被穷所支配的疯狂状态,一颗不可名状的对于小玲的报复心理,
便膨胀起来。
“抢地呀,看那个孙子不抢!”音尾里,三爷爆炸了一阵快意地洪笑。
人们知道,三爷这回又拿穷人来寻开心了。于是赶快都把自己内心的憎恨的,
激愤的,要报复的感情,都压制下去。故意地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痉挛的笑脸来。
“三爷好——三爷!”
“×你的祖宗的祖宗,你活祖宗。”肚里都迸裂出人类最丑恶的骂语来,但是
没等把自己尖端的情绪升高起来,一看别人已经抢到自己的手边,便连忙也以自己
的怀为仓廪,大家各不相容地抢起来……
“你怎抢我的呢,到我怀里就算我的!”
“你叫答应了,那棵豆子上写的是你的?”
“不是我的,是你的?”
“要是你的,你更不能认识人了!”
“他妈都是老天爷的!”
“你们他妈拌的什么嘴,狗咬狗一嘴毛!”
三爷听了,笑得连气都喘不出来了,多么可笑的一群哪,抢了半天,连谁家的
豆子都不知道,鸳鹭湖畔除了我们丁家谁家还配有豆子!
小精心里更难过了,她的弟弟在人群里抢得最起劲,看她站在三爷的跟前,便
向她不知是好意地也不知是恶意地挤眉弄眼,小精便悲哀地低下了头……
漫岗上,小玲探过头来,见了这边,便俯在地上大声地哭了。
三爷回过头来,狠狠地在小精的脸庞上拧了一把。
知趣的地户马骏,又把黄蘑扣小鸡,让大妞给三爷送到地头上来吃。
三爷瞟着那边烧毛豆的小姑娘们,心里便浮出一层迷惘的微笑,眯缝着眼睛,
描绘着今天晚上小精应有的一切的姿态。
黄昏里,大爷正在老坟上察坟,察完了七月十五添的土,还带着土香,这才找
老看坟的过来问:
“我说李老爷的后代到底给你多少钱,你总得回护着他?”
“爷,实在不敢,昨夜里,一宿没眨眼,也没看出动静。可是早起一看,坟顶
上又压上了新纸,爷,实在不敢。”老看坟的恭敬地立在一旁,低声小气地回答。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李老爷他是太爷跟前效过力的,没家没业,东奔西撞,
为了家把老命都舍在里头了,所以太爷可怜见,便恩典他,把他葬在咱们老坟的坟
边上。那成想村子里不知是那个三八蛋羔子,看出来这一门是花红,顶名冒姓,逢
着初一十五便到这里来烧纸。这分明是看着咱们的风水好,他是到这里来‘借气’
的呀!要全是这样作起来,我们丁家的风水不都让他们败化完了吗?咱们还过的什
么日子?我就不信,坐了个通宿,就看不见压白钱的。”
“爷,实在不敢。”
“我丁家老少辈对于使唤人从来就没严过,所以惯的你们连个老规矩都错过去
了。你们也没有想你们是吃着谁家的饭长大的,你们就这样的没良心,居然和他们
一个鼻子眼通气。你想,他偷偷摸摸地到咱祖坟上初一十五地乱祸弄,到底算是谁
的正派子孙,这是那一家的规矩!说给他挪了罢,一则怕动了地脉,二则也对不过
保过驾的换过心的……可是现在要从宽来办呣,可是你又从中作梗,到底这是如何
居心哪!”
“爷,实在不敢。”
“我不问你敢不敢,你只黑价警醒点,把人拿住!”
大爷不耐烦地拉过了马缓,跳上去,就向下边跑去。走出不到几丈远,大爷又
拨回了马头,对着这鹄立相送的老人,大声地嚷道:
“我这几天听说,你们家的小精什么东西的,又把我们老三迷住了。你们这般
玩意儿,怎么竟打这个脏算盘,有姑娘都找不出主去啦,非是丁家的男人不过瘾!
他那东西本来不成器——都是你们这般混东西勾引的。我告诉你,这风要吹进四大
爷的耳朵里,你们可得先摸摸你们自己的脑袋。”
一种没有感情的感情在那里鞭笞着那老人了,一点都不留情,羞辱,恚愤,无
可奈何的压抑……像铅块似的灌满了他的全身,泪水昏暗了老人朦胧的老眼,斑白
的头不由得低下去了。但是他还挣扎着,把头抬起,摆出和每日一样侍候大爷的样
子。在那用全副的力量企图着把自己佝偻的腰板挺得笔直,用着非常涩窒的苍音,
把自己认为惟一得体的话说出:
“爷……实在不敢……”
大爷却连听也没听,撒开马缰,便到各窝棚去察粮去了。
“察粮”在“秋成”要算是丁家的最严重的工作之一。地面是这样的大,方圆
不下几千天,每个窝棚都得派人去分粮。雇的人,除了大管事,二管事,三管事和
几个跑道的之外,自家的子弟,不管懂得庄稼不懂得庄稼,有一个便算一个,凡是
男性,甚至十岁的小爷,都要被派到一个比较可靠的窝棚去分粮。大爷自己便作了
这察粮行军网的总巡逻,到处逡巡。
天气是火烧云的秋阳天,大爷骑在马上,还嫌发炮燥,便把灰鼠色的小开衩袍
的怀儿都敞开来兜风。
棱头青大蚂蚌穿梭似的在大野地里打飞旋,薄明的翼子像鼓风机似的迎着风儿
响。刚想落下去,可是一犹豫,却又折上去,沿着大气,得意地滑行。
地气开饭锅似的向上翻,震荡的,波动的,千万条没有火光的火舌,在关东的
沃野上有节奏有音色地跳跃。十里外的小村子,都巧妙地剪贴在水玻璃线铺就的天
色里,在太阳光里浮耀。
这几天大户人家的地差不多都割完了,从壕埃向外平望,至少也能望出去三四
百里。大地像海浪似的起伏着,有高粱植子的地片薄薄地蒙了一层明灰色,谷地的
秧草堆,像柞丝案似的堆在田里,东一涡,西一涡。豆地的特色,便是铺满了散乱
的半干的叶片,是谁家的毛孩子烧毛豆,把丁家的地头烧焦了一大片。
几个野孩子,从地里捡着了发红的高粱楂,争着往下拧,有时拧不下来,便把
小嘴从地上接在拧伤的地方,狼狈地吮吸着。有几个会套鸡脖的,都熟练地把用铁
丝弯成的套子套来的小鸡,用黄泥厚厚地裹上,在豆叶的烈火上烤焦了来吃。吃完
了,又用余火把呱嗒板,棱头青,扁担钩……各色各样的蚂虾——扔在火里,连灰
带土的又送到小小的贪馋的口里。
用手把多余的口涎,很大方地在左右的脸颊上抹了一个怪样的蝴蝶,秫秸裤①
截成的哨子,又在唇边上响了。
①秫秸裤,即高粱秆外面的叶裤。
“嘿,渴了到丁四老虎的地头上去偷萝卜吃呀。”一个孩子起哄似的逼尖了嗓
子喊。
“哎——又一哎罐——
骑长的马哎,跨长的呀枪,
二十年的英雄那里去啷,
花喇喇——啦啦啦——”
一提起了渴,另外那一个孩子便想起了水歌来唱了。
那个孩子,也不甘寂寞地提起了喉咙,来向他唱答了:
“哎——又一罐——
老爷落哎黑了的那天,
打水的哥哥哎唉,往家呀颠,”
唉,提起我那家儿哎又在那儿边!……花喇喇——
歌声,从哀凉里发掘出生活上的痛苦,于是孩子们便把自己的田野里的忧悒,
也都借用了几个土生土长的曲子编排到里边去了。
“你的家呀,就在那庙堂儿过,
铺着地呀,盖着天。
一头枕着黄河呀的水,
两脚蹬着那太行山。
饿死腆着肚子走哎,
冻死迎着风口来站,
人家夸说你肚子能行船,
你就说呵,你的肚子饿了一口咬青天……
霜见降呵变了的天,严霜单打独根草,
棱头青的蚂蚱呵浩,哎,草棵里钻,
哎唉,提起了我那硬嘴的哥哥哟浩,
他,他,他两腿打抖呵战——”
几个孩子们,都大人似的摇了一下头,但遂即就用了一种神气畅旺的鼓噪,把
这种凄凉的氛围搅散,大家便不约而同地都拿起了狼头棒,一群小暴徒似的往丁四
太爷的地头里去出发了。
大爷坐在马上,看着他们天真的情趣,便忽然地觉到自己是已经突然地衰老了。
他感悟地叹了一口气,自己每天价这样地忙忙碌碌,到底是为着什么呢?还不
如那几个无拘无束的孩子,吃饱了一天不饿,田地里,他们才是神仙。
可是刚一回头,想用妒羡的眼光,再阅读一次他们无拘无束的生活的时候,偏
偏闯进视线里的,是一个小孩子,甚至竟会抱起了一只峥嵘的小拳头,咬着牙,在
对着他了。大爷全身都浸在冰里,从前心一直地凉到了后心。穷人真是要不得的呵,
一点儿也不要让他们得脸呵,他一得势,富人便没活路了,除非让他们从早起忙到
晚上,脑子里啥也来不及想,那他就老实了,贱种呣,主贱……
大爷越想越有点激愤了,但是看见那几个孩子对着自己那样不怀好意的敌视,
自己不由得也有点悚然了。他觉得自己的法力,本来是足可以镇抚这一乡了,但是
今天由于这个小小的启示,黑影竟在他的眼前扩大起来,使他联想到许多数不清的
敌意与暗礁,形成了一个极大的圈子,囚禁了他的一颗快乐的心,使他开始觉到大
地主的威力,也如战败了的大将军一样的,也有可以倾覆的一日了。
可是一抬头,看见了张地户的柴草垛,黑煞神似的挡住了一面。开拓的血液,
又在他的周身里交流了。
跳板已经旋了三旋,可是干草还一层一层地往上背。两垛已经用石灰很精致地
锁上尖了,而那更大的一椽,却还像刚起家业似的往上椽。这种庄园的出奇的丰大,
该是给他这天生的地主一种何等的冲动呵。
想着,张发本来是光杆一条枪,如今自己也有几十天地了。这都是我们丁家喂
出来的。唉,好则他侍候了家是一分的全忠全孝,今天不去察他了,到李才家去。
大爷紧紧地把马打了两下,便飞着跑了过去,后边还听见张发家的小孩子杀猪
似的往上屋跑:“大东家老爷来察粮来啦……”大爷理也没有理,便决定到李才家
去。
夜色渐渐地围袭过来,把枪叫上了顶门子,四下地望了一望,冯鞭子便沉重地
打在马上。
已经是戌时了,到了李才的家。
怪呀,大爷心里想,本来这里应该熙熙攘攘的正在“约粮”①才对,那曾想里
边居然会静无人声,只从毛头纸窗透出来一盏昏暗的灯光,显得四周围格外地凄冷
了。
①约粮,就是过斗。
大爷怀着一肚皮的狐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