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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科尔沁旗草原-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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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朵呢,怎么越招呼越远。”
    

    一看是因为走得快了才挨骂,心里反而感到许多轻松。连忙站在一旁,嘴里闭
住一口气,端起肩膀来,恭候着小爷的吩咐。
    父亲意外地并没生气,只是诡秘地用手摸了一下结实的下颏,微微地笑着。
    “你到二十八棵树,今晚让她等我——听见没有。”
    这回又得了美差,一定是方才这段话的效用。马七得意地向马圈跑去。
    不到一刻的工夫,又是一匹红鬃马,向着天空长嘶了一声,带着一个矫健的黑
影,冲出门去。
    渐渐的,那黑影在夜色苍茫的晚景里,向着去二十八棵树的那条大道上迅捷地
飞去了,不见了。
    一夜过去。
    早晨。
    西跨院里母亲在嘤嘤地啜泣。
    三姑姥姥拿着腔儿坐在旁边婉劝。
    “你说什么,钱是淌来之物,这就不对了,人有几分命,就有几分财。比方说
罢,太爷活着是十六两命,所以年青的时候,一夜出门,听见半空里飕地一响,用
马棒一扫,便扫下一轴子青钱来,要是换个人能行吗?你的命,算命打卦的,才足
四两,哎,四两骨头四两筋,少年不足老来贫,这是作为贱命。如今你算挨进了这
深宅大院,这是托了祖上的阴德……你怎么的还执迷不悟呢?不趁着热儿,把他哄
得团团转,自己存点体己,留着一世的荣华呢。还说什么钱是淌来之物?淌来怎么
没有见水里漂钱,天上下钱呢?……”
    母亲本来是用一张手帕蒙在脸上,遮去那唠唠的老怪物的视线,听到这里,便
像闻见了腐尸的气味似的把手巾扯起,向地上使劲地啤了一口。
    三姑姥姥噗哧地笑了一笑:
    “还是个小孩儿,你想不到没钱的艰苦,你要长到了我这个岁数,你就知道,
你姑姥姥说的全是金玉良言了……你想,你对我还是这个样子呢,你对他,还能有
个香喷喷的吗?唉,傻孩子,你想想,你要把他哄好了,一千八百的你就不用吱声,
他也就得跪着送到你的手里来呀。怎的长个好人样子,一点也不灵活……你别嫌恶,
怕白拉的慌,嘿嘿,来,傻孩子,姑姥告诉你,黑价别穿小衣服,你往他那边,用
脚……”
    呸,一口吐沫很清脆地吐在她的鼻梁上,羞辱的,机械的,在那鼻子头上极不
自然地挂着。
    母亲把三姑姥姥手里的两朵珠花,一把抢过来,扔在地上,用脚踏得粉碎,便
悲哀地跑进自己的屋里去。
    泪水簌簌地流着。
    两只微弱的拳头,使劲地打在炕沿上。
    眼睛无告地向四面一看,一切都是使她吐不出气来的厌恶。红木的蛤蜊瓢镶的
炕上,生硬地袒出它的无比的倔傲。宝色的大朱砂瓶,发出嘲笑的光亮。方砖不怀
好意地在地上单调地排着……
    这一切都是和她不能调和的路人。一切都和她陌生,使她不能理解。没有一下
轻微地抚摸,可以达到她的心坎,没有一句有含义的叹息能够体会到她心底的深切
的悲哀。环绕着她周遭的,只是一种啮心的寂寞。
    她想起了儿时的梦境。
    月光从苞米地里筛下来,她和姑姑编毛毛烘①。姑姑说她编的是一条狗。她说
她分明作的是一只猫。两人都说自己的对,都不让分。结果,自己也气哭了。后来
还是姑姑改了口,说是猫,她们这才又和好了。

    ①毛毛烘,用狗尾草编的小玩艺儿。

    七月七夕,黄瓜架底下,湛清的盆水里,听织女今夜天河旁边的那幽抑的低诉
呵。当黄瓜叶沙沙地响动的时候,有谁还会说那不是织女的软人心魄的哀哭呢……
    这样,她便长大起来。青春在她不知不觉的时候爬满了她的双颊。
    青春带给她以不祥的命运。
    当着一个惨阴的晚上,外祖父的家被劫的时候,她的青春的幸福,便被土匪的
欲求摧毁了。
    土匪在财物之外,还要贯彻第二个目的。
    “啊,你家还有个好姑娘哩,你的姑娘呢,说!”
    “老爷,饶了罢,昨天上她三姑姥姥家去了……老爷……”外祖母连忙地跪下。
    “那被里盖着的是什么!”
    “那是我的老孩子——老爷,可怜罢!”说着外祖母便向着被说:“别哭,我
的好孩子,老爷不打你呢。”接着又把被盖严了一点。
    那时四舅还是小孩子,他向着那土匪跪着说:“老爷,别欺负我的小弟弟。”
    土匪看见这种有趣的局面、便嘲弄地说:“小孩说实话,别惊动了人家的老体
己。”说着便站起来到架上去取包袱。
    这被里,便是现在扭转在炕上的母亲。
    那时,她听了这种问答,意外地竟忘记了自己是扮演这幕悲剧的主角。她天真
地笑了,孩子气的好奇心,支配着她掀起了被边来偷觑着。
    一个包袱打在她的身上,母亲连忙地堵住了嘴,外边外祖母又苦苦地在哀求…

    但是,这不懂事的天真,却不容她存在得久远了。
    土匪去了,外祖父家的财产也光了,只新添了一身被抬到锅腔子上烤出来的燎
筋大泡。
    大家在慰问外祖父的时候,便暗示着说宁姑是一笔好钱。可是外祖父却用正色
把他们斥退了。
    黄昏里,有丁家小爷来拜访,老人挣扎着想起来,可是小爷连忙走过来按住。
    慰抚了半日,这边又掏出钱来:
    “不是因为你老被盗,才来帮衬,实在是伯寒了你的心。你想你老在太爷跟前,
一条老命都舍进了。如今太爷过去了,你老的维持,不全仗着我们这后辈吗?所以
今天特意来看望你老,免得你老多想……”
    忠实的老人,被这种含有甜味的话激动了,不由地心底展开了一片光明。唉,
怪不得风水先生说,丁宅位居藏龙卧虎之格,数历千年不替,真是一字不差。
    辞出来,小爷便和门外的跟班,上马进城去了。
    晚上,有人送来五百元的飞鹰洋,外祖父辞谢的时候,来人便说:“爷有话,
不许拿回。要拿回便是卷了爷的脸,说黄大爷要拿他当小孩子看待。”老头儿又叹
息了一番,心里盘算着,唉,先留下一半吧,等我好了再还他,先借重一步。
    来人一半也不收,说爷有话,要带钱回去,小的不用想要命,老人怔了一怔,
但一会儿又认为小爷说大口,也就罢了。
    可是第二天有四个穿着整整齐齐的妇人,来这里给宁姑说亲。
    老人的灵魂突然地一震,但是面孔又立刻地回复到往常的镇静。我能把我心爱
的女儿送到火坑里吗,呵,你们丧德败俗的丁家呀!……
    “事到如今,已是无可挽回了,必是宁姑娘命中注定如此。铁铸的婚姻,棒打
不回,月下老派定的……况且,就拿了府的势派来说,娶咱们一个乡下姑娘,还不
配吗?要拿宁姑娘的人才模样儿来说,只要把他服侍周到,使他不找野食吃,那还
有什么说的呢?就是退一万步想,拿丁府那大的家业,吓,家称万贯,地上千天,
尽着他量去糟蹋,一世也花不完,宁姑娘不也是一品的福人吗?而且,你老也得打
算打算,宁姑娘这件事也真不好办,世宦人家咱们攀不上,乡下人家,咱们那里看
得上眼。你老也这一大把年纪了,看着儿女个个都有挨有靠了,我不怕你老生气,
万一有个‘黄金入柜’那一天,也省得你老阖不上眼了。而且,你老也得想一想,
我们为的是啥,我们为的是你家和丁家。寻好处你老是明鉴人,要是碰见不懂事的
呢,一下子把小爷惹翻了,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在这屋里的,谁能脱个清净去。
你老是个明鉴人,这时候可要想一想呵……古语说得好,一错百错,别把好事往坏
办了。我们呢,一不为财,二不为利,这也不是把个黄花女拖到泥里去呢,我们姐
四个好从这里掏一把油水,这全都是为你两家结百世之好。往后你们是文人姑爷,
我们还不是旁四路人,老太太吃咸盐,搁那边给人家后后,我们能得着啥?……而
且不图着别的,也得恋着丁家那片厚成,吓,好大的势派……”
    四个妇人用枪戟似的长舌向外祖父包围了。
    外祖父的刚合口的疮疤,都绽裂了。
    “我在丁家四十多年了,我把老命都舍了,我什么不知道?太爷在世一天吃几
碗饭,也知道。我用你们这些狗养的到我跟前来吹气冒泡……呵!”
    四个妇人看见外祖父动了气,便又掏出一张二十多天的红契文书。
    “人家小爷,也不是少思无义的,人家把你们下半辈的椅靠都给打算了,这是
王爷出的大照,没有挟带藏掖,你老经过的多,你是认识的。这是南岗子一块玉的
黑土地,二十天,嘿,好呣,二十天,二十天大亩地,后辈子的吃穿。是全家的性
命要紧,还是一个人的身子要紧?人活着才五尺光阴,半世的荣华,碰到手掌子上,
让它抹边过……二十天……而且,人不是说吗,宁姑娘,算命打卦,都是一品官太
太。你想一想,说是官太太,要在咱们村子里,不是丁府还有那一家?你放着这一
门子好亲戚不巴结,非得找个扛年作负大苦的,配咱们这一枝花!……宁姑娘是风
丝吹破了脸蛋的人儿,非得找个知疼道热的,见天像一捧火似的哄着那才行。不瞒
您说,小爷是女人堆里喂出来的,真是知疼知爱。不怕你老嫌我们年青,好说风流,
小爷要得宁姑娘过门,要不是用手捧着怕碎了,用嘴含着怕化了,算我没说……只
要宁姑娘说一声冷,来不及升火炉,小爷用嘴也得哈三口……黄大爷……放着这个
主儿你不找,碰到门上,你还架脚踢!……哈哈哈……
    四个妇人越说越得意,寻思这一片话,一定打到黄大爷的心里去了,便都高声
地纵笑起来。想借着势儿,再展开一点新的契机。于是便都把嘴咧喝得像个蜜桃儿
似的,在等着老人的回话。
    外祖父可也心里一震,二十天地呀,下一辈子的吃穿,不用再当驴当马了。只
当卖了宁姑娘一条身子。但是这话不好听嗅,我能贪图这点误我女儿的终身吗!可
是,唉……两个相反的利害,在他的昏眩的脑海里热烈地交战着,几乎是二十天地
遮住了他的眼。但是终于老人沉痛地对自己捶胸地骂了一句:“呵,你贪图了人家
二十天地,你卖了女儿,要是四十天地,你就该……”好像全村的人,都用磨尖了
的嘴,在向他骂了。病态的暴躁,爬满了他的全身,他像垂死的人似的大喊一声:
    “给我滚出去呀,你们损阴丧德的养汉老婆,必是你家的闺女都换了黑土地了。
呵,你们是插成圈,要我的老命呵!……”
    老人气促地咆哮,操起一只枕头,便向几个妇人掷去。枕头半道里落了下来,
正砸在刚剪出来的药碗上,“花喇”一声,药碗跌得粉碎。
    正在这时,忽然一个人满头大汗地闯入。
    “你们是那里弄的假洋钱,跑到这里来虎我。我给黄大爷治病,是当归三钱,
冰片二两的往外拿呵。我家里不出七厘散,那是真银子现钱买来的。那个方给你们
的不是加大的剂子,百里挑一的好药,你们也有良心拿假洋钱还我这个直筒子的账。
你们也说不出呵!我张拉匣子的①,从十五岁就给人家拉匣子。我要有一点儿昧心
昧己,他就男盗女娼,可是,他要……他也……”

    ①拉匣子的,就是药剂师,一般不能做医生。

    旁的人听了怕他说过了分,便过来堵住他的嘴。说黄大爷还不知道那钱是谁家
顶给他的呢!……
    四个说亲的,一看已经露了机关,便都你看我,我看你的觑了一眼,偷偷地溜
了。
    四个人道上便都互相埋怨。
    “都是你男的那个王八蛋,五百元也没见过,硬死八活给顶过去了,害得我们
露不了脸……”
    “那都是你先引的头呵……”
    “放你娘的屁,我才分四成呵。”
    “得了,太太奶奶们,都是我眼皮浅,见着白的就变红……”
    “玩手眼也别这个时候玩呀,他妈的放长线钓大鱼,如今你看他妈只有硬干了
……”
    黄昏慢慢地吞没了四颗不自在的心,黑暗就更嚣张地遮去了落照里所余下的仅
有的一点光明。
    晚上。
    大舅醉醺醺地走来,一跨进家门便大声地嚷。
    “他姓丁的,也太欺负我黄家没人了。他不想想,他那个个成器的脑瓜骨,也
想娶我的妹妹。现在街上都传遍了,说老黄家倒了血霉,受了丁府的钱,卖了姑娘。
爹,你受了他的钱,我们不能帮着担这个黑名。一名二声的卖了妹子,我还有啥脸
在鸳鹭湖出头呢。这回我非跟他妈的他丁家的小活兔子排个一边儿大不可。”
    “你他妈的喝了两盅尿水子,又来气你老子,你快给我滚开。”老头儿心里虽
然欢喜自己的儿子有骨头,但是为了保持父亲的尊严,又想把这件事情完全担负在
自己的身上,所以便隐忍地申斥了他。
    但是晚上嫁妆送来了,外祖父气得把东西抛到外边去。
    可是第二批又送来,第三批送来……每批都用二三十个挑夫,到了便聚着不走,
嚷着要喜钱,钱给了一次,还要第二次……
    母亲的脸色,陡地惨白了。
    她叫过了小菊来耳语了一会,小菊出去一刻便蹬蹬地跑回来。
    “四面的人都满了,都是拿着家什的,前后门都有人截着,端定枪,许进不许
出,不分男女。”
    母亲惘然地把一顶男人的帽子从头上取下,恨恨地向地下一甩。把头便埋在手
里,幽幽地哭了,她的出逃的计划已经不能实现了。一会儿,她疯狂地跑到外祖父
的炕沿边。
    “答应了罢,事情已经是不能挽回了,再弄就更糟了,爹爹……”母亲疯狂似
的哀求,外祖父依然像往常似的镇定,看不出一点儿表情。外面产生了很大的骚扰,
叫嚣声,械斗声,大舅的怒骂声,混成了一片。
    母亲失望了,她停止了一切的恳求,她死了似的木立着。外祖父惊恐震动了一
下,旋又镇静,微微地摇了一下头,父女互相注视了一眼,外祖父便凄然地说:
    “宁呵,你到那里,好好地服侍他罢,一切都是命阿……”母亲颓然地倒在外
祖父的怀里,呜呜地哭了。
    外祖父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外面传来大舅的呻吟声,老人家又悲哀地
把眼睛闭上了。
    大舅在床上叫骂,说非报这个仇不可,又痛心自己雇的人太少了。但是这个已
经太晚,现在,他仍然得看着自己的妹子,在一个陌生的男人的床上,痛心地反侧
……
    记忆还明晰地印在她的眼前,好像就在昨天。但是命运却已经因为这个鸿沟而
分为两截。前段是永远不能遗忘的幸福,后段是永远也不能补救的悲惨呵。于是她
只得在床上疯狂地扭转了。生丝的衣料,发出刺人的声音……
    呵,她无力地把臂子一伸,一个无底的黑洞呵,一堆冰冷的枕头顶子碰在她的
手上。
    拍!拍!五十多副枕头顶子,都被掷到地上了,呵,那消磨了她青春的光阴的
可恶的方形的蠢物呵。
    一个小丫环看见了,便悄手悄脚地在地上捡……
    嘴里半欣慰半咕哝地说:“这是怎么说的,这一个花心就配了三十六样颜色…
…前天老太太要去看了,怕扫色,还要老管事到边里去要蛇皮呢……”
    忽然,扒察一声,一群更多的枕头顶子,都乒乓地打在自己的头上。连忙住了
嘴,两只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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