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花铃-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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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果是何人拾去?下回便见。
第四回 俏丫鬟带月闯书斋
红生不见了《蝶恋花》词那幅笺纸,再四诘问紫筠,紫筠忽然醒起,道:“那一日,祇有凌霄姐在此闲耍半晌,除非是他拿去。”红生道:“他又不识个字儿,拿去何用。”正在猜疑不定,恰值凌霄持着午膳走至。红生满面堆着笑容,扯住问道:“前日砚匣底下有一张笺纸,上面写着几行字儿的,被着姐姐拿去,望乞捡还。”凌霄道:“这也好笑,我要这笺儿何用,为何向我取索?想是那一日我家小姐在此闲玩,或者是他拿去了。”红生道:“既是小姐拿去,烦乞姐姐讨来还我。”凌霄也不回言,竟至绣房,向着素云道其所以。素云见说,即忙取出花笺,递与凌霄,道:“我要这笺儿何用,你可拿去掷还了他,切莫与外人知道。”凌霄应了一声,遂又趋出书斋,带笑说道:“小姐说要他无用,着我送还了你。”红生慌忙展开一看,却不是前日的笺纸,又别是新诗一绝。其诗道:
懒抚焦桐懒赋诗,满怀幽思倩谁知。
鸟啼花落春将去,总是香闺肠断时。
红生看毕,暗暗惊喜,道:“原来小姐才情如许,深愧小生薄福,何以消受。祇是室迩人遐,使我一片相思顿添几倍。小姐小姐,你但知鸟啼花落,乃是断肠时候。亦曾想着凄凉孤馆,有欲化之魂否。遂于笺后题词一首,道:
人在曲房,仙洞惆怅,佳期如梦。青鸟带书来,空把相思传送。珍重珍重,盼煞隔墙花动。
──右调《如梦令》
红生写毕,也瞒着凌霄,道:“这幅笺儿不是我的,想是小姐错把拿来。不敢相留,烦乞姐姐带去纳还妆次。”凌霄不知头脑,便即取词而去。
次日,红生正在回廊之下徘徊独步。忽见凌霄走至,红生含笑问道:“姐姐此来,想必小姐更有话说。”凌霄道:“如今将原笺还你了。”红生接过一看,却又是一首新词。祇见上面写道:
庭院深沉人悄悄,几阵狂风,断送花容老。梦破翻嫌莺语巧,云埋咫尺书窗杳。未卜佳期何日好,秦晋空联,反觉添烦恼。昨夜月明愁更绕,笛声吹破关山晓。
──右调《蝶恋花》
红生展玩数四,不觉叹息道:“谁想小姐如此厚情,一片幽思,已展于尺幅之内。却教我旦暮间何以排遣。因想此事必须求着凌霄,或者得与小姐相见一面。”遂将素云瞒着他,暗寄情词之意,备述一遍。凌霄亦叹息道:“原来小姐恁般多心,连我也瞒着了。祇怕非我也成就不得好事。”此时,适值紫筠不在。红生四顾无人,不觉情兴勃勃,便将凌霄一把搂住。凌霄满面涨红,用力死挣,道:“快些放手,我若声张起来,祇怕羞破了你的脸皮。”那红生毕竟胆怯,惟恐叫喊,将手放松。凌霄乘势挣脱,便一溜烟走进去了。红生刚欲掩门,恰遇西苓走至,即邀进坐下,红生道:“细观仁兄,若有不豫之色,何也?”西苓叹息,答道:“我与兄聚首数年,今一旦远别,能无怅怅。”红生道:“有何事故,便欲归去?”西苓道:“昨闻宗师回省,弟以正考见遗要先往省城告考。倘获侥幸,则与仁兄同赴科场;若仍不取,有一敝友在京,就到北监营谋了。祇在明旦一别,后会难卜,以是不免怏怏耳。”其夜,二人唧唧哝哝的直话至二鼓就寝。
到得鸡鸣时候,西苓即便起来收拾行李,向着方公与曹士彬,辞别而去。红生独送至十里之外,口占一词为别。其词曰:
乱烟霏远树,鸡唱天初曙。一湾流水孤舟去,断肠惟此处,断肠惟此处。长杨已赋,休叹功名暮。□□日青云路,却因远别增离绪。赠君拈俚句,赠君拈俚句。
──右调《东坡引》
吟毕,犹依徊不舍。西苓握手辞谢,道:“蒙兄远送,足领厚情。此处已是十里长亭,就此别了罢。”红生坚执再送一程,祇得怏怏分袂回到书斋。收拾琴箱,也要别了方公,暂归长兴省亲,以便到京乡试。遂即整衣,同着方蕙进至后房。时因方公卧病在榻,方老安人与素云俱坐在床之左侧。素云见生,即欲回避,方公止之道:“红家官人,乃是至亲骨肉,哪里避得许多。无论订姻,即是表亲,原该兄妹称呼的。祇今以兄妹之礼见罢。”礼毕,即命坐于床之右首。红生问道:“老伯尊体无恙?为何日高尚未起来梳洗?”方公道:“祇因昨夜冒着风寒,不觉旧恙复发。老年风烛,已是没用的了。”红生本欲别公回去,闻说有病,祇得耐住不言。少顷茶罢,忽闻桂香扑鼻,红生便问道:“此时刚值季夏,为何就有桂花?”方公道:“此是你表妹房前的四季桂花,年年不待中秋,预先开的。”便叫蕙郎:“快去折一枝来与红家哥哥,以作今秋折桂之兆。”连唤数声,无人答应。素云便自进内,折了一枝置于几上。红生取花细玩,不胜欣喜。于时偷眼相窥,更觉情热。祇恨人前不便道及衷曲,怏怏而别。红生回至书房,把那桂花再三细玩,题着绝句三首道:
如来金粟布秋枝,仙子殷勤赠别时。
可惜清香虽不减,月明□□□想思。
其二:
朝来何意忽相逢,阵阵天香带晓风。
珍重姮娥亲有约,一枝擎出广寒宫。
其三:
丹桂何缘预放时,清香扑鼻最堪思。
深知折赠非无意,月窟期攀第一枝。
题毕,复研墨濡毫,用着楷书,细细的写在一方素笺之上,以待觅便,寄与素云。于时乃是六月中旬。当夜月明如水,红生勉强饮了数杯,不情不绪,凄凉万状,独自靠在栏杆,举首看月。忽闻隔院红楼丝竹竞奏,嘻笑之声不绝。愀然长叹道:“所谓欢娱嫌夜短,寐寞恨更长,信有之乎。”又向竹荫之下徘徊了半晌,祇得进房就寝。翻来覆去,展转不寐。将至二更时候,忽闻门上指声弹响。侧耳听时,又微闻咳嗽之声。便即起来悄悄的启扉一看,祇见梧桐径畔站着一人,上穿淡罗半臂,下着半旧纱裙。发卷乌云,眉横远岫。乃一十六七岁的美丽人也。曾有一诗为证:
二八最盈盈,含愁似有情。
西厢曾伴月,南陌解闻莺。
逐队依兰幌,微歌发艳声。
主家谁姓氏,疑是郑康成。
红生向前一看,原来非别,即是凌霄也。祇见笑容可掬,低低说道:“你看月转西廊,夜已深了,为何郎君尚未安寝?”红生亦欣然笑道:“不知姐姐在外,有失迎迓,幸勿见罪。敢问如此夜深,忽蒙光降,可是小姐有甚么说话否?”凌霄微微摇首,道:“非也。”红生又笑道:“然则姐姐来意,我已猜着了。莫非为着小生衾寒枕冷,有见怜之意么?”凌霄道:“亦非也。为因月色溶溶,特来与郎闲话片晌。”红生一头笑,一头伸手搂抱。那凌霄半推半就,凭着红生抱进罗帏。原来祇系单裙,遂即解松绣带,一霎时云雨起来。但见:
金莲高耸,粉脸轻偎。皓体呈妍,约纤腰而掀翻红浪;朱唇屡咂,倚绣枕而搅乱云鬟。一面笑喘吁吁,娇声如颤;几度绸缪款款,魂魄俱飞。正所谓:鸳鸯本是双栖鸟,菡萏元开并蒂花。
有顷,皓魄西沉,鸡声欲唱,而两人欢娱已竟。红生又抱住问道:“蒙卿厚爱,生死不忘。但不知有何良计,使我得与小姐相会否?”凌霄道:“老安人防闲甚密。虽有诸葛,无计可施也。”红生听罢,不胜怅怏。
于时方公病已少瘥,为因试期将近,红芳屡次差人催逼起身。祇得收拾行李,带了紫筠,作别方老夫妇,前往金陵赴试。抵省之后,遍处打听沈西苓消息。原来告考不取,已往北都去了。既而三场毕后,竟遭点额,怏怏而归。先往长兴省候父母,免不得盘垣数日。然后取路来到方家门首。祇见门上挂着孝球。及至中堂,又见举家戴孝,生甚惊愕。忙问所以,方老安人出来哭诉道:“自侄儿去后,表伯的病体又复凶剧。以致药石罔效,于五日前已经身故了。昨即差人亲到长兴报讣,想必与侄在路上错过。”红生听罢,不觉哭扑于地。忙唤紫筠,置备祭仪拜伏灵前,哀恸欲绝。方老安人与素云,亦呜呜的陪他哭了一场。
红生自此,心绪不宁,哀毁骨立,兼值沈西苓北去未返,方蕙又因痛父过伤,卧榻不起。每日祇与方兰同馆,又是面目可憎,话不投机的。惟于风清月朗之夜,翻出几张旧诗细细哦咏。方兰看见,早已十分厌恶,又每每撞着红生与凌霄立在墙边偶语。心下狐疑。
一日,玻藕焐鐾獍菘停橄粧卓癯瞿腔阋豢矗o见都是情词。词尾写着“贱妾素云书赠”六字。看毕不觉暗暗欢喜,道:“我怀恨许久,正无发泄之处。谁想做出这般勾当,祇怕你也安身不牢了。”便拿了笺纸,急忙走进内房递与老安人,道:“这纸上写的诗句何如?请婶母细看一看。”老安人接过从头看了一遍,慌忙问道:“你从何处得来的?”方兰便把始末细陈,因说道:“这样轻薄之子,原不该容他穿房入户。那段姻事,叔叔前日亦不过是空言相订,并不曾行礼纳聘,怎见得就是他的妻子?今若如此胡行,弄出一个话把,岂不坏了方氏门风。就是婶母,还有甚体面。况这厮近来家业荡尽,赤贫如洗,就使妹妹嫁了他去,难道是不要吃着的么?”方老安人道:“你也说得有理,祇是一时不好遣发他。”方兰道:“这个何难,祇消如此如此,便可以逐渐撒开了。”
原来方老安人,为因红生家事单薄,原有赖姻之意。当下又值方兰搬弄这场是非,心下十分恼怒,祇是不好晓扬。便即步出书斋,向着红生吩咐道:“曹先生既已抱病回家,沈西苓又说北京远去,你在此读书,祇怕心性不静。此去上南二十里之外有一个慈觉寺,倒有许多洁净禅房。那当家老和尚向与我侄儿相熟,我今日备下盘费,着侄儿送你主仆且到那边去暂住几时,待先生病痊之日,就来接你。”当晚连连催促起身。素云闻了这个消息心下骇然。一时间猜不出老安人是何主意,便取出几两零碎银子,着凌霄悄悄的送与红生,以备寓中薪水。红生无奈,祇得收拾行李书箱,命紫筠挑了。自己与方兰辞别了老安人,一直来到寺中。借下三间小小的书室,把行李放在右首一间,做了卧房。方兰与长老送至房内,一茶之后,各自辞别去了。红生在寺,听着暮鼓晨钟,转觉凄惶无限,每每想念:“不知为着何事,平白地把我遣了出来。”又因急急起身,不曾与素云会得一面。左思右想,心下十分不快。
忽一日检点书籍,不见了小姐所赠之笺,方知被那方兰窃去,决在老安人面前搬了是非,所以有此一番风浪。正所谓: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
第五回 慈觉寺春风别梦
诗曰:
箫寺奚愁夜独吟,天涯何处少知音。
最怜一和箫声后,更把相思寄梵林。
当下红玉仙自寓在慈觉寺内,倏忽月余。终日凄凄冷冷,哪有情怀把那八股拈弄。每想着方兰窃去诗笺,致遭摈遣,时时浩叹不已。惟托之吟咏,以自消遣。一夕,更余时候,红生读罢将睡。推窗一看,祇见月朗风清,便把箫儿吹度一曲。既而曲终,忽远远听见隔墙亦吹得箫声嘹亮。红生伫听久之,朗吟绝句一首,道:
玉漏迟迟夜未央,远帘花影露凝香。
洞箫何处吹明月?不道离人已断肠。
吟罢,听那箫声哀婉,愈觉凄凉。遂步出庭除,向着石栏徙倚者久之。时已夜分,祇得进房和衣而寝。次早起来,梳洗纔毕,祇见一人年将三五,唇红齿白,温雅绝伦。把房扉轻轻推启,飘然直入。红生慌忙起身迎进,揖毕坐下。那生细细的先问红生姓氏,红生随后也询其居址姓名。那生从容笑道:“小弟姓何名馥,表字猗兰。敝居即在东村,此去不及五里。为因家下不能静坐,所以同一族兄寓此肄业。昨夜忽闻箫声甚妙,弟亦酷嗜此伎,特来请教。”红生道:“俚音污耳,反辱仁兄谬奖。但弟曲终之后,闻得墙东亦度妙音,即是兄否?”何馥道:“因闻雅奏,辄敢效颦。所愧音调乖讹,必为大方窃笑。惟籍仁兄,有以教之耳。”停了一会,何生又问道:“春王未闻吾兄高辙,今已秋杪,何因到此?”红生道:“向来原执贽于曹士彬,在舍肄业。适因进场之后抱恙回家,弟又遭泖寇焚劫,所以暂寓此地。”何生道:“曩年弟亦从着曹师数载,然则与兄虽非共学,实系同门。”红生笑道:“既然如此,小弟与兄乃是契友了。不识令兄在馆否?容当奉拜。”何生道:“家兄昨日偶因有事归去,想数日后方得到馆。”红生道:“寓中更有相知否?”何馥道:“并无他友。”红生道:“祇恐禅寮寂寞,难以独坐,何不过来与弟同榻,以待令兄来时移去何如?”何馥道:“感蒙雅爱,敢不领教。但恐鄙人无似,不足以辱仁兄之知遇耳。”红生抚掌笑道:“虽则乍晤,一见吾兄丰庞秀丽,不减美人。倘获并寓,正所谓蒹葭倚玉。惟虑兄意不允耳,何乃过谦如此。”原来何馥发甫复眉,果然生得秀媚无比。所以红生谈笑间颇多属意,而微言带谑以探之。何生意亦领略,微微含笑,遂即起身别去。自此往来数四,相得甚欢。红生相思无限,渴欲以桃代李。何馥含情缄意,应酬若出无心。
一日,红生偶然步去相望,何馥置酒款待。二人杯盘交错,甚是亲狎。正酬酢之间,忽然阴云布密,霎时间落下雨来。红生见雨势骤大,私自喜曰:“今夕雨阻,必遂我愿矣。”遂慢慢的且变且饮。将至黄昏时候,红生假意起身作别,道:“蒙兄殷殷相劝,弟已不胜酩酊。祇是这样大雨,如何过去,可有雨具否?”何馥道:“夜深雨阻,古人曾有剪烛西窗之兴。吾兄何不在此联榻谈心,而急于返去耶。”红生听了这一句话,正中机怀,不觉满心欢喜。便即脱巾卸服,又取巨觥斟满,与何馥一连饮了几觥。遂命书僮妙才点灯收拾。霎时间,倏又雨散云收,依旧一天星月。红生恐被后悔,急忙解衣。正欲上床,祇听得外面叩门甚急。唤着妙方启门一看,却是何馥的族兄何半虚,满身透湿的踱将进来。何馥忙与他换了衣服,与红玉仙相见,两下通问已毕,何生道:“大兄何处来?却是这般夜深?”何半虚道:“不要说起,偶被一朋友拉去吃酒,怎奈死留不放,以致夜深,又遇着这样大雨。”红生知不可留,遂即辞别归寓。当夜怏怏而睡,不消细说。
次日,何半虚与何馥同来拜望,把些闲话,谈了半晌。何半虚向着袖中摸出几篇稀旧的烂文章求教。红生看过,不觉暗暗捧腹,祇得加上圈点,极口称赞。何半虚见了十分欢喜,便要与生同寓,以便时常请教。红生欣然应允,遂叫书僮打扫东首那一间空室,摆下两张书桌,把文房四宝并行李什物陆续运至。当晚收拾停当,却因屋窄无处安榻,何半虚向红生床上一看,道:“吾兄尊榻颇宽,况近日天气寒冷,三人同睡何如?”红生听说,点头依允。当下整顿已定,吃过夜膳,何半虚先自睡着,红生亦解衣上床,独有何馥徘徊不进。红生催促几次,祇得把条春凳,旁着床沿和衣而睡。红生见了如此光景,心甚不悦。睡到半夜伸手摸他一摸。那一时恰值初冬天气,夜色甚寒,已是四肢冻得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