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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胭脂扣李碧华-第4章

小说: 胭脂扣李碧华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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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八日早已过去。七月七日还没有来。
    要凭这几个数字作为线索,于五六百万人中把十二少找出来?
    〃只有一个最简单的方法,〃我没好气地说,〃在每一个男人跟前念:三八七七。如果他有反应——〃
    〃永定,你再开玩笑我们不让你参加!〃阿楚这坏女孩,竟想把我踢出局?这事谁惹上身的?岂有此理。
    不过我们也在动脑筋。我们都是这都市中有点小聪明的人吧,何以忽然间那么笨?
    三八七七,也许是地址,也许是车牌,也许是年月日,也许是突如其来的灵感,小小的蛛丝马迹,一切水落石出。——我不断地敲打额角,企图敲出一点灵感。
    我没有灵感,我只有奇怪的信念:一定找到他!
    在这苦恼的当儿,惟有随缘吧,焦急都没有用。折腾了一夜,真疲倦。我又不是鬼,只有鬼,在夜里方精神奕奕。
    终于我们决定分头找资料,明天星期日,我到大会堂去。
    〃那我先走了。〃如花识趣地、委婉地抽身而退。
    〃你到哪儿去?〃我急问。
    〃到处逛逛。〃
    〃别走了,你认不得路,很危险。〃 
    
    阿楚见我竟如此关怀,抬眼望着我。
    〃不要紧,〃如花说,〃我认得怎样来你家,请放心。〃
    末了她还说:〃也许,于路上遇到一个男人,陌路相逢,他便是十二少,就不必麻烦你了。如果遇不上,明晚会再来。〃 〃喂,你没有身份证——〃话还未了,她在我们眼前,冉冉隐去。我怅然若失。她到哪儿去了?我答应帮忙,一定会帮到底,明晚别不出现才好。
    如花,她是多么地晓得观察眉眼,一切不言而喻,心思细密。她是不希望横亘于我与女友之间,引起不必要误会,所以她游离浪荡去了。她是一个多么可怜的鬼,我们竟不能令她安定度过一宵。她的前生,已经在征歌买醉烟花场所里,无立锥之地,如今,连锥也无。我很歉疚。
    〃喂,〃阿楚拍我一下,〃你呆想什么?〃
    〃没什么。〃我怎能告诉她我挂念如花。我忽地记起一直没机会发问的事,〃刚才你们跑到厕所去干吗?〃
    〃啊——〃阿楚卖关子,〃她给我证明她是鬼呀。她不证明,我怎肯相信。〃
    〃如何证明?〃
    〃不告诉你。〃她转身坐下来。
    〃说呀。〃我追问。
    阿楚不理睬我,她摊开稿纸,掏出笔记簿,里面有些如符如咒的速记,作开始写稿状:〃你别吵着我赶稿,我要赶三篇特稿。〃
    算了,我不跟她拉锯,说就说,不说就不说,难道要我牵衣顿足千求百请吗?于是不打算蘑菇下去。见我收手,阿楚又来勾引:
    〃你不要知道吗?好吧,告诉你,她让我看她的内衣。我从未见过女人肯用那种劳什子胸围,五花大绑一般,说是30年代,简直是清朝遗物!〃
    说完我俩笑起来……
    大会堂的图书馆有一种怪味,不知是书香,还是地蜡,抑或防虫剂。嗅着,总有朝代兴亡的感觉。
    红底黑字的对联是〃闻得书香心自悦,深于画理品能高〃。——不知如何,我记得十二少送予如花的花牌:〃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这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两副对联了,一个是宽天敞地,一个是斗室藏春。你要黄金屋,还是颜如玉?
    我浏览一下,发觉没有我想找的资料,便跑到参考图书馆去。当我仍是莘莘学子之一时,我在此啃过不少一生都不会用得着的书本。何以那时我寒窗苦读,如今也不过如此。当年我怎么欠缺一个轰烈地恋爱的对象?——不过如果有了,我也不晓得〃轰烈〃。这两个字,于我甚是陌生,几乎要翻查字典,才会得解。
    〃小姐,我想找一些资料。〃
    〃什么资料?〃一个戴着砧板厚的眼镜的职员过来。
    〃所有香港娼妓史。特别是石塘咀的妓女,有没有关于她们的记载?〃
    那女人瞅我一眼:
    〃请等等。〃
    然后她跑到后面给我找书。
    我见她对一个同事私语,又用嘴巴向我呶了一下。这个老姑婆,一定把我当做咸湿佬。真冤枉,本人一表人材……〃对不起,〃她淡淡地说,把几本书堆在柜台上,〃没什么娼妓专书,只有《香港百年史》和这几本掌故。〃
    我只好道谢,捧到一个角落细看。我又不是那个专写不文集的黄,她凭什么以此不友善眼光追随?
    我不看她,光看书。
    翻查,掀到〃石塘咀春色〃,企图自字里行间窥到半点柔情,几分暗示。
    香港从1841年开始辟为商埠,当时已有娼妓。一直流传,领取牌照,年纳税捐。大寨设于水坑口,细寨则在荷李活道一带。
    大寨妓女分为:〃琵琶仔〃、〃半掩门〃和〃老举〃……我一直往下看,才知道于1903年,政府下令把水坑口的妓寨封闭,悉数迁往刚刚填海的荒芜地区石塘咀。那时很多依附妓寨而营业的大酒楼,如杏花楼、宴琼林、潇湘馆、随园等,大受影响,结束业务。
    不过自1910年开始,〃塘西风月〃就名噪一时。在1935年之前,娼妓一直都是合法化的。花团锦簇,宴无虚夕,真是〃面对青山,地临绿水,厅分左右,菜列中西,人面桃花,歌乐升平〃。及后禁娼…… 
    
    但文字的资料仅止于此,虚泛得很。
    我还有缘得见几帧照片,说是最后一批红牌阿姑。有一位,原来也是〃倚红楼〃的,名唤花影红。不过她比不上如花的美,而且又较丰满。真奇怪,何以不见如花的照片?
    对了,原来如花早已不在了。 他们在1932年吞的鸦片。
    我灵机一动,忙还书,又商借别的。
    〃小姐,〃我斯文有礼地向她招呼,免生误会,〃对不起,我想再借旧报纸的微型菲林。〃
    〃几年的?〃
    〃1932年。〃
    〃1932年?〃她找出一本册子来,〃没那么早。〃
    〃最早的是几年?〃
    〃最早也要1938年。〃
    嗯,那年如花已经死了。
    〃麻烦你了,不大合用。〃我转身想走。
    ——啊不,三八年?
    〃小姐小姐,〃我兴奋得大声地唤,〃我要借三八年七月七日那卷!〃
    我之所以兴奋,是因为想到,会不会在三八年七月七日的报纸上,刊了有关十二少的消息?那天可是他再世为人的出生日?可有一点线索供我追查下去?我只是区区一个广告部副主任,得以兼任侦探,做梦也想不到。一边想,一边笑,催促之声音也大起来。
    〃先生,在图书馆中请保持安静。〃
    她给我的印象分早已是〃丙〃,不,也许是〃丁〃,所以一见我表情有异,更防范森严。
    〃这卷微型菲林是星岛日报1938年下半年的,你自己找七月七日吧。〃
    她登记了我的姓名住址,身份证号码。在登记身份证号码时,一再复看,证实无讹。怕是一见势色不对,诸如我出言不逊,意图非礼,或公共场所露出不文之物,她们便马上去报警。——都是我自己不好,研究娼妓问题走火入魔了,样子也开始变得像急色的嫖客。我让那步步为营的女职员安装好菲林之后,便按掣察看。由七月开始,逐天逐天地看,这些在我出生二十年之前的民生国事。
    但,看到七月七日,我也找不到任何资料。我只知道当年的卖座电影是《陈世美不认妻》。士多卑厘果占卖一元五毫八仙一瓶。饮咕很时髦。副刊的文章是《青年如何读书报国》。又因战事已经爆发,香港也受波及,报上提到日军,都用一个〃×〃或空白格子代替,有些稿件的位置开了天窗,植上〃被检查〃字样……已是乱世,谁有工夫顾盼儿女私情?
    我很失望。花了半天的时间,毫无头绪,还遭受女人的白眼。如果那女人好看一点,也是无妨,但她又长得……算了,我对美女的标准,竟然在一夜之间提高不少呢。
    当我自大会堂图书馆出来时,普天是烂漫阳光。
    只有我,因为空手而回,甚是无聊,一如没上电芯的收音机、没加水银电池的计数机、没蜡烛的灯笼、没灯的灯塔、没灯塔的海。
    脑中充斥着三八七七的旧报资料:陈世美不认妻、士多卑厘果占、读书报国、〃×〃侵华行动、〃被检查〃……
    沿着电车路,信步行至中上环,那个站,是我与如花一同上车的站。
    咦,往上行,不是南北行吗?如花偶尔提过,十二少当年是南北行三间中药海味铺的少东。于是移步上行,谁知,我也认不得路了。
    这里有新厦,有银行,就是不见老店。在一间卖人参的高丽店子门外,老头给我遥指:
    〃这边不是南北行,往西行才是。文咸西街,知道吗?南北行以前很有地位,知道吗?以前——〃
    没等他说完,我连连谢过。我怕他又给我惹来另一个故事,那我此生也必得在30年代的风尘中打滚了。不,一宗还一宗。先解决如花的这一宗。
    这南北行一带,虽已破旧立新,面目全非,但间中还可见残存的老字号,木招牌,漆了金字,两旁簪花。店里高高悬着风扇,一边排了木桌,木桌上有算盘。整条街,弥漫着当归的香味,闻着闻着,魂魂魄魄都不知当归何处。 
    
    星期天,大部分都休息。一些不休息的店铺,稍稍张了半扇门,里头有不知岁数的老人在扇着折扇,闲话家常。墙上有毛笔写的该店里的货品名称:珠珀猴枣散、清花玉桂、金丝熊胆、老山琥珀、正龙涎香、箭炉麝香、公母犀角、金山牛黄、珍珠冰片……我完全不懂得是什么玩意。
    〃喂,你找谁?〃突然有声音问。 我吓了一跳。
    始知我在这木门外,已不自觉地怔了好一会儿。定过神来,连忙谦恭地向这三四十岁的中年人说:
    〃阿叔,你好,吃过了饭吗?〃
    〃什么事?〃
    〃——〃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你这儿是不是姓陈呀?〃
    〃不是。〃
    〃附近有没有哪间店的东主姓陈?〃
    〃问这干什么?〃
    干什么?我只见里面有年迈的伙计在挑拣花旗参,花旗参摊在斗箩上,他们分类分大小,好样的拣在另一个小窝篮中。
    〃——是这样的,我祖父专营花旗参,以前在附近也有店铺。后来举家移民到——英国去。这次我回来,代他探访故旧,姓陈,叫……叫什么振邦……〃我的谎言也算及格吧。
    〃我不认识这个人。〃他在思索,〃姓陈的?三十几号一列以前好像是姓陈的,不过后来转卖了给人。其他我不知道,我们后生一辈不知道这么陈年的旧事。〃
    不知道陈年旧事是对,但怎么还称自己为〃后生一辈〃?这年头,男男女女都不服老。
    〃谢谢。〃
    别过这〃后生一辈〃,便往三十几号进军,莫不是三十八号?沿途,也见有海味店在起货,门前挂了牌子,专售象牙、蚌壳、虾米、腰果、燕窝、鱼翅、鲍鱼、海参、冬菇,竟还有鸭毛。鸭毛有什么用?
    然后我找到了。
    正正对着我的是一个大木牌,写着地基工程公司。——对了,由三十号至四十二号A,一列店铺早已拆卸,现今是颓垣败瓦一片。〃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于南北行逛了一会,不得要领。
    小巷中有一档摊子,在卖一些食品,我走过去,见到一堆堆黏黏腻腻的东西,问得是〃糯米糍〃。这种糯米糍是湿的、扁的。里头的馅是花生、豆沙、芝麻。看来是一种甚为古老也许有五十年历史的食品。我每款买了三个,预备给阿楚和如花做点心——我也学做一个周到的男人。
    回到家,才是下午。
    我开了啤酒,放了些音乐,昏昏沉沉的,猜想十二少是一个怎么样的男人。那时西装并不盛行,不过以堂堂南北行少东的身份,一定衣履煌然,不穿西装的时候,或长衫或短打,细花丝发暗字软缎。走起路来,浮浮薄薄。他的重量,是祖上传下来的重量,譬如钱,譬如店,譬如一个指腹为婚的妻子。根本他就毋需为自己铺路。他只以全副精神,去追踪如花的眼睛。他追踪她的眼睛。她追踪他的眼睛……
    昏昏沉沉中,我以为自己在塘西买醉。
    门铃响了,在这个琥珀色的黄昏。啊,原来不过是我那住隔壁的热情过度的姐姐,捧来半个西瓜。
    〃喂,怎么星期天也在家?〃
    〃我刚回来吧。〃
    〃阿楚又不陪你?你真没用。〃
    〃她挑了幻灯片给八卦周刊做封面,那是她的外快,要赶的。如今生意难做,大部分周刊连夜开工齐稿,空了十五个名字的位,等三两句侧写便付印。大家斗快出版。〃
    〃我不关心哪本周刊出得快,我只看不过你追女仔追得慢!〃
    真烦。好像上帝一样,永远与世人同在。虽是独立门户各自为政,可我姐姐因我一日未娶,就一日以监护人、佣人、南宫夫人自居,矢志不渝。——人人都有一个女人,为什么我的〃女人〃是姐姐?
    我把那半个西瓜放进冰箱,度数校至最冷——因如花只吃冷品。还有午间买的糯米糍点心。这些都用做款客。奇怪,我也不觉得饿,只觉得夜晚来得太迟。 
    
    今晚,我们三人又可以商议到什么寻人计划?左忖右度,一点轻微的声音都叫我错觉是如花又冉冉出现了。
    但没有。
    我先吃了一个糯米糍,那原来是豆沙馅的。吃第一口没什么,刚想吞,忽地忆起他们吞 鸦片自杀的一幕,食不下咽。半吞不吐时,门铃乍响,我只得骨碌一声吞下。
    门开处,不见人。
    〃永定。〃
    如花斜坐沙发上唤我。
    她来去原可自如,何必按铃?看来是为了一点礼仪。我对她的好感与日俱增——只不过第二日。
    便也记得在《石塘咀春色》中记载的龟鸨训练阿姑的规矩。也许倚红楼三家都自小灌输礼仪知识,她们都出落得大方、细致、言行检点、衣饰艳而不淫。她们不轻易暴露肉体,束胸的亵衣,像阿楚所说的〃五花大绑〃。据说除了仪表规矩外,也切忌贪饮贪食,更不容许不顾义气撬人墙脚。性情反叛顽劣一点的女孩,教而不善,龟鸨用一种〃打猫不打人〃的手段树立威信。打得一两次便驯服了。
    原来他们对付不听话的妓女,是把一只小猫放入她的裤裆里,然后束紧裤脚,用鸡毛掸子用力打猫不打人。猫儿痛苦,当下四处乱蹿狂抓……
    我定一定神,向如花招呼:〃你今天到哪儿去呀?〃
    〃到处碰碰吧。〃
    〃碰到什么?〃
    〃到了一处地方,音乐声很吵,人山人海,很快乐地跳舞聊天和吃东西。那是一群黑人。〃
    〃黑人?〃
    〃是呀。肤色又黑,嘴唇又厚,说话叽叽呱呱的,一点都听不懂。〃
    ——哦,那个地方是中环皇后像广场,那批〃黑人〃是宾妹。
    〃她们是菲律宾来的,全都是佣人。〃
    〃哗,光是佣人就那么多?香港人,如今很富有的吧?〃
    〃不,她们的工资很低的。〃
    〃工资低也肯做?〃
    〃肯,因为她们的国家穷,所以老远跑来香港煮饭带小孩洗衣服,赚了钱寄回去。〃
    〃她们,没有别的方法可赚钱吗?〃
    〃有,〃我顺理成章地答,〃也有做妓女,游客趁游埠的时候也唤来过夜。这是她们比较容易的赚钱之道。〃
    〃一叫便肯过夜?〃
    〃是。难道你们不是?〃话没说完,我深悔出言孟浪,我不应该那么直话直说,好像一拳打在人鼻子上。
    因为我见如花带着受辱的神色,咬着下唇,思量用什么话来回答我,好使我对她的观感提升。每个人都有职业尊严。我的脸开始因失言而滚烫起来。
    〃——我们不是的。〃如花说,〃大寨自有大寨的高窦处,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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