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李碧华-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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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是的。〃如花说,〃大寨自有大寨的高窦处,虽然身为阿姑,却不是人人可以过夜,如果不喜欢,往往他千金散尽,也成不了入幕之宾。〃
见如花正色,我也不敢胡言。基于一点好奇,腼腆地问:
〃如果想——那么要——我是说,要经很多重‘手续’吗?〃
〃当然啦,你以为是二四寨那么低级,可以干尸收殓,即时上床吗?〃看,这个骄傲美丽的、曾经有男人肯为她死的红牌阿姑!
你别说,中国人最倔强的精神是〃阶级观念〃,简直永垂不朽。连塘西阿姑,也有阶级观念。大寨的,看不起半私明的;半私明的,又看不起大道西尾转出海傍炮寨的——一行咕喱排着长龙等着打炮,五分钟一个客。
地域上,石塘咀的看不起油麻地的。身份上,红的看不起半红的;半红的又看不起随便的;那些随便的,又看不起乞丐。
如花也不过是一个女人吧。她的本质是中国人的本质,她有与众不同之处,只是因为她红了。〃永定!〃她以手在我眼前一挥。见我这样定睛望着她沉思,心底不无得意——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一个女人吧。〃让我告诉你一些‘手续’好不好?〃
〃好好好。〃我一叠连声答应。
于是她教会我叫老举的例行手续,由发花笺至出毛巾、执寨厅、打水围、屈房……以至留宿。多烦琐,就像我等考试:幼稚园入学试、小一派位试、学能测验试、中三淘汰试、会考、大学入学试……我才不干。
——所谓执寨厅,设响局,六国大封相的锣鼓喧天,歌姬清韵悠扬。饮客拾级登楼,三层楼的寮口嫂必恭必敬地迎迓,高呼〃永定少到!〃然后全寨妓女燕瘦环肥,一一奉为君王。但晚饭消夜甜点烟酒打赏、还有什么〃夹翅费〃、〃开果碟费〃、〃毛巾费〃、〃白水〃之类贴士……连〃床头金尽〃四个字还未写完,我已壮士无颜。
想不到塘西妓女有此等架势。真是课外常识。老师是不肯教的。 阿楚在我俩谈得兴高采烈的时候才到。
因她迟来,如花不好把她讲过的从头说起,怕我闷。我把西瓜、点心递予阿楚,她又不怎么想吃。见我俩言笑晏晏,脸色不好看。
如花对她说:
〃我今天漫无目的到处走,环境一点也不熟,马路上很热闹。我们那时根本没什么车,都是走路,或者坐手拉车。我在来来回回时被车撞到五六次,真恐慌。〃
〃到了1997后,就不会那么恐慌了。〃我只好这样说。
〃1997?这是什么暗号?关不关我们三八七七的事?〃
〃你以为人人都学你拥有一个秘密号码?〃阿楚没好气。
阿楚发了一轮牢骚,如花半句也不懂,她以为阿楚在嘲笑她的落后。
〃如花,〃我连忙解释,〃你不明白了。但凡不明白的,不问,没有损失。〃
她果然不问了。我只联想到,当年是否也有一个男人,背负着道德重担和传统桎梏,又不愿她苦恼,所以说:〃你不明白了。但凡不明白的,不问,没有损失。〃然后她果然不问了。但遇三杯酒美,况逢一朵花新,片时欢笑且相亲,明日阴晴未定。
在我无言之际,阿楚又把中心问题提出来:〃你到过哪儿?〃她惟一的兴趣,只是当侦探。〃很多街道。譬如中环摆花街。当年十二少的居停已经拆了,变成一间快餐店,有很多人站在那里,十分匆忙地吃一些橙色酱汁和物件拌着白饭。〃
〃那是鲜茄洋葱烩猪扒饭。〃
〃哦,有这样的一种饭吗?听上去好像很丰富似的。〃
如花还想形容那饭,阿楚抢着说:〃这是我们的民生。不过那饭,番茄不鲜,洋葱不嫩,猪扒不好吃。〃
听得阿楚对一个饭盒的诋毁,我忽然记起某食家之言:〃苦瓜不苦,辣椒不辣,男人唔咸,女人唔姣,最坏风水。〃
想归想,不敢泄漏半分笑意,我正色问如花:
〃还去过哪些街道?〃
她再数算:
〃士丹利街三十八号,是一间摄影铺子;皇后大道中三八七号,没有七楼。皇后大道西的三八七号A,是一座公厕呢。还有轩尼诗道三十八号,卖衣服的。根本没七十七楼那么高,还有……〃
我们叫她明天再去碰,她环游港九不费力。
〃永定,那广告照样刊吧。〃阿楚说,〃你当自己人收费,随你用什么方法开数。〃
〃用什么方法开数〃?还不是打最低的折头然后本人掏腰包,难道我会营私舞弊?真是。
终于决定在报章上刊登广告,电台上的寻人广告也试一试。全都是:〃十二少:老地方等你。如花〃。
如果有些无聊臭男人跑到石塘咀故地调侃,讲不出三八七七的暗语,就是假冒。但,他们如何得知〃老地方〃?想一想,好似千头万绪,又好似天衣无缝。其实是老鼠拉龟,只得分头进行。
〃再想,还有没有其他途径?〃我犹在热心地伤脑筋。
〃呀!〃想到了,〃阿楚,你同我留意一下车牌的线索。〃
〃嗯,〃她应,〃如果不大忙的话。〃末了她瞥一瞥如花,〃我走了。回家躺自己的床上睡得好一点。〃
如花款款而立,只得也一起走了。
我见如花要走,挽留道:〃你还是暂时借住数天吧,那有什么关系?你又没有家。〃
她推辞。临行,恳切地说:〃如果找到了十二少,二人得以重逢,真是永远感激你们两位。〃
阿楚不待我回答,便自对她说:
〃放心好了。〃
两个女人都离去。
我特别地感到不安。以前阿楚忙于工作,有时对我很冷淡,但她是一个可爱而古怪的女孩,居心叵测。她一旦对我好,叫我不敢怠慢。久而久之,助长了气焰,尾大不掉——连我招呼客人住几天,她也不表示殷勤,怎么可以这样?
计算时间,她已回到沙田去,我拨个电话,预备加以质问。非质问不可! 〃哪有如此不近情理?见人有难题,我怎不挺身而出?〃
阿楚急接,还带着笑:〃你又不是肉弹明星,学什么挺身而出?〃
〃阿楚,别跟我耍。我是说正经的!〃
她没趣:〃是她自己要到处碰碰的,我又没赶她。嘿,我还在百忙中抽空帮她找人呢。我们努力,她自己更要加倍。还剩六天时间那么少,分秒必争才是。〃
来势汹汹地说了一番,稍顿:〃你怕她终于不必依靠你,自己找到十二少,你劳而无功?〃
〃我只是担心,她无亲无故,又满怀愁绪,有人劝慰总是好的。〃
〃永定,〃阿楚倔了,〃她只是一个初相识的鬼,何以你对我不及对她好?〃
〃不是的——〃我还想说下去。
对方并没有掷电话,只是卡一声,挂上了。
第二天,我与阿楚在上海小馆子吃中饭。她脸色寒寒的,她的俏皮毫无觅处。
我只得十分老土地先开口:〃有什么内幕贴士?十五名佳丽中谁最有机会?小何搅不搅外围投注?〃
〃我忙我的,你忙你的吧。〃
〃我还不知道该怎样忙呢?〃
〃布袋装锥子——乱出头!〃
〃你得讲道理,那晚是她找上我的,又不是我通街通巷接洽寻人生意。〃
〃你口才进步了,想必是阿姑的训练有方啦。〃
〃你想到哪里去了?〃
她刚想发作,伙计端上油豆腐粉丝汤和春卷,她别过头不答。我死死地帮她舀了一点汤,粉丝缠结着,又顺溜跌下大汤碗里去,溅起了水珠。她狠狠用手背抹了抹面,好像这水珠之产生是我故意制造的。
她夹了一截春卷,倒了大量的醋。醋几乎要把春卷淹死了。
我心中也有气,一时不肯让步:
〃她只是一个可怜的鬼罢了。〃
半晌,阿楚才说:
〃她不是鬼,她是鸡!〃
〃那又怎样?〃
〃——你别跟她搭上了才好。〃
〃我?怎么会?〃我理直气壮地答。
〃谁信?你还留过她两次。〃
〃我才不会!我从来没试过召妓,我顶多只到过鱼蛋档。〃
〃吓?〃阿楚闻言直叫,〃你到过鱼蛋档?〃
糟了,我怎能失言至此?我不愿继续这个话题,但霎时间转圜无术,怎么办怎么办?我的舌头打了个蝴蝶结,我恨自己窝囊到自动投诚自投罗网自食其果自掘坟墓!
〃你说!你跑去鱼蛋档?〃她暴喝着,〃你竟敢去打鱼蛋?〃
〃不不,是广告部一班同事闹哄哄地去的。〃
〃你可以不去呀。〃
〃他们逼我去见识一下,小何担任领队。你问他。〃
〃牛不饮水谁按得牛头低?〃
〃我没有‘饮水’。〃
阿楚又用她那褐色的眼珠逼视我,我只好再为她舀一碗汤。
她不喝汤。须臾,换另一种腔调来套我的话:〃你且说说吧,鱼蛋档是怎样的?〃
〃那可是高级的鱼蛋档呀!〃
〃啐!鱼蛋就是鱼蛋,哪分高低级?〃说得明白,连阿楚也有点讪讪的。
她继续盘诘:
〃里头是怎样的环境?〃
〃——〃我稍作整理才开口,情势危殆,必得小心应对,〃里头有神坛,是拜关帝的。〃
〃哦?关帝多忙碌,各道上的人都拜他。〃说着,她再问,〃里面呢?〃
〃——有鸳鸯卡座。〃
〃然后呢?〃
〃那卡座椅背和椅垫上有很多烟蒂残迹。也许是客人捺上去,也许部分也捺到鱼蛋妹身上了。那些卡座……〃
〃我叫你素描写生吗?我问你那些鱼蛋妹——〃
〃阿楚,〃我努力为自已辩解,〃我只摸过她几下,而且很轻手。我只是见识见识吧,又不是去滚。难道连这些经历也不可以有吗?男人都是这样啦。你看你好不好意思?一点小事就凶残暴戾。〃 〃我知,我没有如花那么温柔体贴!〃她负气地用这句话扔向我。
无端地又扯上了如花。无端地,阿楚烦躁了半天。她定是妒忌了。
真的,除了妒忌,还有什么原因可叫一个好强的女子烦躁?
但我一点也不飘飘然,没吃到羊肉一身膻,多冤枉。这边还帮不上忙,那边又添置不少麻烦。真头大如斗。
我万不能大意失荆州,息事宁人:〃阿楚,你别用那种语气同我说话。〃
〃我不是‘说话’,〃她气还没平,〃我是‘吵架’!我不高兴你帮她不遗余力。〃
〃何必为一个只上来七天的女鬼吵架?〃
〃哼!‘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五千年来中国的男人莫不如此。你以前不那么轻佻,最近大不如前,想是近墨者黑。〃
我才认得如花两天,就〃近墨者黑〃?这小女子真蛮不讲理。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口才一直拙劣,此刻招架无力,看起来更像走私。连五千年来男人的罪孽也关我的事?我袁永定要代背他们好色之徒的十字架?
她得理不饶人:〃你别以为时代女性会像以前的女人一般忍让。如今男女平等。丈夫不如情夫,情夫不如舞男,舞男不如偷情,偷情不如——〃她一时灵感未及,续不了下句。
〃你有完没完?〃
〃还没完。吵架是永远都吵不完的!〃
〃好好好,〃我火起来,〃你去偷情,我去召妓。今晚我非与如花成其好事不可,横竖你砌我生猪肉——〃
阿楚霍地站起来,拎起工作袋,拂袖欲行。我也要走。
〃你站住!〃她喝。
又道:〃伙计,账单交这色魔!〃我当场名誉扫地。
但扫地的不止我的名誉。
她顺手再扫跌一个茶壶以及两个茶杯:〃破烂的都算在内!〃
然后扬长而去。
结果账单递来,是八十七元七角整。我给伙计一百元,还不要找赎。——看,这不也是三八七七之数吗?我们的〃三〃角关系,弄致八十七元七角收场。
阿楚这凶悍的女子。怎么凶成这样,可以叫做〃楚〃?中国文字虽然美丽,也有失策之处,例如被误用,结果是讽刺。你看她那副尊容,古时代父从军的女子,大概便是如此,否则怎与众彪形大汉周旋?——但我不是彪形大汉,我是知识分子,好,就算不是知识分子,起码我不是市井之徒,我可是她的男友!
哼!
别妄想我会娶她为妻,谁知她会不会给我来一副贞操带?
我越想越气,情绪低落。
回到广告部,又为公事而忙。
阿楚也为公事而忙。
下午她自外面回,经过广告部门口,像僵尸般上二楼去,正眼也不看我一下。小何心水清,明白了。
〃喂,〃他上来,〃吵架了?〃
〃有什么稀奇?每个月都吵一次。〃
〃唏,那是生理上周期性情绪欠佳,没法控制的呀。〃这混小子在为女性说情。
〃不,这回是因为呷醋。〃
小何以那天他阅报,乍见〃邵音音要嫁到沙捞越去〃的婚讯的表情来面对我:〃什么?〃
我才不敢把如花的故事张扬,免得节外生枝,只含糊其辞:
〃阿楚不高兴。其实那有什么?我只认得那女子两天。她托我代她寻人。〃
〃哦,〃小何恍然大悟,〃那晚的女人?好呀。我听到她赞美你,认定你可以帮她的忙。〃
〃帮忙而已。〃
小何自顾自评头品足:
〃样子不错,有点老土,不过很有女人味。阿楚没有的,她全有了。永定,想不到你也有点桃花运。〃
我不答。
〃为什么你不去追?出轨一次半次,不要紧,回头还有阿楚,阿楚跑了,起码你浪漫过。谁说一生只能够爱一个人?〃
〃你不要推波助澜了。没有用。这女人不会喜欢我,她另有爱人。〃 〃你呢?〃
〃我不会。〃
〃不会,抑或不认?〃
我不会、不认、不敢。这种曲折离奇的事件千万别发生在一个小市民的身上,负担不起。一个阿楚,已经摆不平。
还同我吵什么〃妻不如妾,妾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到〃……我们二人此时正隔着一行楼梯,咫尺天涯,老死不相往来。
咦?她骂我什么?——妻不如妾。用这样的话来骂我,在她的意识中……我真蠢!她是重视我的,原来我俩之间,感情足够至吵一场这样的架!
我或者她,一直都不发觉。
她当我是石头,我当她是泼妇。不是的不是的。
一刹那间,本人豁然开朗,还想向同僚公开心得:客气忍让怎算真爱?肯吵架才算。
她是重视我的!禁不住略为阴险地笑。
登登登,楼上跑下阿楚来。她不知要出发采访什么新闻去。见我竟在笑,更为生气,掉头便走。
〃阿楚!〃我叫她。
她听不到,出门去。
近日天气变幻无常,忽然下起一场急雨。阿楚才走得几步,雨大滴大滴地自高空洒下。我在门口望到她跑下斜坡去。她把挂在肩上的相机,急急拥住,一边跑,一边塞进杂物澎湃的工作袋中,护住相机,护不得自己的身体。她竟那么宝贝她的工具。
转眼她的芳踪消失了,怕是截了计程车赶路去。
转眼雨势也稍弱了。这般没来由的雨,何时来何时去?好像未曾有过似的。
第一次发觉,原来在风雨飘摇中,强悍的阿楚,也有三分楚楚可怜。
一个女子,住得那么远,因是租屋,无法不拣沙田。而她天天沙田上环地往返,营营役役,又是跑娱乐新闻的,寸土必争寸阴是竞,一时怠慢,便被人盖过。每个月还要拿家用给父母呢。
我竟还惹她生气?
我护花无力,非好好向她道歉,良心不安。——如此一念,虽然她曾当众骂我〃色魔〃,叫我没脸,但我也原谅她了,顶多此后不光顾那上海馆子便是。
我俩的恩恩怨怨,终也化作一场急雨。
——但,这只是我一厢情愿。
距下班时间约十分钟,阿楚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