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李碧华-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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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俩的恩恩怨怨,终也化作一场急雨。
——但,这只是我一厢情愿。
距下班时间约十分钟,阿楚赶回来。
她不是一个人。
她托小何把菲林拿上去冲晒,然后,把身边那男子介绍我认识。小何向我扮个鬼脸,不忍卒睹。
〃永定,这是安迪。你不是想问有关车牌的资料吗?你尽管问他。他是我的好朋友,一定帮我忙。〃
说着,以感激目光投向那安迪。
靠得很近。
我安详地问:〃我想知道关于某一个车牌——〃
他煞有介事答:〃我们运输署发牌照,有时有特别的车牌,便储存公开拍卖,市民出价竞投,价高者得,你想投一个靓数字吗?〃
〃不,而是已知一个数字,想查查车主。〃
〃这却是警方交通组的事了。〃
我见他把波交到警方手中去,也就算了。
〃那么我尝试去交通组问一问吧。不过从何查起呢?三八七七,又不知字头……〃我自己同自己说,不大理会他。
〃你帮他想办法吧。〃阿楚推他,〃永定也是帮人的,他倒极热心,怕人不高兴呢。〃
〃什么?三八七七?〃
安迪说:〃好像有个这样的车牌,好像是,因为三八意头佳,明天将会拍卖。〃
〃真的?〃我同他握手。
〃阿楚,〃我向她说,〃等会去吃晚饭?〃她不答应。她与安迪离去。我大方地道别,还要装成有些数项要计算,很忙碌的样子。我怪自己,叫做阿定,便定成这样?五内翻腾。不为人知。回家途中,一路猜想:二人吃完饭,不知是否去看电影?看完电影,不知是否喝咖啡去?……
懒得上街吃饭,到我姐姐处蹭餐。席间,我小外甥顽皮,姐姐教训他。姐夫以苦水送饭:〃一天到晚都听得女人在吵。〃
原来他俩的学校中,校长、训导、总务、事务、书记、工友和大部分的老师都是女人。姐夫几经挣扎,方才自女人堆中争到一个小小的校务主任的位,多么委曲啊,你以为饰演贾宝玉吗?——唉,女人都是麻烦的动物! 我问姐夫:
〃最近又有什么难题呀?升了主任已一当五年,虽在女人当家手中讨一口饭吃不容易,但是,你们是津校,人人都受政府俸禄,又不怕炒鱿鱼。〃
〃唉,〃他说,〃最近有个副校长空位,我便递了信申请,谁知新同事中也有人递了信。〃
〃公平竞争嘛。〃
〃你不知道了。这新人在他校任体育组组长,因迁居请调本校。校长喜欢他不得了,年轻力壮,人又开朗,赢得上下人缘,看来比我有机会。真不知要如何整治他一镬才好。〃
然后姐夫扒口饭。我看看他,三十几岁的光景,前途一目了然,活得不快乐,只因长江后浪推前浪。教育界,整治人以攀高位?看来小洞里也爬不出大蟹来。
〃永定,你有什么建议?〃
〃建议?暗箭伤人多容易!说他不尽忠职守,说他课余女友多多,说他暗中兼七份补习,上课精神萎靡,说他对六年级刚发育女生色迷迷……随你挑一个藉口。〃
〃校长也许会信吧。〃
〃好的上级不听谗言,但我又不认得你们校长。〃
姐夫在慎重唏嘘:〃这个世界真的要讲手法。〃
〃不是手法,是手段。〃
姐姐收拾碗筷,听到末两个字:
〃永定,你教他什么手段?〃
〃没有。如果够手段,我不会自身难保。〃我想,到我三十岁的时候,也没差多少年了,那时上级主任犹未退位,我只得守在副主任的位置上。而阿楚,又未必成为我妻。一个人为黍稷稻粱而谋,为妻儿问题诸多苦恼,真没意思。
〃真的呀,〃我像在努力说服自己,〃是需要一些手段。否则茫茫人海,怎会挑中了你?〃
〃你又发什么牢骚?〃姐姐问。她又开始探讨我的内心世界了。想起阿楚呷如花的醋,我呷那什么安迪的醋。情海,也不过是如此的一回事。
〃即如当年男人跑到塘西召妓吧,要引起红牌阿姑的注意,青睐另加,你就要使点手段。〃我熟能生巧,〃或者出示红底发揩;或者送个火油钻戒指;又或者在春节期间为心爱的女人执寨厅,包足半个月,赏赐白水之外,打通上下关卡,无往而不利……〃
姐夫以一种奇异的表情望我,但本人浑然不觉,滔滔不绝:
〃如果不施银弹攻势,便去收买人心。卖弄文墨,娓娓谈情,故意表示自己无心问鼎中原,只是恋爱,不但肯为她抛妻弃子,甚或为她死——她必非你莫属了。〃
姐姐姐夫二人根本没机会插嘴。
〃事业是这样,爱情也是这样。甚至最简单的人际关系,谁说不是要花点心思?〃
〃永定,〃姐姐觑得我一个空档,〃你说些什么?〃
〃我说些什么?〃
〃你以前都不是这样的。〃她疑惑。姐姐把她的玉手伸来摸摸我前额。
〃你说,姐夫与同事追逐一个高职,与嫖客争夺红牌妓女芳心,难道不是差不多的意义吗?摸我干么?你的手未洗净,有一阵鱼腥味。〃我避开。
〃永定你要死了,你哪里懂得这么多召妓的心得?你与阿楚闹翻了,于灯红酒绿色情场所流连?啧啧,你怎么堕落成这样子?有疱疹的呀,一生都医不好的呀,你……〃
我见势色不对,一塌胡涂,终逃窜回隔壁的家去。
我一边开锁,一边想:
哼,赶明儿若见那安迪乘虚而入,我一定要在阿楚面前力陈利害,叫她留意:安迪这人走路脚跟不到地,轻佻浮躁;说话时三白眼,又不望着对方,妄自尊大。且他也许女友多多,公余嗜看咸片,特别是大华戏院的。
以阿楚之聪明,她一定不会舍我而就一个毫无安全感的臭飞。
——当我这样想时,自己不禁为自己的卑鄙而脸热。为什么我竟会动用到〃暗箭伤人〃这招数?
难道本世纪没有单纯的恋慕,生死相许?难道爱情游戏中间必得有争战谋略,人喊马嘶 之局面?
也许我遇不到。
也许我遇不到。
不消一刻,我便颓唐。认定自己失恋了。
我拨电话找阿楚。伯母说她还未回家。
〃永定,〃伯母对我十分亲热,〃明天来饮汤呀?〃
天底下的女人,都爱煲汤给男人喝。年轻时为男友,年长时为丈夫,年老了,又得巴结未来爱婿。我支吾以对,看来她不知道我与她爱女吵了一场。
取过一份日报,见十五名佳丽会见记者的照片,旁边另有一些零拾对照,是记者偷拍自集训期间的。有的因长期睡眠不足,心神恍惚,患得患失,在偶一不慎时,流露无限的疲惫。她怎料得又上了镜?选美不是斗美丽与智慧,而是斗韧力。于艰苦逐鹿过程中,状态保持坚挺一点,赢面就大些。——恋爱,都是一样。
这晚,我决定不找阿楚。如花竟又没出现。我睡眠不足。心神恍惚,患得患失,无限疲惫。翌晨照镜,无所遁形。两女对我,始乱终弃。
睡得不好,反而早起。
办公时间一到,我马上拨电运输署,香港二六一五七七,得知早上会在大会堂高座举行车牌拍卖。那安迪没骗我。
然后,我又拨电回报馆,说会与一间银行客户商议跨版广告之设计,之类。
当我到达大会堂高座时,已经听得有人在叫价:〃五千!〃
〃六千!〃
〃一万!〃
〃二万!〃
终于一个〃HK一九九七〃的车牌,被一位姓吴的先生投得,他出价二万一千元,比底价高出二十倍,而他暂时还没有车。
忽见镁光一闪,原来有外国人在拍照。
他们一定很奇怪,这些香港人,莫名其妙,只是几个数目字,便在那里各出高价来争夺?在他们眼中,不知是世纪末风情,抑或豪气。总之,任何地方都没有这习俗:〃炒〃!
〃唉,真是市道不景。〃旁边有位老先生在自语,也许是找个人搭讪,〃以前,车牌同楼价差不多,靓的车牌,才二万元?休想沾手!〃
〃是吗?〃我心不在焉。
一直留意着以后的进展。接着的车牌是〃AA一一八八〃,二万五千元成交。另外还有〃CL五〃、〃BW一八〃,渐次升至四万。
〃早一阵,有个无字头三号的车牌,你猜卖得多少?〃
〃十万,二十万?〃我说。
〃有人投至八十万——〃
〃啊?〃
〃八十万还买不到,因为最后成交价钱是一百多万,还登了报纸呢。〃
〃你怎么那样关心?〃我问这老先生。
忽然,拍卖官提到一些数字:
〃CZ三八七七。〃
我如梦初醒。
身旁那老先生,已无兴趣,立起来。
我的神经紧张,不知道这老先生,是否对我有帮助;又不知道接下来的拍卖,是否事情的关键。他已离去。我稍分了神。
〃二万五千!〃
座中一个声音叫了。我急回过头来,追踪不及,不知发自何方。游目四盼。
后面有两个中年男子,在聊着:
〃这车牌不是在三月份时拍卖过吗?初定价好像是二万元,但无人问津。〃
〃三八是不错,但这七七,读起来窒住中气一样。〃
〃你兴趣如何?〃
〃普通。〃
拍卖官继续在问:
〃二万五,有没有多于此数?〃
成交吧,成交吧。我心狂跳,守株待兔可有结果?
结果是,拍卖官道:
〃没有更高的价钱?底价二万,只叫到二万五,叫价不大满意,所以不打算卖出了,留待下次吧。〃
后座的男子又在发表:
〃这车牌真邪,两次都卖不出。〃
〃不是邪,是政府嫌我们太吝啬了,宁愿吊起来卖,等大豪客。〃 〃大豪客们都跑到小国家入籍去,几乎连车都不要,还要靓车牌?〃
不久,拍卖的游戏玩完了。
在这个早晨,推出拍卖的特别车牌共有十七个,卖出了十六个,最高的卖至四万,最低的是一千元,号码是〃AN七四八七〃,丝毫吸引力都没有,也有人肯白花了这一千元?
而我翘首苦候的CZ三八七七,等了一朝,只听过叫价一次,声沉影寂。
啊,我颓然坐倒。是谁曾有意思,要买这个三八七七的车牌呢?是谁呢?
线索中断,都因为这个林姓的拍卖官对叫价不满意,所以拒卖。真混账。他只顾应对静态港闻的记者们:
〃这次拍卖活动共得款十八万零五百元,将拨入奖券基金作慈善用途。〃云云。
人群陆续地离去。本来人便不多,一走,马上淘空。他们投入茫茫人海之中,再也辨不出谁是谁。谁讲过那么的一个价钱,谁对三八七七那么有兴趣?留得青山在,已经没柴烧。我浑沌的脑袋更加浑沌,加上失望。我在想:若有所待便是人生,若有所憾也是人生。
离开冷气间,踏进燠熟的城市心脏。又一次,这大会堂的脚头真不好!每次都叫我空手而回。
谁知还发生这样的事故——
一辆八吨重的货车,落货后,工人忘记将吊臂放下,货车行驶时,这吊臂造成意外,轰向一辆巴士的身体,巴士闪躲;轰向一辆私家车,私家车闪躲;轰向行人路。
我刚在行人路。
我闪躲,站立不稳,倒地,身后有一个青年,干革命一般,前仆后继,压向我身上。我的手先着地……
这宗意外,没人死,没人重伤,只有〃轻伤〃,那是我!在事主与途人与好奇者扰攘不堪之际,我痛楚难当,整条右臂直不起来,我亲眼见到它〃弯〃了。只轻举妄动,便叫我眼泪直流。他们送我到急症室去后,就扔下我自生自灭。在急症室,医生给我照X光,那是坐候二十分钟之后的事。照X光时,他们叫我把手伸直,我竭尽所能,无法做到。于是他们写纸,上了三楼专科诊治。
我真是时运低!一个遭鬼迷的时运低的落魄书生!
上得三楼专科。医生吩咐道:
〃弯曲。〃
〃伸直。〃
〃摇动。〃
我艰难地照做。恐怕每做一下,消耗的精力都用来忍受痛苦上,未几,筋疲力尽。
〃没有断呀,〃他说,〃你多动些吧,多动些便没事了,回家啦,不用住院。〃
〃医生,但这尺骨分明弯了。〃
〃渐渐它会直的。〃
〃我无法把它伸直。十分之痛。〃
〃忍忍便没事了。〃
〃医生,这是我的右手,没有了右手于我影响极大,它什么时候会好?〃
〃会好的,只是皮外轻伤,不是骨科。〃
他口口声声强调没事。不外是不希望我住院。在公家医院,床位弥足珍贵,等闲的伤势,无资格占得一席位。〃那我去看跌打吧。〃我说。
〃不太严重的。〃他气定神闲。当然,那又不是他的手。我几乎想把他的手……
他给我两种药:〃长的、白色那种是止痛药,感觉极痛时才吃;圆的那种是胃药,因止痛药在胃中发散,所以……〃
我一瞥那些药,基于常识,我明白特效止痛剂的〃功用〃,止痛剂如果储存下来,过量可作自杀之用。
当下我吞了些药。
然后他打发我走。一路上,痛苦减轻,那是因为麻醉。带着残躯转回家,手肘部分已渐渐肿起。我以为会像青少年时代踢球受伤,消肿消痛,三数天完全复元。——但不是的。迷糊地躺了几个钟头,半夜里痛得如在死荫的幽谷,冷汗涔涔,我的手,像受着清朝奸官下令所施的酷刑,辣辣地阵痛,惊醒。
在痛得魂魄不齐的当儿,我受伤的手,突然传来一阵凉意。就好像医学上的冰敷一般,但敷在手肘上的,不是冰,是一只手。
如花为我疗伤消肿。
她的手。 她的手。你们不知道了,大寨的妓女由鸨母精心培育,对她们的日常生活照顾周到,稍粗重的工夫,绝不让之沾手,甚至还有人代拧毛巾抹脸,以保护肌肤娇嫩。——所以,如花的手,就像一块真丝,于我那肿疼不堪的伤处,来回摩挲,然后,我便好多了。但,太早了,太快了。
我其实应该伤得重一些。
甚至断了骨。
则这柔腻的片刻,可以长一些。
如花不发一言,她坐在我床沿,不觉察我的〃宏愿〃。
我暗暗地在黑夜中偷看她,坐有坐姿,旗袍并没有皱褶。想起她们的〃礼仪〃。
连一个妓女,也比今日的少女更注重礼仪呢。
市面上的少女,在男子的家中,可以随便地坐卧,当着他面前以脱毛蜡脱腋毛,只差没问他借个须刨来剃脚毛,也许不久有此演进也说不定。
塘西妓女是不易做的,她们在客人面前,连〃、衰、病、鬼〃这样的字眼也不可以出口呢。得到如花照顾,为我做〃冰敷〃。得到如花的沉默,令我心境平静。渐渐地因为不痛了,回复精神记忆:〃如花,你昨晚到了哪儿去?为什么不来?你——〃
我说不下去了。
她见我不提自己伤势,一开口便追问行踪,有没有些微的感动?
〃我做过很多事。〃她说。
〃什么?〃我忙问。
〃我去过一些地方,〃她追溯,〃那儿有很多我们从前并没有过的证件,我一处一处去,去到哪儿翻查到哪儿:出世纸、死亡证、身份证、回港证……〃
但是一切有号码记载的文件是那么浩瀚无边,她才不过花了一天一夜,如何见得尽三八七七这数字的线索?
还有太多了,你看:护照、回乡证、税单、借书证、信用卡、选民登记、电费单、水费单、电话费单、收据、借据、良民证、未婚证明书、犯罪记录档案编号……
我一边数,一边气馁。一个小市民可以拥有这许多的数字,简直会在其中遇溺,到了后来,人便成为一个个数字,没有感觉,不懂得感动,活得四面楚歌三面受敌七上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