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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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着,走着,不假思索地,机械地走着,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绳索在前面
拽着她。
走到一排房子最东头的一家小院外,她站住了。
是营长家。
窗帘拉着。忽闪不定的,微弱的光亮透过窗帘布,被滤成了蓝色的,晃在玻
璃上。
她想营长还没睡。
她犹豫片刻,轻轻走入小院,轻轻走到门前,轻轻拍门。
“谁? ”营长的声音。听来粗暴,使她猜想他正在独自生闷气。
或者由于非常讨厌此时此刻有人登门打扰而恼火。
“我……”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回答的声音竞那么低。
“小姚? ……”营长披着棉袄开了门,闪身将她让进屋里。
桌上点着极短的一截蜡烛。摆着半瓶酒,一只粗瓷大碗,一小盘咸菜。
营长家里似乎比她的宿舍里更少生气,更少温暖,也更昏暗,也更窒闷。
“怎么不开灯? ”
“灯泡坏了。”
“到办公室去先取一个啊! ”
“不用,这样挺好。你怎么还没休息? 有事? ”
“没事……我来给你送毛衣……”她说着,将毛衣放在炕上,自己也坐在炕
沿上。
营长打开头巾,拿起那件毛衣,高兴了,笑了:“你织得还真快。”
她说:“一点都不快。早该让你穿上了! ”
营长看了她一眼,默默放下毛衣,不再说话。
屋里充满酒气。
营长身上也散发着酒气。
营长又走到桌前,端起粗瓷大碗,扬起头一口喝干了剩在碗里的酒。
营长的酒量是全团干部中出了名的。
她也能喝三两白酒,在许多次会餐的场合上练出来的。
她忽然极想喝酒。
“营长,也给我倒半碗。”她以一种好胜的口吻说。
“你? ……”营长转身又看了她一眼,倒了半碗酒,双手端给她。
她接过碗,一饮而尽。顿时觉得一股火热和辛辣从胃里直冲头顶。
营长默默接过碗,又将那一小盘咸菜递给她。
她用手背抹了一下嘴,摇摇头,推开了。
“我走了。”她喃喃地说。
“那你就走吧。”营长说,“这酒劲挺冲,保你回到宿舍睡一宿安稳觉。”
她站起身,就想走。她自己心里明白,她到这儿来,并不单纯是送毛衣的,
毛衣明天也可以送给营长,也不是为了喝上半碗白酒的,酒解除不了她内心此时
此刻的空寂。
与眼前这个有许多理由受到她感激,而她从来也没有当面对他说过一句感激
之词的男人交谈了几句毫无意义的话,还喝了他半碗白酒,她似乎也就得到了一
些满足。同时又觉得渴望获得的半点也没有获得。
她的头开始有些晕了。
她想,她应该走了。
她的双脚却还将她钉在那里。
你究竟需要什么? ——她在心里问自己。已经开始朦胧的意识对这个问号很
漠然。
营长站在她面前,定定地瞧着她。
她又说:“我走了……”
营长又说:“那你就走吧……”
“你试试毛衣吧,如果不合身,我拿回去拆了重织。”
“不试也罢。哪会不合身呢! ”
“你还是试试。”
“那……我就试试……”
营长一抖肩膀,将棉袄抖在炕上,拿起毛衣往身上比量。
她不想立刻回到她那很冷也很静的宿舍。
她说:“你得穿上试试呀,这我怎么看得出来合身不合身……”
营长听了她的话,就脱下了套头的破旧绒衣。
像北大荒的不少男人一样,营长也没穿衬衣,他们认为光着身子穿绒衣更暖
和。
这是她完全没想到的。
在昏暗的烛光的照耀下,他宽厚的脊背闪着皮肤的光泽。他那两条粗壮的胳
膊,他那仿佛能挑起千斤重担的肌肉发达的双肩,他那像穿了救生衣般高高隆起
的胸脯,竞使她无比震惊!
她第一次看见这个自己平素非常熟悉的魁梧男人赤裸着上身。
而且她离他这样近!
那种震惊是强大的,使她心理上一时间还来不及产生任何变化,甚至连一个
女性的微妙的羞赧也来不及产生。
她呆呆地看着他,像看着一个用石头凿的人。
营长拿起衣服刚要往头上套,不知为什么,转脸看了她一眼。
5
在这一时刻,在他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碰的瞬间,她的心才突然怦怦激跳起
来,她感到脸像被火烤一样灼热。
她下意识地低了头,但随即又抬起了头。这是一种奇特的心理。
她从营长那炯炯的目光中,感到自己是一个女人。
这种她几乎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意识,彻底击败了她一向很冷静很善于自持的
理智。
她内心里骤然生起一种强烈而又迷乱的渴望!
她对它不知所措,也似乎期待它已久。
这震惊,这渴望,被动地期待进一步发生什么事并可怜地害怕果真发生什么
事的恐惧,如几股飓风在她心房里喧嚣冲腾。
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一场灵魂深处的大骚乱,这崭新的奇异的体验使她的灵
魂此时此刻变成了一匹脱缰的烈马。她的灵魂于是获得了一种无羁的快感和一种
颤栗的兴奋。
她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根最细小的神经都完全失控了。
期待和恐惧双重的本能逆向挣扎,撕裂着她的灵魂,像狮爪撕裂一只小兔。
她偏不垂下她的头。
她咄咄地迎视他的目光。
她固执地勇敢地骄傲地快活地对自己挑战!
她的理智卑下地绝望地对她喊叫:你怎么能这样!
而她的灵魂激动地大声回答:我为什么不能这样!
她觉得她身在大裂谷的无底的断堑,疾速地坠落着。
她觉得她就要晕倒了。
那小小的一截蜡烛,跃起最后一朵光亮,终于不甘地熄灭了。
“蜡……”究竟说出口了这个字,还是仅仅想到了这个字,她自己也不知。
两条粗壮的男人的胳膊,猝地将她紧紧搂抱住了。
没有反抗。没有趋就。没有激情。没有柔情。恐惧也消失了。
情感,精神,心理,三个世界一大片空白!
沉入她心底的两种本能不再互相挣扎,疲竭地喘息着。
不,那是他的喘息。粗重,短促,急迫,散发着酒气。
她酥软得连微微睁开一下眼睛的气力也没有了。她仿佛觉得自己已变成了胶
状的什么半死不活的东西,粘在他身上,又在往下流。她仿佛觉得自己被一只章
鱼的吸盘牢牢吸住,也被它的八条触臂整个抱拢。
可以认为那一时刻她是死了。死在现实中,活在另一个涅槃的境界。两处都
是黑暗的地方。
持续的鼓声引导她迷醉的灵魂走向某一不可知的归宿。
不是鼓声。
是男人的冲动的狂野的心跳!
一只大手,迫不及待地从衬衣底下探入她怀中。
乳罩带被扯断了。
结满厚茧的大手,肆意揉搓着她的乳房。那是此前任何一个异性都没有轻触
过一下的。
她呻吟起来。
她那瘫软的身体像受到惊扰的海星,本能地收缩着。
灵魂却不知道该逃向哪里。
她张开着嘴,才感觉到能够呼吸到空气,而另一张嘴立刻堵住了她的嘴。那
张嘴贪婪地拼命地裹吮着,像要通过她的口,将她的心裹吮出来,囫囵吞下。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一小片棉絮那么轻,被强壮的手臂抱起来,无声无息地
放在炕上。
她仿佛被颓倒在土墙掩埋住了……
那只饥渴的大手,如动物似的,莽莽匆匆地向下抚摸……
突然他抖了一下,一跃离开了她的身体。
她听到一串雷声。
理智渐渐归复到她身上的最初一瞬间,她就明白了他为什么那样迅速地跃开。
不是雷声。
是啪啪地拍门声。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惊得呆住了!
对她来说,那一片刻,是黑暗之中最最可怕的片刻。世界末日呈现眼前她也
不过恐惧如此!
“营长! 营长! ……”
外面是文书小周焦急的声音。
她和他都屏住了呼吸。
她连抻一下衣服都不敢。
门,并没有插。
“营……”
门突然被拉开了。
文书闯进了屋里。
“营长……”
小周蓦然缄口,僵立在她和他面前。
也许是很长久的一段时间,也许是极短暂的片刻死寂。
小周一扭身跑了出去,将一句话留给她和他:“管理员的爱人难产,得赶快
派车送团部! ……”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营长家的。
她来时留下的足迹已被新雪覆盖得看不出了。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才走回到宿舍门前的。
更新的雪来不及覆盖归返的足迹。
雪厚了。
那一行足迹深深的。
她真希望她不过是做了一场梦。
但她身后那一行足迹不容置疑地证明她在这个雪夜的一段非常历程。
她一点也不想进入到宿舍里去。
宿舍里还亮着灯。
她知道小周也不在里边。宿舍肯定还那样寂寞,那样冷清。
她背靠着门,坐在门坎上,呆呆地凝望着她的足迹。
她觉得她的心灵上也留下了一行足迹,深深的,将永远存在。
不可能被什么覆盖,不可能被什么清除。
那一行雪地上的足迹在她眼中变成了红色的,染红它的是她心里的血。
你满足了吗?
你满足了吧!
她对她的灵魂说,充满了轻蔑。
灵魂一声不吭。
6
教导员的自尊开始严厉审判一个女人的空虚。
灵魂罪过深重地缄默着。
我要获得的并不是刚才发生过的那件事。不,不是! “简”,“简”,只有
你才能理解我! 只有你才能替我作证! 只有你才能替我辩护!
可你是不存在的……
她的泪水刷刷地往下淌。
羞耻感,这面别人看不见的镜子,逼照着她的脸。
她在这面镜子里瞧见一座殿堂像小孩子搭的积木一样坍塌了。每一块都变成
“人格”两个字,断裂着,重叠着,堆压着,如一座坟。
她双手捧起一捧雪,捂住了脸。
雪化了。又捧起一捧……
小周明天就会将这件事传遍全营的,会非常神秘地将今晚亲眼所见的情形讲
给别人听的。
那我就完了。
营长也完了。
我和他从前的一切正常的关系都将被蒙上可耻的堕落的色彩。
一种拯救自己的本能仿佛从极遥远的什么地方将她的理智呼唤回来了,按捺
住它并迫使它担负起拯救自己也拯救另一个人的责任。
又一起恶毒地诽谤教导员的谣言?!
彻底否认这件事?!
我今晚根本没到过营长家?!
无中生有?!
用两个领导者的牢固威信加在一起作为有力武器进行回击?!
但愿雪下得更大更快更厚,马上覆盖掉我留下的那一行足迹。
在它还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之前。
但愿明天早晨在宿舍和营长家之间,白茫茫一片大地好干净!
可如果我得救了,小周将落到什么下场?
欺骗得了别人,能欺骗得了自己吗?
心灵上的那一行足迹是大雪无法覆盖也无法掩埋的啊!
他也绝不会与自己订攻守同盟!
他不是那种人!
自己这些念头,绝不会也在他的头脑中产生!
卑鄙! 卑鄙!!卑鄙啊!!!
这一连串的念头卑鄙得太可怕了!
她的灵魂被自己这一连串念头吓得瑟瑟发抖!
不! 不!!不!!! ……
她竟失声叫嚷出了一个“不”字。
她下意识地用一只手背堵住了嘴。
不……
她想。那样做了我不但不能使自己获得拯救,反而会堕落到自己和别人都无
法再拯救的地狱中去!
既然已经发生了,就让一切形式的审判对我开庭吧!
“简”,你要给我勇气啊!
她又捧起了一捧雪,塞进口中。
可耻! 堕落! 荒唐! 毫无意义的一时的冲动! ……既然已经发生了,就承担
吧! 后悔已晚了就绝不要后悔!
她决定对自己进行冷酷无情的挑战!
将会是一败涂地的挑战……
“教导员……”
她猛抬头,小周不知何时出现在面前。
她缓缓站了起来,手中还攥着一把雪。
小周问:“教导员,你怎么不进屋? ”月辉下,对方的眼睛异常明亮。
“我……屋里太闷了……”她喃喃地说。
她的视线不禁从对方的肩头望过去:雪地上,另一行脚印从公路的方向插过
来,与她自己的那一行脚印并行至此。
但愿这是一场梦。
她心里还这么想。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她尽量用一种正常的语调问:“管
理员的爱人送往医院了吗? ”
“已经送去了。营长也跟去了……”小周低声回答。
她没从小周的声音中听出什么特殊的意味。
她的心多少安定了一点。
她又说:“替我想着点,明天给营长家送一只灯泡。”
小周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她进一步说:“我正在营长家和他谈冬季干部集训的事,灯忽然就灭了,接
着你就来找营长……”
小周用更低的声音说:“教导员,这还用解释吗……”
沉默的一方是她自己了。
这是比对方虚伪的沉默。
但她只有沉默——因为对方的话把她“将”死了。
幸亏对方很快就使她从尴尬之中挣扎出来了。
“教导员,多冷啊,咱们进屋去吧! ”小周微微笑了一下,推开了门。
进屋后,小周说:“嘿,屋里也这么冷! ”
她说:“我没想到你今天晚上还会赶回来。”
小周说:“那你自己就不怕睡凉炕啦? ”
她说:“我自己无所谓。”
小周说:“傻瓜才会像你一样! 你睡凉炕的次数还少吗? 得什么妇女病再后
悔就晚了! ”说完,便蹲下身去,抡起斧头劈柴。
她望着这个一向对自己恭而不敬、顺而不近的北京姑娘,心头倏地滚过一阵
热浪。
她赶紧生火烧炕……
直至熄灯后,两人再没说什么话。
她穿着毛衣躺下了。
想到自己被扯断了带的乳罩,她不敢当着小周的面脱下毛衣。
她彻夜失眠,然而她不敢辗转。她几乎一动不动地仰躺了一夜,瞪大眼睛望
着屋顶……
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 …
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三个星期过去了……
什么也没发生。
任何轻波微涟也没有。
好像那件事根本就是她做的一个梦。
7
倒是小周对她似乎比从前亲近了些。而小孙因为小周对她的态度如此,也不
再视她为需要提防的人了。
只有几位营党委委员们表示过一点奇怪。他们奇怪的仅仅是营长为什么不穿
上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