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城 作者:梁晓声-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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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及全体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赔礼道歉。第三,保证今后不再发生类似的愚
弄他们的事。
2
“调查”组的三名成员这才意识到自己高兴得太早了,都不免阴沉下脸,回
答无权接受他们这些“苛刻的条件”。
“那就派有权接受条件的人来进行谈判吧! ”
“苛刻的条件? 难道愚弄了我们一场,想一不澄清真相,二不赔礼道歉吗?
难道以为我们是好愚弄的吗?!”
“不答应这三个条件,我们宁可不要自由! ”
“没有工作,我们的自由算是个屁! ”
“我们等待着发落! 我们有耐心,看究竟能把我们怎样发落! ”
他们全体愤慨起来。
“谈判”破裂。他们撇下三名市委“调查”组成员,扬扬长长地干活去了!
他们也有他们的尊严,他们要向社会证明他们的尊严是不可辱的,他们要在
城市争回他们的尊严。共同的命运将他们团结在一起了,他们并不感到孤独无援,
他们知道他们并不孤立。每天都有他们认识的或不认识的返城待业知青来看望他
们。告诉他们二十余万没有忘记他们三十几个,他们觉得他们成了二十余万的一
面旗帜。
他们甘愿做这面旗帜!
他们是坚定地要同城市,要同他们的命运抗争到底了!
这是盲目的挑战,这是必然的盲目,这是合理的必然,这是历史一步步演算
出的社会方程的“根”。
就在这一代人同历史,同城市,同社会,同他们的命运对峙的情况下,一种
势力,一种“文化大革命”中形成,“文化大革命”后巩固的势力,一种似有似
无的势力,正密谋着如何挽救他们的危机。
而一种政治势力在挽救危机的时候,往往是要借助无辜者的鲜血的……
“郭立强,你弟弟看你来了! ”
郭立强挑起一担砖正要上跳板,听到姚守义的喊声,蹲身放下了担子。
“在哪儿? ”
“那儿! ”
不远处,弟弟正望着他。
他大步朝弟弟走了过去。
一名持枪看押他们的公安局的刑警队员拦住了他:“干什么去? ”
他不理睬那个刑警队员,继续朝弟弟走去。
他走到弟弟跟前,苦笑了一下,说:“我们正干活呢! ”那口气仿佛他终于
有了正式工作,是一名建筑工人了。
弟弟用阴郁的目光瞧着他,半天没开口。
他又说:“以前我在类似的情况下看过你,今天轮到你来看我了! ”
弟弟还是不开口。
“你何必到这种地方来看我呢! ”他因为辜负了弟弟对自己那么大的希望,
感到很内疚。
弟弟仍不开口。
“这幢楼三个月后就能完工。”他有意扭转话题,仰起脸望着大楼,其实是
在避开弟弟的目光。
“他们打你了? ”弟弟终于开口了。
他下意识地用手轻轻摸一下左眼眶,又苦笑了:“因为那天在考场上我打了
人家一拳啊! ”
“疼吗? ”
“不疼。”
“眼眶都青了! ”
“我那天把人家一拳打昏了,所以人家打我的时候我没还手,要不打不到我
眼眶上。”
弟弟的双眼中渐渐盈满了眼泪。
“别眼泪汪汪的,你曾经挨过的打不是比我惨得多吗? ”
弟弟垂下了头,眼泪滴落在沙土中。
“立伟,你看着我,我要对你说几句要紧的话。”
“你说吧,我听着就是。”
弟弟不抬头。
“你要把她当嫂子对待! ”
“……”
“她已经是你的嫂子了! ”
弟弟渐渐抬起头,默默地望着他,不说话。
“我要求你从今以后尊敬她! ”
弟弟眼中仍噙着眼泪,点了一下头。
“你回去吧! 告诉她别替我担心。”
“她想一块儿来,可是孩子没人照看……”
“孩子? ”
“就是我亲眼看到过的那孩子……我一直怀疑是她的,可不是。是你们一个
北大荒返城知青的孩子……”
“男孩儿女孩儿? ”
“男孩儿。她说你会同意抚养的……”
“她说对了。你呢? 能喜欢一个不是亲侄子的侄子吗? ”
“哥,只要你喜欢那孩子,我就也喜欢那孩子! ”
“我? ……我们北大荒知青的后代,我要当亲儿子来抚养! ”
“那我就是他的亲叔叔! ”
“嫂子也有了,侄子也有了,我和她的工作,将来也会有的,你还眼泪汪汪
的干什么? ”
弟弟不由得笑了一下,擦去了脸上的泪痕。
“我该干活去了! ”
“哥,我给你带来一条烟。”
“我们不缺烟。差不多天天有人给我们送烟来,都是返城待业知青送来的。”
“尽抽别人的烟多不好! ”
“那给我吧。”
弟弟从平日上班装饭盒的布兜里取出一条烟,正要交给他,被另一只突然出
现的手夺过去了。
一名刑警队的小队长站在他们身旁。
“大前门! 还是带嘴的! ”对方将那条烟在空中抛一下,接住,冷笑道:
“没工作也抽这么好的烟? ”
“给我。”郭立强克制地说。
“给你? 没收啦! ”对方将拿着烟的那只手朝身后一背。
“你敢! 把烟给我哥哥! ”郭立伟愤愤地嚷道。
对方的目光转向了郭立伟,故作诧异地说:“原来是你呀,当年的‘半导体
’? 久违了啊? 我可真有点荣幸呢,如今又看管起你哥哥啦! ”
“你……”
“你送我一条烟,我今天挺有造化是不是? ”
被生活驯化了的野蛮性格,在郭立伟的血管里顿时奔突起来! 他不能容忍这
个穿蓝警服的人当着他哥哥的面侮辱他,同时当着他的面侮辱他的哥哥。如今他
是将他们郭家兄弟俩的尊严看得比他们的生命还重要的! 他双手在发抖,紧紧握
起了拳头。
3
‘郭立强看出了对方是在有意激怒他们,他不能理解这个穿蓝警服的人为什
么要这样做。
“你究竟想干什么? ”他推开了弟弟,怒视着对方大声说:“把烟还给我! ”
“还给你? ”对方又将那条烟在空中抛了一下:“有谁能证明,这条烟是你
们的,不是我的? ”
“你王八蛋! ”郭立伟骂了一句。
“好小子,满嘴喷粪! 我要教训教训你! ”对方说着,跨前一步,挥拳便打。
郭立强一把擒住了对方的腕子,说:“立伟,你别惹是生非了! 快走吧! ”
郭立伟不愿给哥哥找麻烦,恨恨地转身走了。
郭立强见弟弟走远,才放开对方的腕子。
“这条烟就算是送给你的吧! ”他盯着对方说:“可你心里要明白,我不怕
你! ”
“你还识时务。”对方道,“你去把那铁锹拿起来! ”口气是命令式的。
在离他们七八步远处,一把铁锹插在沙堆上。
郭立强不明白对方的用意,他迷惑着,没动。
“我叫你把那铁锹拿起来! ”
他看出了对方分明是在向他继续挑衅,正因为看出了这一点,他隐忍着,努
力压抑着恼怒。对方的挑衅究竟要达到什么目的,实现什么企图,却是他无从猜
测的。
他转身向沙堆走去。
郭立强啊郭立强,你又怎么会知道,你今天注定了要成为一种政治势力预先
策划的阴谋中的牺牲! 因为你有一个当年被“专政”
过的弟弟。
某种政治阴谋一旦选择了谁作牺牲,这个人就难以逃脱牺牲的下场!
当他走至沙堆前,将铁锹从沙中拔出来,握在手里的时候,听到了一声枪响。
他转过身,看见手枪拿在对方手中,枪口对准着自己,对方的脸冷酷无情。
他张了张嘴,要向对方发出质问,却觉得脚下的大地开始旋转。
他双手仍紧紧握着铁锹。
血,鲜红的血,一滴一滴滴在锹柄上,滴在他的双手上,滴在沙堆上。
他不是朝天开了一枪,他是朝我开了一枪呀! 为什么? ……
最后的疑问凝固在头脑中,成了对命运的迷惑不解的“遗”问。
这个返城待业知青一下子栽倒在沙堆上,停止了呼吸。
郭立伟听到枪声,猛转过身。他见哥哥倒在沙堆上,一颠一颠地跑了回来,
跑到沙堆前,将哥哥抱在怀中。
“哥,哥,哥! ……”他一声比一声高地叫着。
哥哥的两眼瞪得很大,却失去了目光。
他想把铁锹从哥哥双手中抽出来,竞抽不动。
哥哥胸部涌出的血也染红了他的双手。
“哥呀哥! ……”他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嚎啕恸哭。
三十几名被看管的返城待业知青,许多工人和十几名蓝警服都朝这里跑来。
人群围住了郭家兄弟。
在郭立伟的哭声中,人群渐渐分化。蓝警服们感到了事态的严峻性,站到了
他们的小队长的身后,一个个将右手防范地按在手枪枪套上。
三十几名被看管的返城待业知青聚拢了,他们一步步逼向蓝警服们。
围住郭家兄弟的只剩下了工人们,他们同情地摇着头。
砰! ……
刑警小队长又朝天开了一枪。
他喝道:“谁再往前走一步就打死谁! 他想用铁锹袭击我! 他是咎由自取!
我是正当防卫! ”凛凛的语调中却暴露出了内心的胆怯和惊慌。
三十几名待业知青朝“蓝警服”们扑了过去……
第一场春雨在“五一”国际劳动节这天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
姚玉慧斜卧床上,不胜闲愁地观望着雨滴淋洗窗外那棵树的新叶。
忽然,她听到了一阵歌声:
兄弟们啊,姐妹们啊,
不能再等待……
不是一个人的歌声。
不是几个人的歌声。
不是几十人几百人的歌声。
是成千上万人的歌声!
她怔怔地倾听了片刻,一跃而起,顾不上穿鞋,只穿着袜子奔到了阳台上。
歌声在城市上空回荡着,震彻着。
兄弟们啊,姐妹们啊,
不能再等待……
二十余万返城待业知青组织在一起,聚集在一起,被他们的一个返城待业知
青伙伴的死所激怒,向城市示威游行了!
她无法看见他们的队伍。
他们正冒雨行进在大街上,向市委而来。
他们所经之路,交通完全中断!
“金嗓子”倒退在他们前面,他的嗓子已发不出雄浑宽广的声音了,他紧封
双唇,挥动两臂。
返城待业知青队伍,在他的指挥下,反反复复地只唱那两句:
兄弟们啊,姐妹们啊,
不能再等待……
不知他们是在什么地方,怎样集合起来的。
雨淋湿了这支队伍。他们一步步地“占领”了一条街道,又“占领”了一条
街道。
“文化大革命”中,也没有哪一派能够组织起这么一支浩浩荡荡的示威游行
队伍!
在这支队伍里,默默走着徐淑芳,怀抱着宁宁。
北大荒返城知青之子,被他的知青母亲用衣襟包裹着,遮挡着淅淅沥沥的雨
滴。
在这支队伍里,默默走着严晓东和王志松。他们也像徐淑芳一样,一人怀抱
着一个孩子。是“金嗓子”的双胞胎女儿。
他们继续“占领”着一条又一条街道!
一根竹竿挑着一件破旧的兵团战士的棉大衣,高高擎举,作为他们的旗帜。
他们似潮流要一条街道又一条街道地淹没这座城市!
一切车辆避向马路两边,没有一个司机敢按一声喇叭。
一段马路上准备重铺路面的一堆堆,在他们经过之后,沙堆不见了。
一个交通岗亭,在他们经过之后,被连同底座搬上了人行道,里边的交通警
呆若木鸡。
雨,更大了。
4
他们的歌声,更高了。
他们经过市劳动局后,那条马路上坐满了他们的伙伴。
他们经过市公安局后,那条马路上也坐满了他们的伙伴。
他们经过省教育厅,那条马路上又坐满了他们的伙伴。
城市被震慑了!
城市屏息敛气。
只有他们的歌声响彻城市上空:
兄弟们啊,姐妹们啊,
不能再等待……
站在阳台上的姚玉慧,终于看到他们了。他们出现在胡同口,一步步“占领”
了胡同,朝市委领导宿舍大院走来。
她看到的只不过是他们分出的小小一支队伍。
警卫人员没来得及关上门,铁栅院门被冲开了。这支队伍拥进院内,顷刻坐
满了一院!
她如同被定身法定在了阳台上! 她呆呆地俯视着他们。
徐淑芳也在这些返城待业知青中,她首先发现了自己当年的教导员,认出了
自己当年的教导员,怀抱着宁宁,仰头望着自己当年的教导员。
大雨泼在她脸上!
大雨淋透了她包裹着宁宁的衣襟。也许那孩子感到冷了,突然哭起来。
当年的知青教导员猛地离开阳台。她冲出楼,撑着伞跑到徐淑芳身旁,替徐
淑芳遮雨。
“教导员,原谅我。”
“我也代我父亲,请你们原谅。”
“我们不是冲着他一个人来的。”
“谁的孩子? ”
“我们的。我们大家的。他曾被遗弃在火车站……”
姚玉慧想起了返城那一天弟弟对她讲的事。
她说:“把孩子给我,让我抱进屋去,他会被淋病的! ”
徐淑芳感激地点了一下头。
她从徐淑芳怀中抱过哭着的孩子,跑进楼去。
阿姨惊恐万分地围着她团团转:“这可怎么好? 就你一个人在家,他们要是
……这可怎么好? ……”
她苦笑道:“什么事也不会发生的。阿姨,你给这孩子冲杯奶去吧! ”
阿姨六神无主地离开后,宁宁不哭了。
她抱着孩子走到窗前,望着在雨中坐满院子的当年的知青伙伴,心中说:
“爸爸啊,原谅他们吧,他们是不能再等待了,像您的女儿一样……”
她不由得将自己的脸紧紧贴在孩子脸上……
返城待业知青们的队伍在继续向市委走去。
公安局长高大魁梧的身材,仿佛一座碑。他叉开两腿站在返城待业知青队伍
正走过来的马路尽头。
他身后,排列着由数百名刑警队员组成的双重散兵线。
一辆小汽车从马路尽头的丁字形路口出现,直开到他身边才猛刹住。
市长跨下了小汽车。
市长低声说:“立刻撤走你的刑警队,否则我罢你的官! ”
老局长看了市长一眼,语气十分强硬地回答:“我有职责保卫这座城市的治
安,现在谁也无权命令我撤走我的刑警队! ”
“我不认为这是骚乱! ”
“恰恰相反,我认为这是粉碎‘四人帮’后发生在本市的最大一次骚乱! ”
“他们没有打砸抢! ”
“他们若敢,我就下令开枪! ”
老局长说罢,从头上摘下了警帽,向市长递去。
市长不接。
他缓缓弯腰将警帽放在雨地上。
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