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玲典藏全集10红楼梦魇 -张爱玲着-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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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本第五回──即甲戌本第五回──是初稿。甲戌本第二十五回也属于X本,所以是X本删并五鬼等两回为第二十五回,删去的大段文字显然是太虚幻境,移前到第五回。早先五鬼回内宝玉遭巫魇昏迷不醒,死了过去,投到警幻案下,见到十二钗册子,听到红楼梦曲,但是没有与警幻的妹妹成亲,因为〃绮栊昼夜困鸳鸯〃,显然已经有性经验,用不着警幻给他受性教育。太虚幻境搬到第五回,才有警幻的妹妹兼美,字可卿,又〃用秦氏引梦〃。
因此第五回在诗联期定稿,只改最后两页娶警幻妹,偕游至迷津遇鬼怪惊醒,秦氏听见他梦中叫〃可卿〃,因为只有这一段是初稿──除了前面极简略的〃秦氏引梦〃一节。其他的太虚幻境文字如警幻赋赞、册子曲子都是旧稿。
〃凡例〃所谓〃红楼梦一回〃就是五鬼回,虽然在后部,也不会太后,十二钗册子大概仍旧是预言,不是评赞。照理这一回也似乎应当位置较后,因为第一回甄士隐也是午睡梦见太虚幻境,第五回宝玉倒又去了,成了跑大路似的。但是这至多是结构上的小疵,搬到第五回,意境相去天壤。原先在昏迷的时候做这梦,等于垂危的病人生魂出窍游地府,有点落套。改为秦氏领他到她房中午睡,被她的风姿与她的卧室淫艳的气氛所诱惑,他入睡后做了个绮梦,而这梦又关合他的人生哲学,梦中又预知他爱慕的这些女子一个个的凄哀的命运。这造意不但不像是十八世纪中国能有的,实在超越了一切时空的限制。──一说梦游太虚是暗示秦氏与宝玉这天下午发生了关系,这论争不在本文范围内,不过纯粹作为艺术来看,那暗示远不及上述的经过,也有天渊之别。
第二十五回赵姨娘向马道婆说凤姐的话,俞平伯指出全抄本多几句:
提起这主儿来,真真把人气杀,教人一言难尽。我白和你打个赌儿,明日这份家私……
全抄本此回还有许多异文(注十七),甲戌本与他本也略有点不同。这两个本子的特点,最有代表性的下列两处:
若说谢的这个字,可是你错打算了。(全抄本;戚本同)
若说谢的这个字,可是你错打了法马了。(甲戌本)
若说谢我的这两个字,可是你错打算盘了。(庚本)
甲戌本的白话比全抄本流利,但是〃法马〃──今作〃码〃,秤上的衡量记号──这句较晦涩。庚本才是标准白话。〃谢〃指谢礼,改为〃谢我〃也清楚得多。
贾母等捧着宝玉哭时,只见宝玉睁开眼说道:〃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全抄本)
贾母等正围着他两个哭时,只见宝玉……(甲戌本)
贾母等正围着宝玉哭时,只见宝玉……(庚、戚本)
〃捧着宝玉哭〃是古代白话。凤姐与宝玉同时中邪,都抬到王夫人上房内守护。只哭宝玉,冷落了凤姐,因此改为〃围着他两个哭〃,但是分散注意力,减轻了下句出其不意的打击,因此又改为〃围着宝玉哭〃。
贾环的意图,各本都作〃要用热油烫瞎他的眼睛〃,甲戌本独作〃要用蜡灯里的滚油烫他一下〃,显然是油灯改蜡灯后的改文,但是啰唆软弱。
马道婆纸铰的五鬼〃青面红发〃(全抄、甲戌本),庚、戚作〃青面白发〃。青面红发是鬼怪常有的,白发是人,与青面对照,反而更恐怖。
此回写黛玉,全抄、甲戌本各有一句太露。凤姐取笑黛玉〃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不给我们做媳妇?〃李纨赞凤姐诙谐:〃黛玉含羞笑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甲戌本)这段谈话后,大家走了,宝玉叫住黛玉,拉着她的袖子笑,说不出话来。〃黛玉心中也有几分明白,只是自己不住的把脸红涨起来……〃(全抄本)其他各本都删了此处加点的字。
写宝玉与彩霞,〃宝玉便拉他手笑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儿呢,'一面说,一面拉他的手。〃(庚、戚本)甲戌本没有末两句。这两句本来重复得毫无意义,原因是删去了全抄本的〃(一面拉他的手)只往衣内放〃五字,因为涉嫌秽亵。甲戌本把重复的字句也删了。
全抄本此回无疑的是初稿。甲戌本是改稿,庚、戚本是定稿,但是都有漏改漏删。
X本此回是甲戌本的,因此删并五鬼等二回,成为第二十五回后,又还改过一次,才收入X本。──全抄本此回也应当没有回末套语,但是此本回末缺套语的一概都给妄加了──第二十五回直到诗联期后,恢复回末套语后才定稿。
全抄本此回回目〃魇魔法叔嫂逢五鬼,通灵玉姐弟遇双仙〃,俞平伯说:〃上句合于戌、晋、程甲。下句与诸本并异,各本此一句均不甚妥,但此本上言叔嫂,下言姐弟,而姐弟即叔嫂,亦未必很对。〃(注十八)
甲戌本下句作〃通灵玉蒙蔽遇双真〃,〃蒙蔽〃不对〃叔嫂〃。都是为了此回删去太虚幻境文字,需要改掉回目中的〃红楼梦〃三字,越改越坏。庚本、戚本仍用旧回目。
与贾环恋爱的丫头,在第三十三、第六十一、六十二回是彩云,第二十五、第七十二回是彩霞。
第三十九回李纨正称赞鸳鸯平儿是贾母凤姐的膀臂,〃宝玉道:'太太屋里的彩霞是个老实人。'探春道:'可不外头老实,心里有数儿。太太是那么佛爷似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百一应事都是他提着太太行,连老爷在家出外去,一应大小事,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后告诉太太。'〃这彩霞当然就是贾环的彩霞。第七十二回〃赵姨娘素日与彩霞契合,巴不得与了贾环,方有个膀臂。〃正因为是王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人,才于赵姨娘有利。
第六十二回作〃彩云〃,但显然就是第三十九回大家说她老实的彩霞,偷了许多东西送贾环,反而受他的气,第七十二回他终于负心。
第三十九回与第二十五回同属X本。第三十三回作〃彩云〃,同回有早本漏改的〃姆姆〃二字。显然贾环的恋人原名彩云,至X本改名彩霞,从此彩云不过是一个名字,没有特点或个性。
全抄本第二十五回彩霞初出场的一段如下:
那贾环……一时又叫彩云倒茶,一时又叫金钏儿剪蜡花。众丫嬛素日原厌恶他,只有彩云(他本作〃霞〃)还和他合的来,倒了一杯茶递与他……悄悄向贾环说:〃你安分些罢,……〃贾环道:〃……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把我不大理论,我也看出来了。〃彩云(他本作〃霞〃)道:〃没良心的……〃(以下统作〃彩霞〃)
此外还有歧异,但是最值得注意的是彩霞头两次作〃彩云〃,此后方改彩霞。
全抄本此回是宝玉烫伤一回与五鬼回删并的初稿。原先宝玉烫伤一回写贾环支使不动别人,至少叫彩云倒茶倒了给他,因为彩云跟他还合得来。今本强调众婢的鄙薄,叫彩云倒茶也不倒,还是彩霞倒了杯给他──也许彩云改名彩霞自此始──。这一点删并时已改,全抄本这两个〃彩云〃是漏网之鱼。这是全抄本是X本第二十五回初稿的又一证。
吴世昌著“红楼梦探源〃,发现元妃本来死在第五十八回,后来改为老太妃薨,是此书结构上的一个重大的转变。第五十八回属于X本。
第五十四回也属于X本,庚本此回与下一回之间的情形特殊,第五十四回末句〃且说当下元宵已过〃,与下一回第一句〃且说元宵已过〃重复,当是底本在这一行划了道线,分成两回。未分前这句是〃且说当下元宵已过〃,〃当下〃二字上承前段。这句挪到下一回回首,〃当下〃语气不合,因此删去。大概勾划得不够清楚,抄手把原来的一句也保存了。分回处没加〃下回分解〃,显然是X本把第五十四、五十五合回分成两回,所以不用回末套语。新的第五十五回仍旧保有第五十四、五十五合回的回末套语。
第五十五回开始,〃且说元宵已过〃底下紧接着就是庚本独有的太妃病一节,伏老太妃死。一回稿本最取巧的改写法是在回首加一段,这是又一例。如果在X本之前已经改元妃之死为老太妃死,无法加上第五十五回回首太妃病的伏笔,因为第五十四、五十五合回还没有一分为二。显然是X本改掉第五十八回元妃之死。
庚本八张回目页,也就是十回本的封面。内中七张有〃脂砚斋凡四阅评过〃字样,下半部有三张又有〃庚辰秋月定本〃或〃庚辰秋定本〃。唯一的例外是第六册,回目页上只有书名〃石头记〃与回目,前面又多一张题页,上书〃石头记 第五十一回 至 六十回〃,是这十回本的封面。回目页背面有三行小字:
第五十一回 至六十回 庚辰秋定本
脂砚斋凡四阅评过
题页已有回数,这里又再重一遍,叠床架屋,显然不是原定的格式。这十回当是另一来源,编入〃庚辰秋定本〃的时候草草添上这本子的标志。
上半部四张回目页都没有日期。第四册的一张,上有〃村嫽嫽是信口开河〃句,在第三十九回回首已经改为〃村姥姥是信口开河〃。第三十九、四十两回属于X本。第四十一回正文〃姥姥〃最初三次都作〃嫽嫽〃,将此回与上十回的回目页连在一起,形成此本中部一个共同的基层。至少这一部份是个早本,还在用〃嫽嫽〃。第三十九、四十这两回是X本改写抽换的。
第一张回目页上〃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嫽〃已改〃姥〃,与第三十一至四十回的回目页显然不同时,是拼凑上白文本的时候,抄配一张回目页,──白文本本身没有回目页──所以照着第六回回首的回目抄作〃姥〃。这一张回目页可以撇开不算。
白文本与抄配的两回当然不算,另一来源的第六册虽然编入〃庚辰秋定本〃,也暂时搁过一边。此外的正文与回目页有些共同的特点,除了中部的〃嫽嫽〃,还有第十二回回末〃林儒海〃病重,第十四回回目作〃林儒海捐馆扬州城〃,回目页上也作〃儒海〃,可知林如海原名儒海;第十七、十八合回未分回,第十九、第八十回尚无回目,也都反映在回目页上。但是下半部也有几处不同,如第四十六回回目〃鸳鸯女誓绝鸳鸯偶〃,回目页上作〃鸳鸯女誓绝鸳鸯女〃(女误,改侣,同戚本);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红梅〃,回目页上作〃冕璃〃。
戚本保留了一些极旧的回目,因此第四十六回回目该是〃鸳鸯侣〃较早。〃琉璃〃是通行的写法,当是先写作〃冕璃〃,后改〃琉〃。庚本下半部回目页与各回歧异处,都是回目页较老。那是因为这几回经过改写抽换,所以比回目页新。
吴世昌认为庚本回目页上〃'脂砚斋凡四阅评过'这条小字签注,也是从另一个不相干的底本上抄袭来硬加上的〃;〃四阅评过〃、〃某年某月定本〃──如〃己卯冬月定本〃──都是〃藏主或书贾加上去的签条名称〃(注十九)。但是吴氏相信〃庚辰秋月定本〃确是一七六○年的本子,因为标明这日期的后四册内,第七十五回回前附叶上有〃乾隆二十一年(一七五六)五月初七日对清〃的记载。〃从'对清'到'定本',相隔四年,完全可信。〃前四册没有日期,第二十二回未完,吴氏指出回末附叶上墨笔附记与正文大小笔迹相同:〃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叹叹!丁亥夏畸笏叟。〃〃因为这条附记是一个人用墨笔与正文同时过录,可知在底本中原已如此,也就清楚地证明:第二十二回和这一部份的其他各回的底本是丁亥(一七六七)年以后才钞的。〃又举出〃正文中的内证,即在第四十回和四十一回之间,有一条素不为人注意的分界线〃:第四十回回末筵席上〃只听见外面乱嚷〃,故起波澜,使人急于看下回,而下一回没有交代,仍旧在喝酒行令,显然第四十回回末惊人之笔是后加的,属于一七六七后编的改本,而第四十一回抄自一七六○〃定〃的旧本(注二十)。
第四十回是X本改写的,与下一回不衔接,因为没联带改下一回回首,与第三十五、第七十回同一情形。第三十五回回末〃只听黛玉在院中说话,宝玉忙叫快请〃,也没有下文;第七十回贾政来信延期返京,下一回开始,却已经如期回来了,也并不能证明第三十六回起是另一个本子,第七十一至八十回又是一个本子。这不过是改写一回本稿本难免的现象,下一回不在手边,回首小改暂缓,就此忘了。
但是庚本上下部不同时,回目页上表现得很清楚,下半部是一七六○本,上半部在一七六○前或后。第二十二回未完,显然是编纂的时候将畸笏一七六七年的附记抄入正文后面,好对读者有个交代。因此上半部是一七六七年后才编的,想必为了抽换一七六○年后改写诸回,需要改编一七六○本上半部。
吴世昌认为庚本回目页不可靠,〃四阅评过〃是藏家或书商从他本抄袭来的签注。但是前面举出的正文与回目页间的联系,分明血肉相连,可见这些回目页是原有的。不过上半部除了一个〃嫽嫽〃贯通此书中部二十回,回目页与正文间的连锁全在第二册,而第二册第一回是用白文本拼凑的。如果这一册前部残缺,少了一回,怎么回目页倒还在?如果这一册第一回破烂散失,那么这回目页也和第一册回目页一样,是拼上白文本的时候抄配的,照着第二册内各回回目抄,难怪所有的特点都相同。此外唯一可能的解释是抽换这一回──第十一回──但是稿缺,只有这白文本有新的第十一回,所以拆开原来的十回本,换上白文本第十一回,仍旧保留回目页。第十、十一两回写秦氏的病,显然是在删天香楼后补加的。原先第十三回〃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当然并没生过病。但是如果改了第十三回需要连带改第十、十一回,庚本第二册倒又不缺第十三回。这疑点要在删天香楼的经过中寻找答案。
甲戌本第十三回是新删天香楼的本子,回内有句批:〃删却。是未删之笔〃,显然这时候刚删完。
此本第十三至十六回这一截,总批改为回目前批,大概与收集散批扩充总批的新制度有关。回目后批嵌在回目与正文之间,无法补加。随时可能在别的抄本上发现可以移作总批的散批,抄在另一叶上,加钉在一回本前面,只消在誊清的时候续下页,将回目列在下一行,再下一行是正文,这就是回目前批。到了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又改为回后总批,更方便,不但可以后加,而且誊清后还可以再加,末端开放。这都是编者为了自己的便利而改制。
作者在X本废除标题诗,但是保留旧有的,诗联期又添写了第五回的一首。脂评人在诗联期校订抽换X本第六至八回,把不符今本情节的第八回的一首也保留了下来──他本都已删去──凑足三回都有,显然喜爱标题诗。到了第十三至十六回,又正式恢复标题诗的制度,虽然这四回一首也没有,每回总批后都有〃诗云〃或〃诗曰〃,虚位以待,正如庚本第七十五回回前附叶上的〃缺中秋诗俟雪芹〃──回内贾兰作中秋诗,〃递与贾政看时,写道是:〃下留空白;同页宝玉作诗〃呈与贾政,看道是:〃下面没留空白,是抄手疏忽(庚本第一八二八页)──显然甲戌本这四回也和第六、七、八回是同一脂评人所编。他整理前三回的时候现写第六回总批,后四回也是他集批作总批。
此本第二十五回总批有:〃通灵玉除邪,全部只此一见……〃是移植的庚本眉批,原文是:〃通灵玉除邪,全部百回只此一见……壬午孟夏,雨窗。〃壬午是畸笏批书的时间。他这条批搬到甲戌本作为总批,删去〃百回〃二字,显然因为作者已故,这部书未完,只有八十回。到了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标题诗制度已经废除,也是为了同一原因,作者死后,缺的诗没有补写的希望了。编第十三至十六回的时候,显然作者尚在,因此与第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