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玲典藏全集10红楼梦魇 -张爱玲着-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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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刻本前文应有北静王,否则无法写重逢北静王。因此南京刻本前部是今本。它也是根据第一个早本续书,而不是通部补撰传闻中的早本。
关于此本的记录,叙事层次不清,说到续娶湘云,下接〃宝玉曾落魄为看街人〃。如果是看街巧遇北静王,因祸得福后才续弦,那在湘云这方面就毫无情义可言了。但是宝玉在王府认识了著书人,想必就是同住宾馆时自述身世──包括续娶湘云的事。所以是先续弦后落魄。这也就是第一个早本的结局:宝钗产后病故,续娶湘云,后贫苦。后人复述,偏重续书杜撰的遇贵人一节,因为故事性较强,便于记忆,而原本后部是毫无变故的下坡路,没有获罪,更没有抄家──并不是略去不提。
端方本这一部份用第一个早本,只到〃年长〃时穷得过活不了,续娶湘云为止,而南京刻本一直到末了晚年流落,不过把街卒木棚中过宿加油加酱说成看街。端方本续书人手中未见得有第一个早本,大概就是参用南京刻本改写程本。
端方本改看街兵为拨什库,而看街又来自宿街口木棚中,可见原本内并没做任何工作,也没找过事。但是原本宝玉搞到过不了日子的时候,已经年纪不轻了,所以端方本此处插入找事一节,就用超龄作为不合格的理由。
湘云不识当票(第五十七回),可见社会上的事一无所知。她与宝玉一样任性,而比宝玉天真,所以是跟她在一起才终于落到绝境中。湘云精于女红,但是即使领些针线来做,也需要世故些,上门走动,会趋奉逢迎。
第一回〃好了歌〃有:〃金满箱,银满箱,展(转)眼乞丐人皆谤。〃甲戌本夹批:〃甄玉贾玉一干人。〃并没有说湘云做乞丐。讲宝玉也着重在〃谤〃字上,可能仅只是说一成了穷光蛋,人人都骂不上进。当然,这一系列批语已经不是批第一个早本了。稍前有这两句歌词:〃说什么粉正浓,脂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甲戌本夹批:〃宝钗湘云一干人。〃作批的时候宝钗早卒,已经改去。
但是第一个早本内宝玉湘云再婚这样迟,然后白头偕老,纵使流落,显然并未失散了再重逢。〃旧本〃之二写湘云为丐,无非是为了使她能在风雪之夜与敲更的宝玉重逢。
因此湘云为丐与宝玉打更一样,都不是原有的。他们俩生活在社会体系外,略似现代西方的嬉痞──近来大都译为〃嬉皮〃,不免使人联想到〃嬉皮笑脸〃,其实他们并不──但是嬉痞是寄生在富裕宽容的社会上──对年轻人尤其宽容,老了也还混不下去。宝玉湘云晚景之惨,可想而知。
庚、戚本第二十二回有两则极长的批注,批宝玉续庄子的事。第二段如下:
黛玉一生是聪明所。……阿凤是机心所。宝钗是博知所。湘云是自爱所。袭人是好胜所。皆不能跳出庄叟言外,悲亦甚矣。
黛玉太聪明了,过于敏感,自己伤身体。宝钗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娶了个Mrs。 Knowll,不免影响夫妇感情。〃湘云是自爱所〃,只能是指第一个早本内,再醮宝玉前,其实她并不是没有出路,可以不必去跟宝玉受苦,不过她是有所不为。
〃阿凤是机心所〃,可见第一个早本已有凤姐,此回要角之一,更可以确定第二十二回来自最初的早本。
第三十一回袭人吐血,〃不觉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眼中不觉滴下泪来。〃〃袭人是好胜所〃,是说贾家败落后,她恨宝玉不争气,以至于琵琶别抱。这条批是批第一个早本,当时已有袭人别嫁的情节,这也是一个旁证。第三十二回隐约提起的湘云袭人十年前西边暖阁夜话,同嫁一个丈夫的愿望,预言不幸言中而又不中。袭人另外嫁人,总是年轻的时候,与湘云一去一来,相隔多年,根本没有共处过。
书中用古代地名,讳言京城是北京,早本尤其严格。北京分里城外城。端方本内蒋玉菡的当铺开在外城,又是端方本特有的笔触,与此书的态度相悖。
第一个早本内袭人并没有与蒋玉菡一同奉养宝玉夫妇,因为与宝玉湘云的下场不合。袭人嫁的是否蒋玉菡,嫁后是否故事还发展下去,不得而知。蒋玉菡嫌宝玉屡次来借钱,要叫铺兵驱逐,〃为袭人所斥而罢〃,大概是端方本编出来骂宝玉的。南京刻本就没有──复述者该不会遗漏这样触目的情节。
端方本续书人鄙视宝玉,想必是因为第一个早本对宝玉的强烈的自贬。
此本还没有卷首作者自述一节,但是那段自述也写得极早。在这阶段,此书自承是自传──当然是与脂砚揉合的自画像。第一个早本的〃老来贫〃结局却完全出于想像。作者这时候还年轻,但是也许感到来日茫茫的恐怖。有些自传性的资料此本毫不掩饰,用了进去,如曹寅之女平郡王福晋,在书中也是王妃。但是避讳的要点完全隐去,非但不写抄家,甚至避免写获罪。第一个早本离抄家最远,这一点非常值得注意。
第二十一回有:〃谁知四儿是个聪敏乖巧不过的丫头。〃庚、戚本句下批注:〃又是一个有害无益者。作者一生为此所,批者一生亦为此所,于开卷凡见如此人,世人故为喜,余犯(反)抱恨。盖四字人甚矣。被者深感此批。〃末句是作者批这条批。
这位批者的口气与作者十分亲密而地位较高,是否脂砚虽然无法断定,至少我们确实知道作者自承〃聪明反被聪明误〃。
前引第二十二回批宝玉续庄子,批第一个早本的一条批注:〃黛玉一生是聪明所。……阿凤是机心所。宝钗是博知所〃等等。黛玉太聪明了,所以过分敏感,影响健康。宝玉对于他倾慕的这些人也非常敏感脆弱。第七十回〃宝玉因冷遁了柳湘莲,剑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气病了柳五儿,连连接接,闲愁胡恨,一重不了又一重,弄的情色若痴,言语常乱,似染怔忡之症。〃戚本作〃冷淡了柳湘莲〃。
第六十七回有甲乙丙丁四种,戚本此回是第六十七回乙(见〃四详〃),有许多异文,如薛蟠听说柳湘莲跟着跛足道士走了,向西北大哭了一场,可见上一回内柳湘莲是向西北方去的。那是第六十六回乙,与今本不同。还有第六十六回甲,因为甄士隐的〃好了歌〃〃保不定日后作强梁〃句旁,甲戌本批〃柳湘莲一干人〃,显然〃风月宝鉴〃初收入此书时,柳湘莲没削发出家,只悄然离京,后回再出现,已经落草为盗。
戚本第七十回〃宝玉因冷淡了柳湘莲〃这句是指第六十六回柳湘莲打听尤三姐品行如何,与宝玉谈话间有点轻微的不愉快,虽然柳湘莲立刻道歉,此后没见面。这该是第六十六回甲,回末尤三姐自刎后,柳湘莲离开小花枝巷,没往下写他去何处。直到第七十回,宝玉还不知道他已经出京,只知道尤三姐自杀了,而他自己与湘莲之间有那么点芥蒂,也是他耿耿于心的许多心事之一。此后改写第六十六、六十七回甲,落草改出家,就把〃冷淡〃改为〃冷遁〃。回目是〃冷二郎一冷入空门〃,〃冷二郎遁入空门〃浓缩为〃冷遁〃,这名词生硬异常,如果不是与〃冷淡〃谐音,不会想起〃冷遁〃二字。
宝玉思慕太多,而又富于同情心与想像力,以致人我不分,念念不忘,当然无法专心工作,穷了之后成为无业游民。在第一个早本内,此书是个性格的悲剧,主要人物都是自误。
此本没有贾雨村,凤姐也未代雨村好友冷子兴说情,带累贾琏。看来贾琏并未休妻。〃阿凤是机心所〃,只是心力消耗过甚,旧病复发而死。
甄士隐的〃好了歌〃内有:〃昨怜破寒,今嫌紫蟒长。〃甲戌本批:〃贾兰贾菌一干人。〃但是批的已经不是第一个早本了,宝钗早死已经改去──〃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批〃宝钗湘云一干人。〃
最初的早本已有第二十二回,回内贾兰不是个闲角,显然是此回固有的,而不是家宴列席众人中后加的一个名字。贾菌只出现过一次,第十三回秦可卿丧事,族人大点名点到他(戚本作贾茵),排名在贾兰之下,倒数第二,想必比贾兰还小。该是〃风月宝鉴〃收入此书时新添的一个人物。第一个早本内,贾家如果中兴,也只是贾兰一人。似应有中兴,否则贾兰这人不起作用。此书确实做到希腊戏剧的没有一个闲人,一句废话。
但是贾兰发达也应在宝玉死后,因为宝玉显然并没得到他的好处。所以写宝玉湘云的苦况一直写到宝玉死去为止。这结局即使置之于近代小说之列,读者也不易接受。但是与百回〃红楼梦〃的〃末回情榜〃、〃青埂峰下证了情缘〃一比,这第一个早本结得多么写实、现代化!从现代化改为传统化,本来是此书改写的特点之一。艺术上成熟与否当然又是一回事。
根据第一个早本续书的共四种,内中大概是南京刻本流传最广,连端方本续书人这老北京也买到一部。但是予人印象最深的是〃旧本〃之二。我十四五岁的时候看〃胡适文存〃上的一篇红楼梦考证,大概也就是引〃续阅微草堂笔记〃──手边无书,可能记错了──传说有个〃旧时真本〃写湘云为丐,宝玉作更夫,雪夜重逢,结为夫妇,看了真是石破天惊,云垂海立,永远不能忘记。这位续书人改编得确是有一手,哀艳刺激传奇化,老年夫妇改为青年单身,也改得合理,因为是续八十回本,当然应有抄家,所以青年暴贫。而且二人结合已是末回卷终,并无其他的好下场,仿佛成为一对流浪的情侣,在此斩断,节拍扣得极准,于通俗中也现代化,甚至于使人有点疑惑──会不会是曹雪芹自一七五四本起改写抄没,一直难产,久久胶着之后,一度恢复续娶湘云的情节,不过移到抄家后?
第一个早本内鳏居多年后续娶孤苦无依的湘云,不能算是对不起黛玉。改为在这样悲惨的情形下意外的重逢而结合,也情有可原,似乎是不可抗拒的。但如果是曹雪芹自改,为什么要改宝玉为看街兵?在街卒木棚中过夜也尽有机会遇见乞丐。现代的嬉痞也常乞讨,而看街兵需要侍候过往官员。宝玉最憎恶官。
雪夜重逢的一幕还是别人代续的。
第一个早本源久流长,至今不绝如缕,至少有一部份保存到本世纪四○年间,而接近今本的百回〃红楼梦〃倒早已影踪全无。除了因为读者大众偏爱湘云,也是因为此本结局虽惨──与无家可归捡煤渣一比,后期的〃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不过是有些小户人家的常情──到底较有人间味,而百回〃红楼梦〃末了宝玉与贾雨村先后去青埂峰下,结在禅悟上,不免像楔子一样笔调枯淡。历来传抄中楔子被删数百字都没人理会,可见不为读者所喜。
周汝昌将第一个早本与有关无关的几种续书混为一谈,以为至少有一个异本,不过记载繁简不同,即使不是原本,也是知道原著情节,据以续补,除了做看街兵是附会,而宝玉湘云鳏寡匹配,可能是曹雪芹自己急改进呈御览,照例替内廷讨吉利。结合本来可有可无,不结合反而更主题严肃──抗议当时统治阶级的残暴,宝玉湘云抄家后都做了乞丐。
周汝昌从这大杂烩上推测八十回后的情节,又根据一道没看仔细的奏章,以为曹雪芹将发卖李煦的妇孺的事〃结合了他本身的经历见闻〃,写史家抄没时,〃湘云等妇女被指派或'变价'为奴为'佣'〃;宝玉那只麒麟曾经第二次失落,被卫若兰拾了去,湘云流落入卫若兰家,见麒麟泪下,若兰问知是宝玉的表妹,骇然,大概由于冯紫英的助力,代访到宝玉下落,〃于是二人遂将湘云送到可以与宝玉相见之处〃,[按:指射圃,因为下文揣测脂砚等惧祸,抽去反抗当时统治阶级的狱神庙回与〃卫若兰射圃文字〃,所以独这两部份〃迷失无稿〃──显然认为射圃是秘密相会的地点。]撮合宝玉湘云成为患难中的夫妻(〃红楼梦新证〃第九二一页)。用两个贵公子作救星,还是阶级意识欠正确。
前面列出的〃旧本〃之五,是个八十回本,未完,写到奉元妃命金玉联姻,黛玉抑郁而死。这当然是循第二十八回的线索,回内元妃端午节赏赐的节礼独宝玉宝钗的相同,黛玉的与别的姊妹们一样。事实是这伏笔这样明显,甚至于使人疑心改去第五十八回元妃之死,是使她能够在八十回后主张这头亲事。
但是如果是这样,宝玉虽然不得不服从,心里势必怨恨,破坏了他们姊弟特别深厚的感情。如果是遗命,那就悱恻动人,更使宝玉无可如何了。
庚本第二十四回批红玉的名字:〃红字切绛珠,玉字则直通矣。〃红玉郁郁不得志,影射黛玉。黛玉怀才不遇,只能是指她不得君心。元妃代表君上。
晴雯是〃女儿痨死的〃,就必须立刻火葬。起初患感冒的时候,病中与宝玉同睡在暖阁里,麝月也怕老嬷嬷们担忧〃过了病气〃,可见从前人不是不知道传染的危险。黛玉也是肺病。子嗣的健康问题还在其次,好在有妾侍。元妃一定关心她这爱弟的健康。黛玉是贾母从小带大的,所以贾母不忍心拆散她与宝玉。元妃只见过黛玉一面。
如果不是元妃插手,贾母死后宝黛的婚事也可能有变局,第五十七回紫鹃就虑到这一层。但是这样一来,又是王夫人做恶人。这究竟不比逐晴雯,会严重的影响母子感情。
早本宝钗是王夫人的表侄女──见戚本第六十七回,那已经不很早,〃风月宝鉴〃收入此书后,此回已经又改写过一次了。可见早本没有王薛是近亲的这一重关系,显然不预备写王夫人凤姐看中宝钗,想培植母家势力──这与王夫人的个性也不合。此后改为近亲,大概是因为不然长期寄居不合理。
金玉姻缘出于元妃的主张,照理是最合适的安排。而且绚烂的省亲给宝玉带来了大观园,同时也留下了这么个恶果,不到半年就在节礼上透了消息,极富于人生的讽刺。但是第一个早本内,元妃不过是王妃,地位不够崇高。王妃晋级,想必就是为了这原因。
怎见得不是别人根据第二十八回的线索,改写八十回本末尾?因为八十回本未完,别人尽可以续书,写八十回后奉元妃命金玉联姻,黛玉病逝,何必移到八十回前?
第二十八回写得极早。回前总批有〃自闻曲回以后回回写药方〃,但是除了此回这一次,第二十三回后这五回都没提黛玉的药方──已经都删了。此回描写宝钗〃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等句,与诗联期(一七五五年左右)定稿的第八回重复,因为隔的年数太多。
回内宝玉说出一个奇异的药方,凤姐附和,证明他不是信口开河。
宝玉向林黛玉说道:〃你听见了没有?难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谎不成?〃
──各本同
称凤姐为〃二姐姐〃,与迎春混淆不清。
书中人当面称呼兄嫂不兴连名字,例如第十三回凤姐称贾珍〃大哥哥〃,贾瑞向她提起贾琏,也称〃二哥哥〃。宝玉平时只叫凤姐〃姐姐〃,对别人说起才称〃凤姐姐〃。此处称〃二姐姐〃是跟着贾琏行二,正如〃二弟妹〃往往称做〃二妹妹〃。但是叫凤姐〃二姐姐〃,叫迎春什么?
第一个早本已有第二十二回。当时还没有贾赦邢夫人,贾家只有贾政一房,贾琏可能是堂侄(见〃四详〃)。第二十八回也写得极早。是否起初也没有迎春,因此叫凤姐〃二姐姐〃?那这〃二〃字就是个漏网之鱼了。
〃风月宝鉴〃收入此书后,书中才有宁府。惜春原是贾政幼女,自有宁府后才改为贾珍的妹妹(见〃四详〃 )。惜春原是贾政之女的又一迹象,是第六十二回林之孝家的报告探春:
〃四姑娘房里小丫头彩儿的娘,现是园内伺候的人,嘴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