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玲典藏全集10红楼梦魇 -张爱玲着-第9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妈妈〃是小辈主人口头上对他们的尊称。但是甲戌本第十六回赵嬷嬷有时作〃赵妈妈〃,是漏改的江南话。全抄本偶有吴语,(注十)作者北方话纯熟后已经改掉了,南京话仍旧有,如〃好(音耗)意〃,作〃故意〃解。(注十一)──戚本一律作〃嫫嫫〃。全抄本统作〃姆姆〃──庚本第三十三回也有个〃老姆姆〃(第七六一页),戚本同,是漏网之鱼──与它通部用〃旷〃是一个道理,都是因为本底子是个早本,陆续抽换今本,起初今本的成份少,因此遇到〃俇〃字仍旧写作〃旷〃,迁就原有的许多〃旷〃字,免得涂改;为求统一,后来也一直沿用下去。为了同一原因,无回末套语或诗联诸回,戚本、全抄本都给添上〃且听下回分解〃。〃正是〃二字底下缺诗联的也删了,不然看上去不完整。
吴世昌与俞平伯同样认为甲戌本是书主或抄手集批充总批,以便增加书价。(注十二)但是一方面有删批的潮流,而且删节得支离破碎的楔子也普遍的被接受,显然一般对于书中没有故事性的部份不感兴趣。多加总批,略厚一点的书不见得能多卖钱。
从戚本、全抄本看来,过录本擅改形式都是为了前后一致化。甲戌本后两截扩充总批,为什么两次改变总批格式,回目后批改回目前批,又改回后批?尤其可怪的是第十三至十六回忽然又兴出新款,每回都有标题诗──头八回也只有五回有──而诗全缺,〃诗云〃〃诗曰〃下留空白。如果〃诗云〃是原有的,书商为什么不删掉,免得看上去残缺不全?
这些疑问且都按下不提,先来检视没问题的头八回。
前面说过,甲戌本外各本第一回总批是初名〃石头记〃的时期写的,与第二回总批格式一样,同属早本。第二回总批有:
通灵宝玉于士隐梦中一出,今于子兴口中一出,阅者已洞然矣,然后于黛玉宝钗二人目中极精极细一描,则是文章锁合处……究竟此玉原应出自钗黛目中,方有照应。……
第八回借宝钗目中,初次描写玉的形状与镌字,却从来没写黛玉仔细看玉。第三回宝黛初会,写玉的全文是〃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系着一块美玉。〃不能算〃极精极细一描〃。当晚黛玉为了日间宝玉砸玉事件伤感,袭人因此谈起那块玉,要拿来给她看。〃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迟。'〃次晨黛玉见过贾母,到王夫人处,王夫人正接到薛蟠命案的消息,就此岔开。显然夜谈原有黛玉看玉的事,与后文宝钗看玉犯重,删去改为现在这样,既空灵活泼,又一笔写出黛玉体谅人,不让人费事,与一向淡淡的一种气派。
第三回不但与第二回总批不符,也和第二十九回正文冲突。第三回贾母给了黛玉一个丫头鹦哥,袭人本来也是贾母之婢,原名珍珠,给了宝玉。第八回初次提起紫鹃,甲戌本批:〃鹦哥改名已〃(第八页)。但是第二十九回贾母的丫头内仍旧有鹦武(鹉)、珍珠(庚本第六六五页)。第三回贾母把鹦哥给黛玉,袭人也是贾母给的,这一节显然是后添的。原来的袭人本是宝玉的丫头,紫鹃与雪雁同是南边跟来的。第二回写黛玉有〃两个伴读丫嬛〃,不会只带了一个来。
甲戌本第三回〃嬷嬷〃先作〃嫫嫫〃,从黛玉到贾政住的院子起,全改〃嬷嬷〃。写贾政房舍一大段,脂批称赞它不是堆砌落套的〃富丽话〃。写桌上摆设,又批〃伤心笔,坠泪笔〃,当是根据回忆写的。这一段想也是后加的。此后再用〃嬷嬷〃这名词,是贾母把鹦哥丫鬟给黛玉,下接黛玉鹦哥袭人夜谈看玉一节,是改写的另一段。
庚本〃嫫嫫〃改〃嬷嬷〃,就没这么新旧分明,先是〃嫫嫫〃,到了贾政院子里还是〃嫫嫫〃,进房才改〃嬷嬷〃;从贾母赐婢到黛玉鹦哥袭人夜谈,又是〃嫫嫫〃。一比,甲戌本显然是改写第三回最初的定本,旧稿用〃嫫嫫〃,下半回加上新写的两段,一律用〃嬷嬷〃,不像庚本是旧本参看改本照改,所以有漏改的〃嫫嫫〃。
此回甲戌本独有的回目〃金陵城起复贾雨村,荣国府收养林黛玉〃,这时候黛玉并不是孤儿,父亲又做着高官,称〃收养〃很不合适,但是此本夹批:〃二字触目凄凉之至〃,可见下笔斟酌,不是马虎草率的文字。
回内黛玉见过贾母等,归坐叙述亡母病情与丧事经过,贾母又伤心起来,说子女中〃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不能一见〃,因又搂黛玉呜咽。此段甲戌本夹批,戚本批注:〃总为黛玉自此不能别往〃(甲戌本缺〃总〃字)。第十四回昭儿从扬州回来报告:〃林姑老爷是九月初三日巳时没的〃,甲戌本眉批:〃颦儿方可长居荣府之文。〃同回正文也底下紧接着凤姐向宝玉说:〃你林妹妹可在咱们家住长了。〃可见黛玉父亲在世的时候,她不能一直住在贾家。此回显然与第三回那条批语冲突。第三回那条批只能是指黛玉父亲已故,母亲是贾母子女中最钟爱的一个,现在又死了,所以把黛玉接来之后〃自此不能别往〃。甲戌本这条夹批与正文平齐,底本上如果地位相仿,就是从破旧的早本上抄录下来的批语,书页上端残缺,所以被砍头,缺第一个字。
庚本、全抄本第三回回目是:〃贾雨村夤缘复旧职,林黛玉抛父进京都〃。
原先黛玉初来已经父母双亡,甲戌本第三回是新改写的,没注意回目上有矛盾。庚本是旧本抽换回内改写的部份,时间稍晚,所以回目已经改了,但是下句〃林黛玉抛父进京都〃,俞平伯指出〃抛父〃不妥。也许因此又改了,所以己酉、戚本的回目又不同。
林如海之死宕后,势必连带的改写第二回介绍黛玉出场一节。原文应当也是黛玉丧母,但是在姑苏原籍,父亲死得更早。除非是夫妇相继病殁,不会在扬州任上。
甲戌本第四回薛蟠字文龙,与庚本第七十九回回目一致:〃薛文龙悔娶河东狮〃,第七十一至八十回的〃庚辰秋定本〃回目页上也是文龙。甲戌本香菱原名英莲,第一回有批语:〃设云应怜也。〃第四回这名字又出现。庚本作〃英菊〃,薛蟠字文起,当是早本漏改,今本是英莲、文龙。
甲戌本第五回有许多异文。第十七页第十一行〃将谨勤有用的工夫,置身于经济之道〃,上句生硬,又没有对仗,不及他本工稳:〃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同页反面第一行〃未免有阳台巫峡之会〃,他本作〃未免有儿女之事〃,似较蕴藉。同页与警幻仙子的妹妹成亲〃数日〃,警幻带他们俩出去同游。他本是成亲〃次日……二人携手出去游玩〃,到了一个荒凉可怕的所在,〃忽见警幻后面追来〃,也是后者更好,甲戌本警幻陪新婚夫妇同游,写得这东方爱神有点不解风情。三人走到这可怕地方,
忽而大河阻路,黑水淌洋,又无桥梁可通,宝玉正自彷徨,只听警幻道:〃宝玉再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
他本这一段如下:
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正在犹豫之间,忽见警幻后面追来,告道:〃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
〃淌洋〃二字改掉了。大河改溪,〃彷徨〃改〃犹豫〃,都是由夸张趋平淡。删掉两个〃宝玉〃,比较紧凑,也使警幻的语气更严重紧急。
同页第十一行〃深负我从前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他本作〃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矣〃,也较浑成自然。迷津内〃有一夜叉般怪物〃,他本作〃许多夜叉海鬼〃。
唬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可卿救我!〃慌得袭人媚人等上来扶起拉手说:〃宝玉别怕……〃
──甲戌本
庚本如下:
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吓得袭人辈众丫嬛忙上来搂住叫〃宝玉别怕……〃
〃唬得〃、〃慌得〃都改现代白话〃吓得〃,戚本只改掉一个,全抄本两个都是〃唬得〃,此外各本同。〃扶起拉手〃改为〃搂住〃,才是对待儿童的态度。〃喊叫'可卿救我'〃的语意暗示连喊几声,因此删掉一个〃可卿救我〃,不比〃叫道:'可卿救我!'〃就是只叫一声。
秦氏在外听见,连忙进来,一面说丫嬛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又闻宝玉口中连叫〃可卿救我〃,因纳闷道:〃……〃
──甲戌本
他本作:
却说秦氏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忽听宝玉在梦中唤他的小名,因纳闷道:〃……〃
甲戌本〃秦氏在外听见〃,是听见袭人等七嘴八舌叫唤宝玉,走进房来,才听见宝玉叫〃可卿救我〃,因为梦魇叫喊实际上未必像梦中自以为那么大声。那间华丽的寝室一定很宽敞,在房外不会听得见。秦氏一面进来,一面又还有这余裕叮嘱丫嬛们看猫狗,可见她虽然照应得周到,并不当桩事。这一段非常细腻合理,但是没交代清楚,〃丫嬛们〃又与袭人等混淆,尽管我们知道是她自己房里的婢女。至于为什么这样简略,也许因为此处文气忌松忌断,需要尽快收煞。
下一回开始,并没有秦氏进房后的文字。显然第六回接其他各本第五回,秦氏在房外就听见宝玉梦中叫〃可卿〃,并没进来。只有甲戌本第五回与下一回不衔接。唯一可能的解释是第五回回末改写过,第六回回首也跟着改了。甲戌本第五回是初稿,其他各本是此回定稿,这是最有力的证据。
为什么要删掉秦氏进房慰问?宝玉梦中警幻的妹妹兼有钗黛二人的美点,并没说像秦氏。如果名字相同是暗示秦氏兼有钗黛的美,不过宝玉在梦中没想到,那么醒来面对面是否会发觉?总之此刻见面十分尴尬,将下意识里一重重神秘的纱幕破坏无余。
因此其他各本改为秦氏在房外就听见宝玉叫喊,嘱咐〃丫嬛们〃看猫狗,也改为〃小丫头们〃,有别于袭人等。〃袭人媚人等〃安慰宝玉,改为〃袭人等众丫嬛〃,因为今本没有一个叫媚人的丫头。但是前文刚到秦氏房中午睡的时候,〃只留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嬛为伴〃,各本都相同。那是因为第五回改的地方都在末两页,没看见前面还有个媚人,所以留下这一个漏网之鱼。
总计甲戌本头五回,第一回楔子新加了一句,第二回改掉黛玉父亲已故,第三回是新改写的,第五回全新或新改。这五回都没有双行小字批注,那是新稿的特征,还没来得及把夹批、眉批用小字抄入正文。这样看来,第四回薛文起、英菊改薛文龙、英莲,此外也许还有更动,也都是此本新改的。
这是今本头五回初形成的时候,五回都没有回末套语或诗联。此后改写第五回,回末加了两句七言诗(全抄本),又从散句改为诗联,庚本又比戚本对得更工。
此书各回绝大多数都有回末套语,也有些在套语后再加一副诗联。庚本有四回末尾只有〃正是〃二字,下缺诗联,(内中第七回另人补抄诗联,附记在一回本的〃卷末〃。)可见有一个时期每一回都以诗联作结,即使诗联尚缺,也还是加上〃正是〃,提醒待补。各种不同的回末形式,显然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换换花样,而是有系统的改制。
第五回回末起初一无所有,然后在改写中添出一副诗联。可见回末毫无形式的时期在诗联期之先。
有几回诗联在〃且听下回分解〃句下。不管诗联是否后加的,反正不可能早于回末套语。
至于回末套语与回末一无所有,是哪一种在先──如果本来没有回末套语,后来才加上,那么第五回加诗联之前势必先加个〃下回分解〃,就不会有这一类只有诗联的几回。也不会有几回仍旧一无所有,因为在回末空白上添个〃下回分解〃比删容易得多,删去这句势必涂抹,需要重抄。显然此书原有回末套语,然后废除,不过有若干回未触及,到了诗联期又在套语下加诗联。
第二十九回里〃奶子抱着大姐儿,带着巧姐儿〃,大姐儿与巧姐是两个人,姊妹俩。第四十一回刘姥姥替大姐儿取名巧姐──大姐儿与巧姐已经是一个人了。第四十一回还在用〃嫽嫽〃,更可见第二十九回之老。再看较后写的一回,庚本第七十五回回前附叶有日期:〃乾隆二十一年(一七五六)五月初七日对清。〃第二十九回、第七十五回都有回末套语,因此早期、后期都有回末套语,比较特别的结法都在中期。想来也是开始写作的时候富于模仿性,当然遵照章回小说惯例,成熟后较有试验性,首创现代化一章的结法,炉火纯青后又觉得不必在细节上标新立异。也许也有人感到不便,读者看惯了〃下回分解〃,回末一无所有,戛然而止,不知道完了没有,尤其是一回本末页容易破损,更要误会有阙文。
诗联要像书中这样新巧贴切的大概实在难,几次在〃正是〃下留空白,就只好放弃了。
具有这两种中期回末形式的回数不多,列出一张表格,如下:
回末形式
灱无套语或诗
牞只有诗联
套语加诗联
第几回
枻,柸,柘,柀,戌枷 庚柣 戌柭 庚殶,毖 庚洳,洙,洚 庚洬
戚、全、庚枷;戌、全、庚柅;全、庚柫;柤 庚柂─枹,柎 庚洇
戚柅;戚、戌柫 柷 戚、庚柰,柼 戚洘
(〃戌〃代表甲戌本。〃全〃代表全抄本。只有数目字的是各本相同的。〃柂─枹〃是第十七、十八回合。)
甲戌本头五回与第二十五回是废套语期的产物,此外庚本还有七回也属于这时期,散见全书。第六至八回有诗联──各本同──属于下一个时期,诗联期。庚本第十七、十八合回也属于诗联期,因此是在诗联期注〃俇〃字。同期稍后,把这注解移到第六回。
前面提过,第五回回末删去媚人的名字,上半回仍旧有媚人,因为改的都在末两页,前面就没注意。同样的,废套期与诗联期也只影响各期间新写、改写诸回。废套期未触及的各回仍旧保留回末套语,到了诗联期,如果改写这一回,就又在套语下面赘上一副诗联。这是表上〃套语加诗联〃几回的来源。但是内中第六、第七回是怎么回事?第六回只有戚本属于这一类,其他各本都只有诗联。第七回戚本、甲戌本同是回末套语加诗联,全抄本、庚本只有诗联。
第六至八回这三回仍旧是甲戌本异文最多,如第六回开始,宝玉梦遗,叫袭人不要告诉人,多〃要紧!〃二字(戚本同),不像儿童口吻,反面削弱了对白的力量。同回平儿称周瑞家的为〃周大嫂〃,不够客气──连凤姐还称她〃周姐姐〃──他本都作〃周大娘〃。第七回薛姨妈说宫花〃白放着可惜旧了,何不给他姊妹们带(戴)去?〃(戚本同)全抄、庚本作〃白放着可惜了儿的〃,是更流利的京片子。第二十一回脂批〃近日多用'可惜了的'四字〃(庚本第四六六页,戚本同),可见这句北方俗语当时已经流行,不是后人代改的。而且〃白放着可惜旧了〃不清楚,仿佛已经旧了,使这十二枝宫花大为减色,其实是说〃老搁着旧了可惜〃。同回焦大骂大总管赖二:〃焦大太爷跷起一只脚(戚本作〃腿〃),比你的头还高呢〃,似带秽亵,戚本更甚。全抄、庚本作〃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比较含糊雅驯。第八回宝玉掷茶杯,〃打个齑粉〃,当指〃打了个碎为齑粉〃。他本作〃打了个粉碎〃。以上四项与甲戌本第五回的异文性质相仿,都是较粗糙的初稿,他本是改笔。又有俗字甲戌本写法较特别,如〃一扒(巴)掌〃(第六回),他本作〃一把掌〃;〃嘴〃(第六、七、八回)他本作〃努嘴〃。
甲戌本其他异文大都是南京话,如第六回〃那板儿才亦(也才)五六岁的孩子,〃他本缺〃亦〃字;第七回〃亦发连贾珍都说出来〃,戚本同,全抄、庚本作〃越发〃。也有文言,第六回给刘姥姥开出一桌〃客馔〃,戚本同,全抄、庚本作〃客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