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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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对不起!都是那个村长,不由分说,叫几个年轻人把我捆在树上逼着我喝酒,说要是不给他画房子设计图,就不放我回来。我坚持了又坚持,结果还是举手投降了。贞美你生气了吧?你一定肚子饿了,我们的孩子也一定饿了。我这个家伙怎么能这么没有责任心呢,你一定要好好惩罚我。我把10个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放进你嘴里,你就狠狠咬吧!就算是咬断一根也没关系,要不就咬下一个耳朵,求你一定原谅我这次!
这样跪在地上百般恳求自己原谅的喻宁的样子,贞美在心里画了一百遍也不止。
这种时候……啊,这种时候哪怕上半身能动弹也好啊,可以打114或安仁派出所查出村长家的电话,跟村长联系,或者给远在汉城的朴前辈打电话,他一定会放下手头的一切,第一时间开车赶来,还可以给江陵医院的宋大夫打电话,托他寻找喻宁。
该死的!天哪!你到底在哪儿?
贞美一夜都没能再合眼,每一分每一秒都似乎要疯掉。她抬起头,看着隆起的肚子,调整呼吸,稳定情绪。如果没有胎儿,或许她的头会炸裂。
凌晨4点50分左右。
村长和两个警察敲响了他们家的门,听到屋里贞美的应答声,推门走了进来。
“郑先生……不在家吗?”
“是啊……昨天晚上出去了,还没……说去村长家买鲍鱼,昨天晚上,不到11点的时候……到底出什么事了?”
“……”
村长和两个警察快速交换着眼神:这么说跟那孩子在一起辨不出本来面目的男人……村长的脸刹那间变得漆黑。
“怎……怎么了?他怎么不回来?警察先生为什么来?我,我丈夫到底出什么事了?啊?到底……到底什么事?快……快告诉我呀!”
贞美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感觉到丈夫出事了。
但如果实言相告,她可能会很危险,要知道她可是全身瘫痪,还怀着身孕的。
一个警察连忙开口说:
“您先生……嗯,没出什么大事,您不必太吃惊。”
“哦……请告诉我!”
尖下巴的警察瞥了同事和村长一眼,转向贞美。
“他从防波堤上掉下去腿受伤了,似乎是不小心一脚踏空,您知道那种海星形的水泥块儿吧?就在那边……”
“只是腿受伤了?那……那为什么不早跟我联系呢?他就算是被送去了医院,去之前也会派人来告诉我一声的啊?”
“因为头……有脑震荡,到现在还昏迷着。”
“是吗?这么说,大脑受伤了?”
“啊,没有,没事儿,这不就叫我们来通知您了嘛。”
“可是,为什么村长一进门就找我丈夫?”
听到这句话,村长挠了挠后脑勺。
“对不起,我……昨天晚上喝酒喝多了……刚才胡言乱语,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警察先生的话是事实,我们也没必要跟你撒谎啊……”
另一个警察掏出记事本。
“请告诉我们紧急联络处,您婆婆家或娘家的联系方式。”
“啊?他没说吗?伤得那么严重吗?”
“是我们忘了问,医院说您先生要在床上一动不动躺一个月。”
“天哪!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贞美定定神,讲出婆婆和朴前辈的电话。警察记了下来,留下一句“不要太担心了”就匆忙离开了。
疯了!到底为什么上防波堤?想直接从海里采鲍鱼回来吗?哎呀,这件事到底怎么办呢?喻宁受伤很厉害的话,怎么办?我是这个样子,他也变成了那样,真让人束手无策!
载佑和喻宁母亲出现在贞美面前是上午11点左右。载佑接到警察的电话后好不容易才打起精神来,连忙去喻宁母亲家把失魂落魄的老人扶进自己车里,火急火燎地赶到安仁村。
喻宁的尸体放在派出所里。载佑和喻宁母亲即使不察看嘴里镶的镀银假牙,也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喻宁。喻宁母亲当即昏倒在地。
载佑抱着别人不愿靠近、甚至不愿多看一眼的喻宁的尸体,放声大哭起来,用自己的脸蹭着他烧得漆黑的脸,哭嚎着。警察走过来劝他,但他以惊人的力量推开警察,用自己的胸膛贴着喻宁的胸膛,紧抱着他,热泪纵横。
警察和村里的人全都惊呆了。
你该多热啊!多……留下贞美,你怎么能闭上眼睛啊!臭小子!你真了不起啊……小狗崽子!喻宁你这个小狗崽子!
旁边围观的人听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他是在赞扬朋友还是在骂朋友,而且看到他全身都趴在一具烧焦的尸体上痛哭,不免感到怪异,啧啧地咂着嘴掉头走开了。
过了一会儿,载佑猛地站起身来,他的眼睛红得吓人,脸上和全身粘满了喻宁身体的余烬,染上了喻宁身体的味道,连警察也怀疑面前这个人精神失常了,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向后退了一步。
“现在怎么办呢?”
“……啊?”
“我朋友的遗体怎么处理呢?我们可以带走吗?”
“是,是的。您签个字……法医已经来过了,您可以带走。”
“稍等一下,伯母去哪儿了?”
村长站了出来。
“躺在我家的客房里,就在附近,我觉得比这儿要好一点儿。”
“谢谢!我们去吧!”
载佑接过警察递过来的湿毛巾,擦了擦脸和手,在身上随手抹了几下。
现在,他必须打起精神来。如果自己倒下了,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所有人都会依次倒下的,喻宁的母亲、喻宁的妻子,还有他的孩子,全都会吵着嚷着要跟喻宁一起去,因为那是最容易的一条路。载佑的心情又何尝不是那样。
走向村长家的20多米路,整个天地似乎都被喻宁充满了。
你走了,我也想走。如果你在,我也想留在你身边。可是,我知道,那不是你希望的,所以我会咬牙忍受的,因为你的母亲、妻儿都在这里。我也知道,你现在正在我的头顶上、我的肩上,嘱托我好好处理、度过这个难关,因为你信任我。是啊,臭小子,我会的!尽管心里血泪泛滥,我会垒一道堤坝挡住,尽全力减少你的亲人受到的伤害的。你不必太担心,可以安心闭上眼睛了,这里一切有我!是啊,有我在。等我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想起你在那个世界等我,我该多么高兴啊!死后就能跟你重逢了,我该多么幸福啊!小子!你就挂着天使的牌子在那个世界潇洒地活着吧,等着我!
载佑一个人走进村长家的客房,守着喻宁母亲,等她醒来。这是必须翻越的第一道巨大的悲伤的山。母亲似乎被梦魇困住了,挣扎着,朝空中举起手脚,摇晃着,像要抓住什么,不肯就这样把儿子送走,不愿意他被夺走,不想放开,使出全身的力气挣扎着。
“伯母……”
载佑把朋友的母亲抱在怀里,用力抱着她。她在他的怀里再一次昏迷过去,这是醒来后的第三次昏迷。失去儿子的痛苦化为一把把刀,插在她胸中,载佑抱着她的时候,那些刀也刺痛了载佑的心。
年轻守寡后每天像守护一枝蜡烛一样把儿子精心拉扯大,现在他居然丢下母亲离开了这个世界!在这种痛苦的折磨下,喻宁母亲距离崩溃只有一步之遥。
载佑用力摇晃喻宁母亲的肩膀,直盯着她的眼睛,大声喊道:
“打起精神来!伯母!伯母这个样子,不振作起来的话,贞美就没法活了!您的孙子也没法活了!”
“……”
“你明白我的话什么意思吧?喻宁留下的贞美肚子里的孩子会死的!伯母,您也不愿意吧?不能那样!伯母,您得抱着贞美安慰她!否则您就会失去一切的,儿子、儿媳、孙子,还有您自己。那样的话,我也活不下去了,我们全都……全都会死的。伯母,喻宁不在了,我就是您的儿子!求您……求您一定要救救我!”
载佑拼全力挡住了想放弃一切不活了的喻宁母亲,紧抱着她,几百次呼唤她。只要能让喻宁母亲心中那一把把刀子变钝,失去杀伤力,哪怕自己的心被掏空了也没关系,或许那样更好,人有一颗心,带着一颗心活着,简直像携带着一颗随时都会爆炸的炸弹。
慢慢地,喻宁母亲似乎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魂魄从另一个世界拽了回来,像抽丝一样,脸上的表情和身体的动作慢慢恢复过来。
哦……是啊……是,你说得对。
下面就该是贞美那一关了,贞美是巨大的悲伤和绝望的山脉。载佑和喻宁母亲宁可被牛头马面拉到地狱去,也不愿意去海边那所房子面对贞美。
两个人走在路上,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这条路到底通向哪里,没有人知道。也许受到这么大的打击,胎儿会流产,贞美的魂魄一下子飞得无影无踪,或许尖叫一声,眨眼功夫整个世界都会崩溃坍塌,末日来临。想到这些,他们的腿怎么能不沉重呢?
载佑已经失去了最亲密的朋友喻宁,如果连曾经暗恋过的好学妹贞美也失去了,以后的生活就会失去意义,变成一片真空,这样的恐惧令他颤抖。
喻宁母亲如果在同一天先后失去儿子和儿媳,而且失去贞美肚子里喻宁留下的惟一的骨肉,她也就等于被扔进了断子绝孙的黑暗的深渊里。这不是人类的贪欲,而是生命的本能。
无论如何,首先得保证贞美平安度过难关。
“那人还没来吗?”
“已经联系过了,很快就到。”
载佑已经把情况告诉了江陵医院妇产科的宋大夫,又说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请他带着能进行急救的救护车亲自来一趟。
对喻宁的死,宋大夫也叹息不已,难道上天真的不肯让好人在这个世界上多活一段时间,非要这么早把他召唤回去吗?
“这样的话……是不是先把孕妇接到医院里来再慢慢告诉她实情呢?”
载佑摇了摇头。
贞美光是看到婆婆和载佑的表情,立刻就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不管他们怎么竭力隐藏,那种狂暴的绝望过后留下的阴影,贞美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毋庸置疑的,这不光是因为贞美聪明机敏,还因为她心中已经本能地产生了这种想法。如果是不认识的人去跟她说要带她去医院,恐怕会激怒她,使她陷入亢奋状态。
是的,她已经知道了。载佑感觉是这样。
这样的话,就必须径直走到她面前,一点儿也不瞒她,让她明白我们是多么爱她,才是正确的做法。
经过火灾现场下方时,载佑故意伸出胳膊护着喻宁母亲,不让她看到,慢慢走了过去。
一辆救护车从身后开过来,里面坐着宋大夫、护士和司机三个人,他们特意关了警笛,不想吓到贞美。宋大夫和载佑简单交谈了几句,决定他们先在门外等候,伺机行事。
贞美眼看着门开了,朴前辈和婆婆走进来,像做梦一样,他们一个嘴角挂着小心翼翼的微笑,一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竭力想做出轻松的样子,两个人慢慢走了进来,像电影里的慢镜头。
……
没有人说话。
只是视线在半空中交汇了一下。
果然……
贞美紧闭了一下眼睛,呼出一口气,又深吸了一口气。
从现在开始就要走过那刀刃了,那锋利的刀刃,像蜗牛蠕动着最柔软的身体爬过最锐利的刮脸刀刀刃一样,哪怕只有一丁点儿分心,一切就都会结束的。
那样的话……妈妈会死……你会死,孩子,你爸爸还会再死一次。孩子,给妈妈力量吧!让妈妈顺利闯过这一关。
孩子……孩子……孩子……我的孩子呀,孩子呀,别……怕,什么事……都没有,孩子呀,我的孩子,妈妈不想失去你……因为,你就是爸爸,你体内流着爸爸的血……我身体里有你,你身体里有爸爸……爸爸身体里有谁呢?猜猜看……我的孩子呀……
呼!呼!呼!贞美努力调整急促的呼吸,竭力保持清醒,好几次紧闭上眼睛,又睁开,阻止自己的心和灵魂变成碎片落入地狱。
她的额头和脖子上青筋暴跳,大汗淋漓,谁都看得出她在进行殊死搏斗。这场战斗她必须一个人瞪着眼睛进行,必须取得最终的胜利,否则一切都会在眨眼之间灰飞烟灭。
载佑和喻宁母亲屏住呼吸,看着贞美在痛苦中挣扎。
她必须独自打赢这场仗,勇敢坚强地。如果死去……就这么死去,马上就会变成小鸟,自由幸福地飞走,没有了喻宁,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如同地狱,但她还是不时抬起头,看着孩子,拿出心灵、思想和灵魂的所有力量,一点一点地把自己固定在这个世界上。
她的冷汗湿透了床单,脸色一会儿蓝,一会儿白,一会儿黄,时时刻刻都在变化。
她紧皱着眉头,闭上眼睛,嘴唇发抖,用力咬着,嘴角流出鲜红的血。
喻宁母亲想奔上前去,载佑拉住她,继续守候着。
你一定得扛过去,贞美!让这世界上所有的人看看,喻宁选择跟你一起生活有多么正确多么美丽。我远远站着,是因为相信你一定能挺过去。你是一个坚强的女人,让那些人看看你,看看你钢铁般的意志、伟大的心灵和美丽的身体是多么有魅力吧!那些整天为鸡毛蒜皮的事争论不休的人应该看看你,应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贞美呀!我……一点儿都不怀疑,我相信,你一定能用自己的方式战胜绝望和死亡!
贞美睁一下眼睛,看看自己的肚子,又重新紧紧闭上眼睛。
可怕的殊死搏斗要到什么时候呢?
啊……怎么会这样!孩子呀!要是没有你……要是你身体里没有爸爸,我现在就会是最幸福的!现在一定跟你爸爸一起脚踏彩云,像阳光一样自由飞翔了……哎呀,妈妈错了,不会的,不会的,孩子,别害怕!妈妈爱你,太爱你了,所以才会埋怨你,就像……载佑叔叔和你爸爸总是互相嘲弄,可是他们的友情比谁都深厚一样……有些事就是这样,你也……长大以后就会明白的。呵呵,小家伙,笑了啊!
贞美喘息着,把一声声惨叫吞进喉咙里,似乎随时会背过气去。她仿佛喝下了人生递过来的毒性最强的一副毒药,正在挣扎、消化。
慢慢地,她脸上有了一丝平和,狂风暴雨渐渐平息,她的脸像浓雾散尽的水面一样平静。
贞美!
载佑在心里喊她的名字。
两行泪水,含笑的泪水,含着孩子和喻宁的笑的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贞美的脸颊淌下来。
她慢慢睁开眼睛,看着载佑和婆婆,挤出一丝微笑。
“别……担心,我……没事儿。”
喻宁按贞美的意见盛在香木棺材里,埋到了含羞草旁边。贞美说不要把坟垒得太高。
“为什么?”载佑问她。
“喻宁会觉得重啊,大肚子的有我一个就足够了。”
安仁村的人知道了喻宁的来历,知道他是这个国家最好的国立大学的教授,还是这个国家最有实力的博物馆设计师之一。
村里人忍不住窃窃私语,那个聪明人为什么跟一个全身瘫痪的女人一起住在这儿,结果丢掉了性命?一时间众说纷纭,尤其是很多人从汉城赶来凭吊喻宁,更增添了人们的好奇心。那些人中有大学教授、风险投资企业家、报社记者和电视台主持人,都是些知识分子,是喻宁的大学同学或前辈后辈,他们在喻宁的坟前皱眉、苦笑、长叹。
偶尔会有人说:真是个优秀的人才,他真正懂得什么是爱。但大多数人还是不谋而合地想:可笑的家伙,他疯了吗?怎么能跟那样的女人一起生活,还怀了孩子……嗯,一定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