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白雀神龟-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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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营中原本有六百多名弓箭手和短刀手,公子寿能调动的总有三四百人,这些人尽数而动,将卡宏外围了四五层,也算是极给左骖面子了。
公子寿定了定神,扶着刀柄跨上前去,从鼻子里哼着问道:“门口这匹马可是你带来的?”
左骖好奇地歪头看了看四周。“不错。”左骖回答说,他的刀子依旧夹在两膝之间,周围的兵丁眼睛一眨也不敢眨,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只要他有去碰它的意思,就要一拥而上。
公子寿大声喝道:“它身上怎么会有我们东营的烙印?——你不说个清楚,今日可没那么容易走得了!”
“你今年多大?”左骖抬着头看他,突然问道。
公子寿一愣,似乎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你是要拿回这些东西吗?”左骖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反正她也不要,我留着没用,你就拿回去好了。”他拨了拨桌子上的那个布袋,硕大的圆珠就叮叮当当地相互撞击着,在滑溜溜的桌面上滚了起来。这些珠子照亮了每一个人的眼睛,四五枚大如指肚的明珠顺着桌缝滚到地上,滴溜溜地滚到了那些士兵的脚前,连公子寿也忍不住低下身去要把它们拣起来,却被左骖背后挥起一刀,登时一颗头飞出去,落在墙角里。
公子寿的身子立了半晌,血如贯珠,从颈子里咕嘟嘟地冒了出来。
只这一瞬间的工夫,一直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略显呆滞的左骖,已经如一团凶猛的旋风扑入那些呆立的士兵中间。锐利的光亮在他左右闪现,所有的人都同时感到那团幻影裹杂着锐利的刀锋在朝自己扑来。没有人能够想明白,一把刀怎么能同时挥劈两侧。那些东营的兵丁们惊恐地挥刀格挡,却全都挡了个空。他们挤撞在一起,胳膊都无法挥舞开,这么多的人同时挥舞兵刃,却没听到一声金属相互撞击的声音,他们就如同在与空气和风搏斗,只听到刀子切入肋骨和肉的声音……
卡宏外那四百名长刀手只听到屋内一片连绵的惨叫声,却不明所以,他们惊疑不定地拥挤在门前,前面的人挡住了后面人的视线,他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却也无法冲进去看。
可怕的呼喊和垂死的挣扎声如同一阵潮水退到了门前,门口站着的两名士兵突然左右一分,向两侧倒下了,热腾腾的血从他们的脖颈里冲出来泼洒在冰凉的地上。
四百名士兵惊恐地看着那头狼一样的灰衣左骖,慢腾腾地,毫无损伤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的右手一抖,刀子上的血如一串油上的水珠被甩了出去,一滴也不留在刀上。那把刀子登时像亮银一样闪闪发光起来。他的左手上还提着一颗头,一甩手就将那东西扔了出来。
公子寿的头颅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落在一匹红色的儿马蹄前,那匹马闻到血腥味,惊恐不安地往后一跳,几乎把背上的吉蛇营统领白菏摔下马来。
“二十岁的毛孩子,还是不要在外面充大人的好。”左骖平静地说,他的沙哑声音让每一个人听得清清楚楚,“把他的头带回去。告诉你们王爷,再来胡闹,对铁狼王不恭不敬,就把你们东营夷为平地。”
白菏抖抖索索地指着左骖道:“反了反了。一个死囚徒竟然……竟然……”左骖冲他瞪了瞪眼,白菏那一句竟然也就竟然不下去了,他惊慌地后退了一步,挥着手喝道:“快给我杀!快上!”
左骖冷笑一声,也稍稍往后一退,退入卡宏的阴影里。
外面的吉蛇营士兵发一声喊,并排往卡宏里攻来,但那卡宏门口低矮,还要下一个大坡,每冲进来一个人,都要弯腰低头才能进入屋里。他们不得不向前伸着脖子,就仿佛在等左骖把他们的头斩下来似的,而他们倒下的尸体,又成了后面冲进来的人的阻碍。
“祖宗的东西自然都是有道理的。”左骖每斩一人,就一抖刀子,刀背上的血就如成串的红珊瑚珠飞了起来。无论杀了多少人,他的刀子始终亮银般闪亮。他一边抖着刀上的血,一边好整以暇地对卡宏里吓得脸色发绿的那些女人解释说:“你们当初也不明白这些门为什么要造得这么低吧?”
他说这话时,头脸都被他人泼溅出的鲜血盖满了,只露出洁白的牙齿和炯炯的眼睛,那些女人怎么敢搭腔。左骖不慌不忙地接连砍翻了十来名冒冒失失往里硬冲的士兵,杀到兴头起,突然一张嘴,白森森的牙齿咬在一名兵丁的脖子上,登时将那人咽喉咬断。那些兵丁虽然有上过战场的,此刻却有不少人脚都软了。只见左骖突然把刀一横,使劲后仰着脖子,从咽喉里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咆哮,这声咆哮就如同孤狼在月下的长嗥,拖带着长长的颤抖的尾音,在空旷的原野上远远传了开去。
随着那一声长嗥,屋子里的女人们又听到了原野上传来的另一种声音,那声音如同连续不断的细雨,沙沙地落在草地上。一股浓烈的腥臊气,突然弥漫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营地里的马开始惊恐地嘶鸣,拖着缰绳人立而起。
伴随着轰然巨响,一整片的木栅栏都被拖倒在地,密密麻麻的狼群从二百来步长的缺口里蜂拥而入,它们那黄褐色的凶狠目光漂浮在一整片的灰狼皮潮水上,它们悄无声息地冲锋,速度快如鬼魅。在那四百来名长刀手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前,这一支锐利如箭头的狼军已经扑击进他们的阵列,撕裂他们的大腿和肚皮,咬断他们的咽喉。在这些直刺人心的惨叫声里,五百多条大如小马的巨狼硬生生地在东营长刀阵列中穿插而出,将他们分割成了十多个小团,围在内圈。它们围绕着这些失去阵形拥挤在一起的士兵们威吓地张开巨口,露出满嘴弯刀一样的利齿,口水四溅,吓得他们胆战心惊。
白菏还骑在马上发着愣,这些狼鬼魅一样的速度让他毫无应变的时间。虽然双方数目只是相当,但只一瞬间里,他的兵丁就阵形散乱,士气崩溃。败局已定了。
左骖没有浪费最佳的时机,他从卡宏里窜出去,闪电一样跳上白菏的马,紧贴在他的背上,在他耳边低语:“我又不是二十岁的毛头小伙,怎么能来这儿却不做准备呢?”
他的狼早已经悄无声息地掩藏在外面的草野里,等待了一夜,就等待着这一时刻。
白菏的脖子上和心里头都是凉飕飕的。他一侧头就能看到左骖那张被狼爪抓破的狰狞的脸。白菏只觉得屁股底下一空,轰隆一声摔倒在地,原来座下的那匹马被狼尿的气味吓得腿软筋麻,卧倒在地爬不起来了。
“都是瀛棘一脉。放下刀子,我不为难你。”左骖沙哑着嗓子喝道。
白菏依然咬着牙不吭声,他手下那些士兵却早已经把兵刃撤手扔了一地。左骖呵呵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将刀子从他脖子上抽开,转身朝卡宏走去。
白菏看着左骖的背,好似毫无防备的样子,但他将手放在刀柄上,捏了又捏,终究不敢把它拔出来。
左骖低头跨入门中,看了看趴在大床上的小宁,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目光里是一层说不清的东西。左骖笑了笑,对她说:“你不跟我走,看来是不行了。”他大步跨过去,揽起她的腰,一把扛上肩膀,也不管她说什么,翻身上马,带着他的那一大群狼,扬尘而去。
这就是左骖的故事。
等东营的那些士兵面色雪白地将刀子收回去的时候,公子寿的那颗头依旧骨碌碌地在地上滚个不停,舌头像弹簧一样在嘴里抖动着。昆天王瀛台寒回从东营赶了过来,一言不发地提了儿子的头回去。
我叔父昆天王此人是个不得不提的狠角色。他是瀛棘王的兄弟,排行第五,母亲乃是当今瀛棘王母亲的姐姐,扶风部落的长公主。当年扶风与瀛棘混战经年,扶风不能抵挡瀛棘的大军,于是扶风王将两个女儿送来和亲。妹妹先生了瀛台檀灭,姐姐后生了瀛台寒回。瀛台寒回刚出生那年,扶风王突然暴毙,瀛棘王派大军将寒回及他母亲送回扶风部,将还不会说话的小寒回树为扶风王,以长公主抱着孩子听政。这位新的扶风王在扶风部落呆了足有十二年,正是上台亲政的时候,却遇上扶风内乱,他舅舅起兵造反,将瀛棘的驻军赶回瀛海之畔,逼寒回的母亲自杀,更将瀛台寒回逐出了扶风部。
算起来那是十七年前的事了。昆天王只能灰溜溜地逃回瀛棘来,其时送他去扶风的瀛棘王瀛台隽楼已死,铁勒部已经被灭,老四铁狼王远遁,剩下的三个儿子相互交兵争位。
瀛台隽楼死得突然,他的五个儿子中,我大伯瀛台灵符宽厚而有魄力,我二伯瀛台梦龙精明且有谋取大权的野心,老三是我父亲瀛台檀灭,勇武又冷静过人,我四叔铁狼王铁勒延陀虽然神力惊人,却不肯跟随父姓,此时母族被灭,孤身远遁,自不待言,只有我五叔瀛台寒回离开瀛棘日久,此刻回来显得人地两疏,手无寸功,是个可有可无的角色。
瀛台寒回此时从扶风带回来的家将有数千人,但其势不足以与任何一方抗衡,没人当他一回事。其时我二伯颇受我爷爷宠爱,位尊权重,为瀛棘大单于,使持节,封安西大将军,总制七氏军事,他手握重兵,无出其右,寒回便投靠二哥帐下,讨了个闲散差使。我大伯前山王瀛台灵符性情温厚,虽得诸大臣贵族拥戴,却无法与老二抗衡,三战三败,逃至我父亲的营中。
那时候,我父亲瀛台檀灭刚刚率贺拔部大军灭了铁勒部,自瀛海边起兵回军南下,驻扎在西凉关外,他勒兵不动,两不相帮,只是坐观我大伯和我二伯的争斗。
我二伯父瀛台梦龙那时候虽然新胜,盘踞在白梨,手中拥有左右武威卫,大合萨也里牙不突者踩着祖庙里供奉着的一块圆磐石,将白牦牛的大纛授给了他,把黑底白边的王袍披到了他的身上,把瀛棘王的宝剑放到了他的手里。根据瀛棘三百年来的规矩,这已经是将瀛棘王的位置交到了瀛台梦龙的手里。也就只有火神马,他尚且不敢尝试当众驯服它们。
瀛台梦龙虽然打败了大哥,但对这位有百胜之名的三弟也颇为忌惮,于是派了大合萨也里牙不突者前去招他。
我父亲瀛台檀灭这时候心里头也是天人交战,拿捏不定。他知道除去左右武威卫,贺拔部的大军向来在瀛棘勇武第一,贺拔部的人跟他日久,对他忠心耿耿,但毕竟远来疲惫,武威卫不世的威名又让他忌惮,此时与瀛台梦龙交手他心中确然没有胜算。
大合萨对他好言相劝,说瀛台梦龙愿在祖庙下立下重誓,与兄弟们约法三章,许愿共享富贵,绝不存加害之心,大合萨甘愿做保。我父亲瀛台檀灭终于点头允诺,只带了十八名卫士入城拜见二哥。我二伯大喜,迎出城外十里地,将我父亲接入宫中,兄弟二人把酒言欢,喝得酩酊大醉。夜里瀛台梦龙就留我父亲住宿在堪离宫的西苑。
半夜时分,我父亲瀛台檀灭被侍卫摇醒,却是我叔父瀛台寒回与小合萨也里牙火者求见。
瀛台寒回开门见山地问:“三哥,你没觉得什么不对吗?”
我父亲瀛台檀灭自睡梦的迷糊中完全醒来,只听得偌大一个园子,死一般寂静,连警哨走动的脚步声都没有。
瀛台寒回说:“大君有令,不许其他王公大将见你,我借着妻子在宫中作客的机会才偷偷溜了过来见你,这可是说明了什么?”
瀛台檀灭心中一惊,但还是装糊涂说:“我不明白。”
我叔父瀛台寒回摇了摇头,直言不讳地道,“我有一事不明,你英雄一世,手握贺拔长孙重兵,为什么来投二哥?”
瀛台檀灭也不闪避,回答说:“我忌惮的,不过是武威卫而已。”
瀛台寒回问:“这几年来,武威卫统领都是谁担当的?”
我父亲瀛台檀灭说:“早几年是灵符,然后是我,交到老二手里刚有一年。”
我叔父瀛台寒回说:“武威卫多年来在你制下,为什么要听老二节制,他对付大哥宁愿用各氏家兵,都不敢用这一支精锐部队,可见其是,但若你入了城,成了砧上鱼肉,武威卫也就只能择木而栖了。大哥温厚宽容,老二尚且不能容。你英雄了得,瀛棘都知,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老二怎么能不明白这一点。”
我父亲瀛台檀灭听了出得一身大汗,酒也醒了。
这时卫士也将周围情形来报,西苑中大小通路都被堵上,且四处堆积了大量柴禾及引火之物,只怕顷刻间就要被算计了。老五瀛台寒回在合萨带领下匆匆离去。瀛台檀灭当即和卫士将马匹盔甲都弃了不要,从墙上爬了出去。墙头外都是巡逻的兵丁,他们趁黑溜到城门边,城门却已然关上,更有大队兵丁发觉他们逃脱,四面未了过来,眼见情形危急,老五瀛台寒回这时候却带着扶风部家将杀开城门,又牵过马来,带上他们一起逃脱。
我父亲瀛台檀灭带着他的十八勇士,及老五的扶风部士众,连夜奔到西凉关下,斩将夺关,开了关门,门外贺拔部的大军一拥而入,直驱白梨城下。白梨城中的瀛台梦龙听了大怒,即时将老五瀛台寒回留在堪离宫中的妻儿都杀了。
此后从日中战到日落,武威卫临阵倒戈,都归了瀛台檀灭,我父亲终于生擒瀛台梦龙,大军入城,重新夺回了白梨城。
这一战虽然胜了,但我叔父瀛台寒回的家人却被屠戮干净,老大和我父亲都觉得亏欠了这位五弟不少。
在堪离宫的庭院里,我二伯父瀛台梦龙哈哈笑着说:“你不杀我,天下更难收拾。”我父亲手起一刀,将他二哥的血喷溅在了王庭里。灵符则亲手杀死了大合萨也里牙不突者,让立下大功的也里牙火者登上了大合萨的座位。
我父亲瀛台檀灭此刻兵力最盛,却不知为什么将我大伯扶上了王座。那一年便是青虎元年。
其时,我大伯瀛台灵符即将自己的前山王位传递给我父亲瀛台檀灭,他自己没有子嗣,经常拍着身下的座位说:“这个位置,是老三的呀。”他起先如此说说,也就罢了,但年岁一长,我大伯灵符的羽翼已丰,瀛台寒回与他行走得多了起来,新大合萨也里牙火者又倒向了寒回一边,前山王瀛台檀灭的位置就突然如火山口一样难熬了起来。我叔父瀛台寒回就如一条极有耐心的蛇,坚忍,狡诈,慢慢地,一口一口地盘剥走他的兵权,至青虎十二年时,三骑八卫的虎符多半已入瀛台寒回之手。眼见他处心积虑,酝酿经营了十二年的心愿就要得偿,青阳这只草原上的猛虎却张开血盆大口,朝瀛棘扑击而来,西凉关一战,三骑八卫溃不成军,瞬时间玉石俱焚,什么丹墀玉殿,什么王图霸业,顷刻间都成了泡影。
此刻我叔父瀛台寒回策马从东营中赶了过来,接过自己儿子的首级。他面容清瘦,脸上的肉似乎都被一把刀剔了个干净,长长的鹰钩鼻子像老鹰的长喙样突兀地伸了出来。要说他的城府确实让人钦佩,此时他捧着自己儿子的头,除了眼角微微跳动之外,脸上居然没有任何表情。望着他孤孑远去的影子,在场的所有瀛棘人却全都心头狂跳,知道暴风雨就要笼罩在阴羽的荒原之上,那是无法躲避的事情,这条善于蛰伏的蛇,或迟或早,要张开他的毒牙利嘴,为今日讨个说法。
“把左骖交给老五,你开什么玩笑?”铁勒延陀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门都没有。”
“你手下杀了昆天王的儿子,他怎么能善罢甘休。铁勒,铁勒,你是要我瀛棘此刻四崩五裂吗?”
“这些大道理,我讲不过你,”铁勒延陀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