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白雀神龟-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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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顶上跳下的箭手是一名面如白玉的年轻人,看不见他手上的动作,只听得弓弦如霹雳般振动,跑在远处被一群亲兵簇拥着的羊敛就倒贯下马,从背后到胸前贯穿一个血洞。他还要再射刑雄,瀛台寒回长长地叹了口气,将手放在了他肩膀上。“果然迟了,杀他又有何用呢。”
那时候关中尚有勇悍著称的武威、玉铃两卫,只是内变突起,仓促应战,已失了先机,青阳的虎狼就如潮水一样涌入关门。马厩和箭仓、营房都被内奸放了火,战马惊了棚,瀛棘军只能与蜂拥上来的青阳精兵步战。
武威卫统领贺拔当带着数百名亲卫,在这席卷而来的黑甲怒潮中,如同一股激越的逆流,不退反进,杀开一条血路,直冲入到关口,还想要将关门合上,却见关门洞内尸体狼籍,堆积得如同一座小山,钉着铁叶子的大门正在熊熊燃烧,门是再也合不上了。他长叹一声,望见关内外尽是黑甲白旗的青阳人,箭矢如雨而下。
他的亲随喊道:“大人,怎么办?”
贺拔当说:“我们武威卫能死,但不能败。”言罢举剑自刎。他身边的三百武威卫全都自尽而死。西凉关竟然比岸门丢得还早。
那一日夜里,青阳大军用长杆挑着武威卫、玉铃卫统领的头,四面进击岸门,四万瀛棘大军土崩瓦解,一万多人丢了性命,更多的人当了俘虏。
瀛棘大将军昆天王瀛台寒回只带着十几骑,逃回了白梨城。
不三日前方快报传来:三万瀛棘青壮均在岸门山被青阳王吕易悭下令坑杀。算下来瀛棘部户户俱有亡人,白梨城内登时一片缟素,哭声震天。
瀛棘王我大伯瀛台 又惊又哀,当天夜里驾崩了。他没有子嗣,我父亲前山王瀛台檀灭,夜里被大合萨也里牙火者匆匆招入王宫,再出现的时候已经披上了黑底白边的王袍,成了这个将要灭亡的国度的帝王。
瀛台白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堪离宫里溜他的黑马。他狠狠地抽了座下的烈马一鞭子,把冷笑抛在了一溜尘埃里:“这时候把我们家扶上昭德殿,做这败国之君,那是要我们全都死无葬身之地啊。”
愤虢侯兼殿中羽林将军瀛台白那一年才十八岁。我出生的那天夜里,他拉开偏殿的木板滑门,在冰冷的空气里俯下身来看我。铁甲上的寒气扎伤了我的眼睛。
他从我乳母的手中接过了我,楚叶不敢拦他。我扑腾着挣扎,感觉到了他的敌意和仇恨。
“这是个灾星。”他咬着牙说,“他来干什么,还是死了干净。”
我感觉到腋下的手指如铁圈般越箍越紧,压榨得我喘不过气,发不出声来。
我看见他的一只眼睛在黑暗中亮如星辰,另一只眼睛的位置上则是一道张扬狰狞的刀痕。
愤虢侯生下来就只有一只眼睛能视物。他七岁那年,父亲带他到瀛海之畔游猎,愤虢侯虽然年幼,目睹草舞万里,兽走鹰飞,不禁心有所感。
父亲手下一名东陆来的清客诌了口诗取笑他说:
瀛海入云去,
两岸夹苍茫。
乌角无咽声,
铁甲有萧寒。
狂草悲万里,
王侯心下伤。
二子目流泪,
一行。
前山王瀛台檀灭身边围着的众人哈哈大笑,愤虢侯却勃然大怒。他拔出腰带上的匕首,一刀扎在自己盲了的左眼上,鲜血泉涌而出。他虎视眈眈地看着那名清客道:“这一行,算眼泪吗?”
我父亲前山王瀛台檀灭为人更是严谨小心,我二哥这刚猛暴烈的性情便不为人所喜,加上他的身世蹊跷,父亲从此待他更薄,但愤虢侯我行我素,整日里与一群大小相当的小厮伴当舞枪弄棍,在白梨城中横冲直撞,素来无人敢挫他颜色。
此时楚叶张惶无措,她既不敢拦阻性如烈火的二公子,又不能眼看着我死于此刻,于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磕头如捣蒜,咚咚有声。
愤虢侯转头看了看跪在地上的乳娘,又看了看我,手上一松,笑道:“你磕头干什么——哈哈,我瀛台白还真能杀死一个连牙齿都没长出来的乳儿不成。”
他仰天长笑,那笑声苍凉悲戚,如同百里之外对月长啸的狼声,这一生都镌刻在我的脑海中。瀛台白的身世始终都是一个谜。他们说他是铁狼王的儿子,而不是前山王的亲生儿子。
那个夜晚,他低头俯在我的耳边,用火热的充满威胁的口吻说道:“也许等你再长大一点点,我们再来算这一笔帐,没有人会知道……”
我这一生头一次放声哭嚎,我的哭声如同肆无忌惮的山洪一样汹涌澎湃。窗外有无数的鸟扑啦啦地拍翅飞去。
“好。”瀛台白赞许地夸了一声,“有我们瀛台儿郎的模样。”
他把我抛还给乳娘,推门而出。我看见他跨上一匹黑马,穿过漫天而落的花瓣,渐渐远去。虽然是在园里,那马儿跳腾决荡,便如飞驰在战场上一般,在花雨的尽头,他拔刀挥舞,然后哐啷一声纳刀入了鞘。
只有到了二十五年后,我踏入东陆的万年帝都天启城的时候,才明白白梨城的堪离宫石殿是多么的简陋,草原人再怎么用心地去摹仿和营造,都无法与东陆根深蒂固金碧辉煌的三千年风骚相比拟。然而堪离宫已经成了瀚州的传说,它那高翘的檐角,勾回的斗拱,严正的云玉台阶,已经隐隐有了东陆天启城宫殿的大模样;还有它的园林,那些低回曲折的廊道,临水亲山的亭台阁榭,山石林泉,香草花树,无不体现着堪离宫想要慢慢变得七窍玲珑的决心,假以时日,它们会成长熟巧的。不过它们已经没有时间啦。
白梨城的城墙是用一尺长半尺宽五寸厚的大墁砖垒砌而成的。大墁砖用紫泥调砂烧制而成,砂粒隐现,练朴大度,寓刚挺于巧丽之中。用这样的砖砌起来的墙清丽秀美,它太漂亮了,所以不适合用来承受兵火,它只适合用来承接月光的映照。草原上的人都叫它“半月城”。
其他的草原人也修建城市,他们的逊王阿堪提用了三年的时间修建了北都城,北都城址呈东西窄、南北宽的长方形。它巍巍耸立在草原的中心朔方原上,以自己的八门去连接八方的道路。七个大部落,青阳、阳河、朔北、澜马、沙池、九煵、真颜,无论谁占有了这座城市,就把四处征掠来的顽民迁到这里,又驻扎了八师的军队防守,每师二千五百人。瀚州草原人称北都是“中天下”,说它位居天下的中央,从这里向四面八方征伐都很方便,而其他的几百个小部落却无法对这高墙深垒的后方形成威胁。
不加雕琢的城墙陡峻如刀,堆堞层摞,高耸的羊马墙,藏匿各处的屯兵洞,深高的护城壕沟,让北都展现出野兽般的峥嵘筋肉,北都城就是一座交战的要塞,屯兵的堡垒。他们不喜欢其他小部落也修建自己的城,这也许就是青阳引兵东侵的理由。白梨败给北都,其实是精巧古雅败给雄浑高峻,细腻温婉败给腾挪杀气,大海败给草原,明月败给谷玄。五代瀛棘王意图以文化之道治统瀚州的梦想就在这一战中败了。
如今新任瀛棘王求降的特使已经派出,在通往西凉关青阳大营的路上飞奔。那一天早上,他们让楚叶把我抱到昭德殿上,我的五位兄长都已经站在了那儿。前山王——现在成了瀛棘王,端坐在高高的黑楠木宝座上。他问面前的六个儿子说:“你们谁愿意到青阳去做质子?”
他坐的黑楠木王椅极其精细光华,攀附满盘绕的龙云纹,那楠木是黑色的,比铁还要沉重,漆色如玉,放出的光芒令人不敢仰视。
据说这把椅子是当年最伟大的阎浮提王瀛台魏巨到东陆时,从天启城搬回来的座椅,自白梨城树起来的那一天,它就立在瀛棘的宫里了,它是瀛棘王权威的象征。
此刻瀛棘王坐在这张椅子上,面容却憔悴得吓人,再没有了百万军中挥戈立马的气概。他那滚烫的目光扫过谁的脸,谁就低下了头。他的兄弟昆天王也将脸埋藏到阴影里。
瀛棘王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就看着瀛台白愤虢侯,叫他的小名道:“浑六勒,你说。”
瀛台白头也不抬:“宁死不从。”
普天之下,怕也只有他敢与我父王这么说话了。瀛棘王也不着恼,他搓着手中一根虎蛟皮拧成的马鞭,看着窗外纷纷扬扬映照着西山的夏雪,沉思着说:“如果天气晴了,现在该是瀛海放马的大好时候呢。”
太平侯瀛台询就站了出来,他是瀛棘王的长子,长得神清目秀,风姿端雅,在瀛棘王诸子中最是坚毅大度。他看了看周围沉默的弟弟们,就道:“那就我去吧。”
瀛棘王摸着马鞭,没有看他,只是点了点头说:“如果是别人去,我不放心;如果是浑六勒去,那就会杀了人再逃回来。”
太平侯也没再说什么。他跪了下来,朝殿堂上面磕了几个头,站起身来就要走出去。
我父亲叫道:“太平。” 太平侯站住了。
瀛棘王沉默了很久,说道:“早晚会有一战。若得着机会,就跑吧。”
“是。”太平侯恭敬地回答说。
“是个屁,” 瀛台白的怒气突然像旋风一样盛满了整个殿堂,“这样的屁话你也说是吗?青阳人又不是傻子,既然是当质子,又开了战,怎么还跑得回来——父亲,白梨城还能募到三万死士,何不放手一搏?”
“浑六勒!”瀛棘王猛喝了一声,杀气如同山岳一样压了下来。就连愤虢侯瀛台白这会儿也不敢和瀛棘王的威严相抗衡。
瀛棘王抬起头来,脸上肌肉如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他望着瀛台询的背影离开,直到被曲折迂回的围廊遮蔽住,再也看不见了为止。
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最喜欢这个儿子,其他各子都还年幼,只有这个儿子随着前山王东征西讨,辅佐军政,立下了许多功劳。瀛棘历来学东陆规矩,将世子位传给长子而不是幼子。若是没有变故,太平侯便是下一任的前山王。然而此时瀛台檀灭变成了瀛棘王,手中握着白梨城所有的权力,我不能说,那不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我也不能说,在他带领瀛棘七姓氏族南征北战,打下大半江山的时候,在他手刃二兄,力护大哥登上宝座的时候,他会什么都没想过。
瀛台檀灭终于坐上了昭德殿的楠木大椅,他最喜爱的儿子太平侯也同时踏上了一条死亡之路,这是注定要付出的代价吗?
他转过头了看到了楚叶,看到了她怀里睡眼朦胧的我。这是他第一次注意到我。
在感受到瀛台白的威胁之时,我以哭声为武器击败了那只愤怒的狮子。除此之外,我始终都不哭。楚叶把乳头塞到我嘴里的时候,我就抓紧时间大口吞咽白色的生命之汁,她把乳头拿开时,我就缩在白狐狸的毛皮里鼾然而睡。没有什么东西,不论是那些愁云惨淡的脸,还是震动房宇的哭声,可以打乱我的起居行止。那天楚叶抱我在殿里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只黑亮的画眉鸟,它歇在殿外的秃山石上,唱了个没完没了。我笑靥如花。瀛棘王也看到了我没心没肺的微笑。
“你,就叫长乐吧。”
“长久的快乐,比什么都紧要啊。”他说。
我皱了下眉头看了看这个满脸胡须的男人,决定不理会他,于是撒了一泡快乐的尿,呼呼地睡着了。
我还是没有名字,长乐是我的封号,那一天以后,我就变成长乐侯了。
书记官长孙鸿卢的《瀛棘国录》中记载得很简单:
青虎十二年七月,太平侯瀛台询赴北都为质,青阳部冠军将军吕光纵千甲兵入城。
这些史官总是喜欢言简意赅,让后来的读者再去平淡的文字里寻找掩埋的血。
实际上那一天的风很大,搅起漫天的尘土。吕光骑在马上,在大风营的护卫下径入白梨城。路过秀美如虹的城墙时,他感叹了一声。有人从城门上跳下,把头颅摔碎在他的马前。当血溅在他的脸上时,吕光有几分恼怒,不过他用手指轻叩他的绿鲨皮刀鞘,把他的愤怒用另一种顾虑给抵消了。他确实有几分担心,青阳王开出的条件就藏在他的怀里,他不太相信瀛棘人会接受这份诏书。瀛棘部虽然已无可战之兵,但若作濒死一击,那便是一场麻烦。他带入城中的一千甲兵,势必落入这只垂死的猛兽口中。
重甲的脚步踏碎了瀚州最著名的庭院中的黄花,他们列兵前庭,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敌意。吕光在昭德殿下展开一张蚕纸,宣读了那些极其苛刻的条件:其一,瀛棘部自此之后称臣纳贡,瀛棘王须称青阳王为父;其二,三月内征集战马三万匹牛羊三十万头,进献至青阳大帐;其三,拆除白梨城,瀛棘部迁庭于北荒;其四,自一等侯以下,瀛棘部十五岁上五十岁下的男子,皆徙往瀚州西部的寒风谷,随军西征。
瀛棘王的眼睛都不瞬一下,可他身边的护卫惊吓得连手中的铁枪都滑落在了地上。这是亡族之约啊。
那时节,青阳部正陷入到一场与生活在西部蛮荒的夸父间的胶着战争中,他们需要兵丁去攻击那些几乎是不可战胜的巨人。寒风谷离此关山万里,遥不可及,八万瀛棘男子这番一去,必然是有去无回。
消息像恐怖的野火一样席卷过整个瀛棘原,那些已经在战争中死去无数亲人的庶民们在族里数名蓍老的带领下,聚集到了宫门前。我们要亡族了。要亡族了。所有的成年男子被带走,我们的部族就要灭亡了。我们要活下去,我们想要活下去啊。他们哭着,喊着,眼巴巴地向城楼上望着。
“大君。”一名紧跟着父亲、年纪已经很大了的侍卫忧心忡忡地提醒他说。他的胸甲上描画着一只金色的猛狮,标明了他的叶护勇士身份。宫墙四面影影绰绰地站满了青阳的士兵。冠军将军吕光是名瘦瘦高高的汉子,一条弯弯曲曲的刀疤横过他那刮得精光的下巴。他手按长刀,站在阶下,冷冷地看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却怀着掩饰不住的紧张。
瀛棘王不答吕光。
他的大臣和贵族们跪在阶下磕头如捣蒜,他也不答他们。
宫墙外的大片哭声被风卷入了进来,充盈在宫室殿堂间。
“谁在外面哭?”我父亲问。没有人敢回答他。
他便缓缓起身,大步踏上宫墙上的城楼,夕阳斜射在他那光洁的盔甲上。吕光抬了抬被汗浸湿的下巴,大风营的甲士突然分几路涌上了宫墙,抽弓搭箭,一支一支瞄向了下面。
瀛棘王一步一步地踏上宫门上的起凤阁,他不去看殿前按刀的冠军将军,也不去看排布在宫墙上的青阳甲兵,而是低着头看下面的百姓。那些箭镞在阳光里闪亮,对准了下面的百姓,百姓却不管不顾,仿佛那些青阳兵都是木偶,那些利箭都是秫秸。他们把衣服脱了,裸露着身子,在光亮的石板上磕头,把额头的印迹用血留在了高大宫城前的尘埃里。
下面是数万双火热的目光,在嗤嗤哧哧地烫着他。那些磕头的人中夹杂着许多宿卫甲士,但多半是手无寸铁的黎民百姓。虽然如此,只要一个眼色,这些人形成的如涛巨浪一定可以把大风营的甲士淹灭。怎么能接受那些条款呢,是啊,他怎么能接受呢,那是比死亡还要可怕的屈辱。他的手在楠木的扶手上捏出了两个坑。入城的一千甲兵可不在他的眼中。但列兵城外的3万虎豹骑却不是白梨城所再能抗衡的了。瀛棘王的眉头就此凝固住,不敢稍动了,此刻部族的存灭,就只在一个眼神间啊。
大合萨也里牙火者赶了过来,他身躯肥胖,行走不便,着四个奴隶扛着步辇跑了过来。辇子还没到殿前,他就从那些斡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