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1-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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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一口气。她不忍再看了,她慢慢又踱到中桌前,一片一片由药瓶数出来,脸上带着微笑,
声音和态度仿佛自己是个失了父母的个女孩子,一个人在墙角落的小天井里,用几个小糖
球自己哄着自己,极甜蜜地而又极凄楚地怜惜着自己)一片,两片,三片,四片,
五片,六片,七片,八片,九片,十片。(她紧紧地握着那十片东西,剩下
的空瓶当啷一声丢在痰盂里。她把胳膊平放桌面,长长伸出去,望着前面,微微点着头,
哀伤地)这——么——年——青,这——么——美,这——么——(眼
泪悄然流下来。她振起精神,立起来,拿起茶杯,背过脸,一口,两口,把药很爽快地咽
下去)
(这时阳光渐渐射过来,照在什物狼藉的地板上。天空非常明亮,外面打地基的小
工们早聚集在一起,迎着阳光由远处“哼哼唷,哼哼唷”地又以整齐严肃的步伐迈
到楼前。木夯一排一排地砸在土里,沉重的石硪落下,发出闷塞的回声,随着深沉
的“哼哼唷,哼哼唷”的呼声是做工的人们战士似地那样整齐的脚步。他们还没有
开始“叫号”。
陈白露(扔下杯子,凝听外面的木夯声,她挺起胸走到窗前,拉开帘幕,阳光照着她的脸。她望
着外面,低声地)“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她吸进一口凉气,打了
个寒战,她回转头来)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她忽然关上
灯又把窗帘都拉拢,屋内陡然暗下来,只帘幕缝隙间透出一两道阳光颤动着。她捶着胸,
仿佛胸际有些痛苦窒塞。她拿起沙发上那一本《日出》,躺在沙发上,正要安静地读下去
——)
[很远,很远小工们隐约唱起了夯歌——唱的是《轴号》。但听不清楚歌词。
[外面方达生的声音:竹均!竹均!(声音走到门前。她慌忙放下书本,立起来,
走到门前,知道是他。四面望望,立刻把桌上的账条拾起,团在手里,又拿起那本
《日出》,匆促地走进左面卧室,她的脚步已经显得一点迟钝,进了门就锁好。
(外面方达生:(风声)竹均!竹均!你屋里没有人吧。竹均!竹均!我要走啦!
(没有人应)竹均,那我就进来啦。
(外面有一两声麻雀)
(方达生推门进。
方达生(左右望)竹均!我告诉你——(忽察觉屋里很黑,他走到窗前把幕帷又拉开,阳
光射满了一屋子。雀声吱吱地唱着)真奇怪,你为什么不让太阳进来。(他走
到左面卧室门前)竹均,你听我一句,你这么下去,一定是一条死路,
你听我一句,要你还是跟我走,不要再跟他们混,好不好?你看,
(指窗外)外面是太阳,是春天。
(这时小工们渐唱渐近,他们用下面的腔调在唱着“日出啊东来呀,满天(地〕大红(来
吧)。。”
方达生(敲门)你听!你听(狂喜地)太阳就在外面,太阳就在他们身上。你
跟我来,我们要一齐做点事,跟金八拚一拚,我们还可以——(觉得
里面不肯理他)竹均,你为什么不理我?(低低敲着门)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他回转身,叹一口气)你太聪明,你不肯做我这样的傻事。(陡
然振作起来)好了,我只好先走了,竹均,我们再见。
[里面还是不答应,他转过头去听窗外的夯歌,迎着阳光由中门昂首走出去。
(由外面射进来满屋的太阳,窗外一切都亮得耀眼。
'砸夯的工人们高亢而洪壮地合唱着《轴歌》,(即“日出东来,满天大红!要想得
吃饭,可得做工!”)沉重的石硪一下一下落在土里,那声音传到观众的耳里是一
个大生命浩··第四幕浩荡荡地向前推,向前进,洋洋溢溢地充满了宇宙。
[屋内渐渐暗淡,窗外更光明起来。
——幕徐落
一九三七年
原野①(三幕剧)
①本剧发表于《文丛》
1937年第
1卷第
2至
5期。1937年
8月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初版,本卷据此版本。
人物
仇虎——一个逃犯。
白傻子——小名狗蛋,在原野里牧羊的白痴。
焦大星——焦阎王的儿子。
焦花氏——焦大星新娶的媳妇。
焦母——大星的母亲,一个瞎子。
常五——焦家的客人。
(第三幕登场人物另见该幕人物表)
时间秋天
序幕原野铁道旁。
——立秋后一天傍晚。
第一幕焦阎王家正屋。
——序幕十日后,下午六时。
第二幕景同第一幕。
——同日,夜九时。
——同日,夜十一时。
第三幕(时间紧接第二幕)
第一景黑林子,岔路口。
——夜一时后。
第二景黑林子,林内洼地。
——夜二时后。
第三景黑林子,林内水塘边。
——夜三时后。
第四景黑林子,林内小破庙旁。
——夜四时后。
第五景景同序幕,原野铁道旁。
——破晓,六时后。
序幕
秋天的傍晚。
大地是沉郁的,生命藏在里面。泥土散着香,禾根在土里暗暗滋长。巨树在黄昏里
伸出乱发似的枝芽,秋蝉在上面有声无力地振动着翅翼。巨树有庞大的躯干,爬满年老而
龟裂的木纹,矗立在莽莽苍苍的原野中,它象征着严肃、险恶、反抗与幽郁,仿佛是那被
禁皓的普饶密休士,羁绊在石岩上。他背后有一片野塘,淤积油绿的雨水,偶尔塘畔簌落
簌落地跳来几只青蛙,相率扑通跳进水去,冒了几个气泡;一会儿,寂静的暮色里不知从
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断续的蛙声,也很寂寞的样子。巨树前,横着垫高了的路基,铺着由辽
远不知名的地方引来的两根铁轨。铁轨铸得像乌金,黑黑的两条,在暮霭里闪着亮,一声
不响,直伸到天际。它们带来人们的痛苦、快乐和希望。有时巨龙似的列车,喧赫地叫嚣
了一阵,喷着人星乱窜的黑烟,风掣电驰地飞驶过来。但立刻又被送走了,还带走了人们
的笑和眼泪。陪伴着这对铁轨的有道旁的电线杆,一根接连一根,当野风吹来时,白磁箍
上的黑线不断激出微弱的呜呜的声浪。铁轨基道斜成坡,前面有墓碑似的哩石,有守路原
野人的破旧的“看守阁”,有一些野草,并且堆着些生锈的铁轨和枕木。
在天上,怪相的黑云密匝匝遮满了天,化成各色狰狞可怖的形状,层层低压着地面。
远处天际外逐渐裂成一张血湖似的破口,张着嘴,泼出幽暗的赭红,像噩梦,在乱峰怪石
的黑云层堆点染成万千诡异艳怪的色彩。
地面依然昏暗暗,渐渐升起一层灰雾,是秋暮的原野,远远望见一所孤独的老屋,
里面点上了红红的灯人。
大地是沉郁的。
(开幕时,仇虎一手叉腰,背倚巨树望着天际的颜色,喘着气,一哼也不哼。青蛙忽而在
塘边叫起来。他拾起一块石头向野塘掷去,很清脆地落在水里,立时蛙也吓得不响。他安
了心,蹲下去坐,然而树上的“知了”又舌噪地闹起,他仰起头,厌恶地望了望,立起身,
正要又取一个石块朝上——遥远一声汽笛,他回转头,听见远处火车疾驰过去,愈行愈远,
夹连几声隐微的汽笛。他扔下石块,嘘出一口气,把宽大无比的皮带紧了紧,一只脚在那
满沾污泥的黑腿上擦弄,脚踝上的铁镣恫吓地响起来。他陡然又记起脚上的累赘。举起身
旁一块大石在铁镣上用力擂击。巨石的重量不断地落在手上,捣了腿骨,血殷殷的,他蹙
着黑眉,牙根咬紧,一次一次捶击,喘着,低低地咒着。前额上渗出汗珠,流血的手擦过
去。他狂喊一声,把巨石掷进塘里,喉咙哽噎像塞住铅块,失望的黑脸仰朝天,两只粗大
的手掌死命乱绞,想挣断足踝上的桎梏。
〔远处仿佛有羊群奔踏过来,一个人“哦!哦!”地吆喝,赶它们回栏,羊们乱窜,哀伤
地咋哮着,冲破四周的寂静。他怔住了,头朝转那声音的来向,惊愕地谛听。他暮然跳起
来,整个转过身来,面向观众,屏住气息瞩望。——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人会惊怪造物
者怎么会想出这样一个丑陋的人形:头发像乱麻,硕大无比的怪脸,眉毛垂下来,眼烧着
仇恨的火。右腿打成瘸肢,背凸起仿佛藏着一个小包袱。筋肉暴突,腿是两根铁柱。身上
一件密结纽拌的蓝布褂,被有刺的铁丝戳些个窟窿,破烂处露出毛茸茸的前胸。下面围着
“腰里硬”,——一种既宽且大的黑皮带,——前面有一块瓦大的钢带扣,贼亮贼亮的。
他眼里闪出凶狠,狡恶,机诈与嫉恨,是个刚从地狱里逃出来的人。
〔他提起脚跟眺望,人显明地向身边来。”哦!哦!”吆喝着,“咩!咩!”羊们拥挤着,
人真走近了,他由轨道跳到野塘坡下藏起。
〔不知为什么传来一种不可解的声音,念得很兴高采烈的!“漆叉卡叉,漆叉卡叉,漆叉
卡叉,漆叉卡叉,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吐兔图吐,。。”一句比一句有气力,
随着似乎顿足似乎又在疾跑的音响。
〔于是白傻子涨得脸通红,挎着一筐树枝,右手背着斧头,由轨道上跳跳蹦蹦地跑来。他
约莫有二十岁,胖胖的圆脸,哈巴狗的扁鼻子,一对老鼠眼睛,眨个不停。头发长得很低,
几乎和他那一字眉连接一片。笑起来眼眯成一道缝。一张大嘴整天呵呵地咧着;如若见着
好吃好看的东西,下颚便不自主地垂下来,时而还流出涎水。他是个白痴,无父无母,寄
在一个远亲的篱下,为人看羊,斫柴,做些零碎的事情。
白傻子(兴奋地跑进来,自己就像一列疾行的火车)漆叉卡又,漆叉卡叉,。。(忽而
机车喷黑烟)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忽而他翻转过来倒退,
两只臂膊像一双翅膀,随着嘴里的“吐兔”,一扇一扇地——哦,火车在打倒轮,他拼
命地向后退,口里更热闹地发出各色声响,这次“火车头”开足了马力。然而,不小心,
一根枕木拦住了脚,扑通一声,“火车头”忽然摔倒在轨道上,好痛!他咧着嘴似哭非
哭地,树枝撒了一道,斧头溜到基道下,他手搁在眼上,大嘴里哇哇地嚎一两声,但是,
摸摸屁股,四面望了一下,没人问,也没人疼,并没人看见。他回头望望自己背后,把
痛处揉两次,立起来,仿佛是哄小孩子,吹一口仙气,轻轻把自己屁股打一下,“好了,
不痛了,去吧!”他唏唏地似乎得到安慰。于是又——)漆叉卡叉,漆叉卡叉,。。 。。
(不,索性放下筐子,两只胳膊是飞轮,眉飞色舞,下了基道的土坡,在通行大车的土道
上奔过来,绕过去,自由得如一条龙)漆叉卡叉,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吐
免图吐,。。(更兴奋了,他咋圆了嘴,学着机车的汽笛)鸣——鸣——呜。
漆叉卡叉,吐免图吐。呜——鸣——鸣——(冷不防,他翻了一个
跟斗)鸣——鸣——呜(看!又翻了一个)呜——鸣——呜——,漆叉
卡叉,吐免图吐,——呜——呜——(只吹了一半,还遥遥传来一声低声而
隐微的饥车笛,他忽而怔住,出了神。他跑上基道,横趴左忱木上,一只耳紧贴着铁轨,
闭上眼,仿佛谛听着仙乐,脸上堆满了天真的喜悦)呵呵呵!(不自主地傻笑起来)
'从基道后面立起来人虎,他始而惊怪,继而不以为意地走到白傻子身旁。
仇虎喂!(轻轻踢着白傻子的头)喂!你干什么?
白傻子(谛听从铁轨传来远方列车疾行的声音,阖目揣摩,很幸福的样子,手拍着轮转的速律,
低微地)漆叉卡叉,漆叉卡叉,。。(望也没有望,只不满意地伸出臂膊晃一晃)
你。。你不用管。
仇虎(踹踹他的屁股)喂,你听什么?
白傻子(不耐烦)别闹!(用手摆了摆)别闹!你听,火车头!(指轨道)在里面!
火车!漆叉卡叉,漆叉卡叉,漆叉卡叉。。(不由更满足起来,耳朵抬起
来,仰着头,似乎在回味)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快乐地忘了一切,向远处望
去,一个人喃喃地)嗯——火车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吐兔图吐,吐兔
图吐,。。(又把耳朵贴近铁轨)
仇虎起来!(白不听,又用脚踢他)起来!(白仍不听,厉声)滚起来!(一脚把傻
子踹下土坡,自己几乎被铁镣绊个跟头)
白傻子(在坡下,恍恍惚惚拾起斧头,一手抚摸踢痛了的屁股,不知所云地呆望着仇虎)你。。
你。。你踢了我。
仇虎(狞笑,点点头)嗯,我踢你!(一只脚又抬到小腿上擦痒,铁镣沉重地响着)你
要怎么样?
白傻子(看不清楚那踹人的怪物,退了一步)我。。我不怎么样。
仇虎(狠恶地)你看得见我么?
白傻子(疑惧地)看。。看不清。
仇虎(走出巨树的暗荫,面向天际)你看!(指自己)你看清了么?
白傻子(惊骇地注视着仇虎,死命地“啊”了一声)妈!(拖着斧头就跑)
仇虎(霹雷一般)站注!
〔白傻子瘫在那里,口里流着涎水,眼更眨个不住。
仇虎(恶狠地)妈的,你跑什么?
白傻子(解释地)我。。我没有跑!
仇虎(指自己,愤恨地)你看我像个什么?
白傻子(盯着他,怯弱地)像。。嗯,。。像——(抓抓头发)反正——(想想,
摇摇头)反正不像人。
仇虎(牙缝里喷出来)不像人?(迅雷似地)不像人?
白傻子(吓住)不,你像,你像,像,像。
仇虎(狞笑起来,忽然很柔和地)我难看不难看?你看我丑不丑?
白傻子(不知从哪里来了这么一点聪明,睁大眼睛)你。。你不难看,不丑。(然而
——)
仇虎(暴躁地)谁说我不丑!谁说我不丑!
白傻子(莫明其妙)嗯,你丑!你——丑得像鬼。
仇虎那么,(向白傻子走去,脚下铛锒作响)鬼在喊你,丑鬼在喊你。
白傻子(颤抖地)你别来!我。。我自己过去。
仇虎来吧!
白傻子(疑惧地,拖着不愿动的脚步)你。。你从哪儿来的。
仇虎(指远方)天边!
白傻子(指着轨道)天边?从天边?你也坐火车?(慢慢地)漆叉卡叉,吐免图
吐?(向后退,一面回头,模仿火车打倒轮)
仇虎(明白狞笑)嗯,“漆叉卡叉,漆叉卡叉”!(也以手做势,开起火车,向白傻子
走近)吐免图吐,吐免图吐。(进得快,退得慢,火车碰上火车,仇虎蓦地抓昔
白傻子的手腕,一把拉过来)你过来吧!
白傻子(痛楚地喊了一声,用力想挣出自己,乱嚎)哦!妈,我不跟你走,我不跟你!
仇虎(斜眼盯着他)好,你会“漆叉卡又”,你看,我跟你来个(照着白胸口
一拳,白啊地叫了一声,仇虎慢悠悠地)吐——兔——图——吐!(凶恶地)把
斧头拿给我!
白傻子(怯弱地)这。。这不是我的。(却不自主把斧头递过去)
仇虎(抢过斧头)拿过来!
白傻子(解释地)我。。我。。(翻着白眼)我没有说不给你。
仇虎(一手拿着斧头,指着脚镣)看见了么?
白傻子(伸首,大点头)嗯,看见。
仇虎你知道这是什么?
白傻子(看了看,抹去唇上的鼻涕,摇着头)不,不知道。
仇虎(指着铁镣)这是镯子——金镯子!
白傻子(随着念)镯子——金镯子!
仇虎对了!(指着脚)你跟我把这副金镯子敲下来。(又把斧头交还他)敲下来,
我要把它赏给你戴!
白傻子给我戴?这个?(摇头)我不,我不要!
仇虎(又把斧头抢到手,举起来)你要不要?
白傻子(眨眨眼)我。。我。。我要。。我要!
[仇蹲在轨道上,白倚立土坡,仇正想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