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全集1-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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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不透一个做妈的心里黑里白日地转些什么念头。(低声下气)好了,
金子,你就看看我的岁数,我这半头的白头发,你说话也就不应该
让给我三分?以前就譬若我锗了,我待你不好,就照你说的吧,磨
你,逼你,叫你在家里不得过。可到了现在,你,你做了这样的事,
闹到这步,我们焦家人并没有把你怎么样。难道,到了现在,我们
焦家(头不觉转向左屋)有——有了难,你还想趁火打一次劫么?
焦花氏(盯着焦氏)妈,您别绕弯子跟我说话,我金子也不是不明白。“国有
国法,家有家规。”这次我做事不体面,可我既然做了,我也想到
以后我会怎么样。
焦母(暗示地)你知道?
焦花氏我不是傻子。
焦母那么,你说说,你们以后要怎么样?
焦花氏我们?
焦母嗯,你同仇虎,虎子这孩子不能白找我们一趟。
焦花氏自然,“猛虎临门,家有凶神。”可我怎么一定就知道他要干什么?
焦母(劝导地)金子!你虽然现在不愿再做焦家的人,可你总也算姓过焦
家的姓。现在仇虎回来,要毁我们,你难道忍心瞪眼看着,不来帮
我们一把手。
焦花氏(冷笑)您要我想法子?
焦母嗯,金子,你一向是有主意的。
焦花氏大路就在眼前,为什么不走?
焦母(关切地)什么!你说!
焦花氏报告侦缉队,把他枪毙。
焦母(明白花氏的反话,故做不知地)你知道我不肯这么办,虎子到底是我干儿。
焦花氏(辛酸地)您的干儿?哦,我忘了,您念了九年《大悲咒》,烧了十年的
往生钱。真,大慈大悲观世音,我们焦家的人哪能做这样的事?
焦母(忍下去)嗯,这一条路我不肯。
焦花氏那么,(很正经地)我看,我还是跟您问问仇虎的生庚八字好。
焦母干什么?
焦花氏(恨恶地)跟您再做个木头人,叫您来扎死啊!
焦母(勃然)贱货,死东西,(支起自己)你——(婆媳二人对视一刻,焦压抑下去)
哦,我不发火,我还是不该发火。金子,我要跟你静下气来谈谈。
焦花氏谈什么,您的儿子还是您的,焦家的天下原来是您的,还是归了您,
您还要跟我谈什么?
焦母金子,你心里看我是眼中钉,我知道:我心里看你是怎么,你也明
白。金子,你恨我恨得毒,可你总忘了我们两个疼的是一个。(花氏
正要辩一句)你不用说,我知道。你说,你现在跟大星也完了,是不是?
可是,金子,你跟大星总算有过夫妻的情分,他待你不错。
焦花氏我知道。
焦母那么,你待他呢?
焦花氏就可怜他一辈子没有长大,总是个在妈怀里吃咂儿的孩子。
焦母好,这些事过去了,我们不谈。现在我求你一件事,你帮帮我,就
算是帮帮他,也就算是帮帮你自个儿。
焦花氏什么,您说吧。
焦母一会儿大星回来怎么问你,你也别说虎子就是那个人。
焦花氏哼,我怎么会告诉他。
焦母可是大星见了你必定问,他怎么吓唬你,你也别说。
焦花氏怎么?
焦母(恐惧地)说不定他刚才跑出去借家伙。
焦花氏什么?(不信地)他敢借家伙想杀人?他?
焦母哼!你?他到底还是我的种。
焦花氏(半信半疑)哦,您说大星,他回来要找——
焦母金子,你别装!虎子早就告诉你——
焦花氏他告诉我什么?
焦母哼,我猜透了他的心,他的心毒,他会叫你告诉大星就是他。
焦花氏您想得怪。
焦母怪?他想叫大星先动手找他拚。他可以狠下心肠害——害了他的老
把弟。哼,好弟兄!
焦花氏对了!好弟兄!(森严地)好弟兄强占了人家的地——
焦母(低得听不见。同时)什么?
焦花氏(紧接自己以前的话)——打断人家的腿,卖绝人家的姊妹,杀死人家的
老的。
焦氏(惊恐)什么,谁告诉你这个?
焦花氏他都说出来了!
焦母(颤栗)可是,这并不是大星做的,这是阎王,阎王。。(指着墙上
的像,忽然改了口)阎王的坏朋友,坏朋友,造出来的谣。。谣言。
不,不是真的。
焦花氏(不信地)不是真的?
焦母(忽然一口咬定,森厉地)嗯!不是真的。(又软下去)那么,金子,你答应
了我!
焦花氏什么?
焦母大星怎么逼你,你也不告诉他是谁。你帮我们也就帮了你自个儿。
焦花氏帮我自个儿?
焦母嗯,你劝仇虎明天天亮走路。你可以跟他走,过去的事情我们谁也
不再提。
焦花氏你让我跟虎子走?
焦母嗯,我焦氏让你走。没有钱,我来帮你。
焦花氏(翻翻眼)您还帮我?
焦母嗯,帮你!明天早上帮你偷偷同虎子一块走。
焦花氏嗯,(斜眼看着她)您再偷偷报侦缉队来跟着我们。
焦母怎么?
焦花氏仇虎离开焦家的门,碰不着你的孙,害不着你的儿,你再一下子抓
着两个,仇虎拐带,我是私奔,那个时候,还是天作保,地作保,
还是找您婆婆来作保?
焦母(狞笑一声)金子,你真毒,你要作婆婆,比瞎子心眼还想得狠。
焦花氏(鼻子嗤出声音)说句您不爱听的话,跟您住长了,什么事就不想,也
得多担份心。
焦母可是,小奶奶,这次你可猜错了。我倒也是想报官,不过看见了大
星,我又改了主意。我不想我的儿孙再受阎王的累,我不愿小黑子
再叫仇家下代人恨。仇易结不易解,我为什么要下辈人过不了太平
日子。仇虎除非死了,虎子一天不死,我们焦家一天也没有安稳日
子。
焦花氏所以您才要他死。
焦母没有,王法既然不能叫他死,我为什么要虎子一次比一次恨我们呢。
所以你金子爱信就信,不爱信也只得信,你现在替我叫虎子来,我
自己跟他说话。
焦花氏可是,您——
焦母(改了主意)哦,你别去,我自己来。(向左屋叫)虎子!虎子!
焦花氏(向左屋,低声)虎子!
焦母他不答应。金子,你先回你屋,我一个人叫他。(走到左门前)虎子!
虎子!
(里面虎子的声音:(慢慢地)嗯。
'仇虎由左门上,出门就望见花氏,愣一下。金子指指她的婆婆,叫他个心。他敌对
地望了焦氏一眼,挥手令金子出门。
焦母(觉出虎子已经出来)金子,你进去吧。
焦花氏嗯。(花由右门下)
仇虎(狠恶地)干妈,您的干儿子来了。
焦母(沉静地)虎子,(指身旁一条凳)你坐下,咱们娘儿俩谈谈。
仇虎(知道下面严重)好,谈谈!(坐在远处一条凳上)
焦母(半晌,突然)刚才你吃饱了?
仇虎(摸摸下巴,探视着她)吃饱了!见着干妈怎么不吃饱?
焦母虎子!(又指身旁一条凳)你坐下啊!
仇虎坐下了。(又望望她)
[外面有辽远的火车笛声。
焦母不早了。
仇虎嗯,不早了,您怎么还不睡?
焦母人老了,到了夜里,入就睡不着。(极力想提起兴会)虎子,你这一向
好?
仇虎还没有死,干妈。
焦母(缓和他的语气)话怎么说得不吉利。
仇虎哼,出门在外的人哪儿来的这么些讲究?(眼又偷看过去)
焦母你来!
仇虎怎么?(不安地走过去)
焦母你把手伸过来。
仇虎(疑惑地)干什么?
焦母好谈话,瞎子摸着手谈天,才放心。
仇虎哦,(想起从前她的习惯)您的那个老脾气还没有改。(伸手,焦氏握住。仇
虎顺身坐下,与焦氏并肩坐在一条凳上,面对着观众)
焦母没改。(凝望前面)
仇虎您的手冰凉。
焦母(神秘地)干儿子,你闭上眼。
仇虎(望着她、猜疑地〕我闭上了,干妈。
焦母(摇头)你没有。
仇虎(睁着眼,故意地)这次您猜错了,我是闭上了。
焦母(点点头)瞎子跟瞎子谈心才明白。(忽然)虎子,你觉得眼前豁亮么?
仇虎(疑惧地盯着她)嗯。
焦母(幽沉地)你瞧见了什么?
仇虎(不觉四面望望)我看不见,您呢?
焦母(慢慢地)嗯,我瞧见,我瞧见。干儿子,(森厉地,指前指后)我瞧见你
身旁站着有两三个屈死鬼,黑腾腾。你满脸都是杀气。
仇虎(察觉她在说鬼话)你老人家好眼力。
焦母可是你猜我还瞧见你什么?
仇虎您还瞅见什么?
焦母(放下手)我还瞅见你爹的魂就在你身边。
仇虎哦,我爹的魂?(嘲弄地)那一定是阎王爷今天放了他的假,他对着
他亲家干妈直乐。(“发笑”的意思)
焦母不,不。他满脸的眼泪。我看见他(立起)在你身边,(指着)就在这
儿,对着你跪着,叩头,叩头,叩头。
仇虎干什么?
焦母他求你保下你们仇家后代根,千万不要任性发昏,害人害了自己。
可是你不听!(仇虎仰望着焦氏捣鬼)你满脸都是杀气。哦,我看见,雾
腾腾,好黑的天,啊,我看见你的头滚下去,鲜血从脖颈里喷出来。
仇虎(憎恨地)干妈,您这段话比我说得还吉利。
焦母虎子!(又拿起仇虎的手,警告地)你看,你的手发烫,你现在心里中了
邪,你的血热,干儿,我看你得小心。
仇虎(摹地立起)干妈,您的手可发凉。(狞笑)我怕不是我血热,是您血冷,
我看您也得小心。
焦母虎子,(极力拉拢)你现在学得真不错,居然学会了记挂着我。
仇虎(警戒地)八年的工夫,干妈,我仇虎没有一天忘记您。
焦母(强硬地笑了一下)好儿子!可是虎子,(着重地)我从前待你总算好。
仇虎我也没有说您现在待我坏。
焦母虎子,你看看墙上挂的是谁?
仇虎(咬住牙)阎王,我干爹。
焦母你干爹怎么看你,
仇虎他看着我笑。
焦母你看你干爹呢?
仇虎(攥着拳头)我想哭。
焦母怎么?
仇虎没有赶上活着跟干爹见个面,尽尽我八年心里这点孝心。
焦母(又不自然地笑笑)好儿子!你猜我现在心里盘算着什么?
仇虎自然盘算着您干儿。
焦母盘算你?
仇虎嗯!盘算!(佯笑)说不定您看干儿打着光棍,单身苦,——
焦母嗯?
仇虎(嘲弄地)您要跟您干儿娶个好媳妇。
焦母(以为他认真说。得意地笑)虎子,你现在是心眼机灵,没有猜错,(有意义
地)我是想送给你一个好媳妇。
仇虎(乖觉地)一个好媳妇?
焦母(含蓄地)那么,你走不走。
仇虎上哪儿?
焦母要车有车。
仇虎车不用。
焦母要钱有钱。
仇虎(斩钉截铁)钱我有。
焦母(觉得空气紧张)哦,(短促地)那么,你要干妈的命,干妈的命就在这
儿。
仇虎(佯为恭谨)我不敢,干妈。您长命百岁,都死了,您不能死。
焦母(忍不住,沉郁地)虎子,你来个痛快。上刀山,下油锅,你要怎么样,
就怎么样。干妈的老命都陪着你。
仇虎(眈眈探视,声音温和)干儿没有那样的心。虎子只想趁大星回家,在这
儿也住两天,多孝敬孝敬您。
焦母(渐渐被他的森严慑住)“孝敬”。虎子,你可听明白,干妈没有亏待你。
(怯惧地)你这一套话要提也只该对死了的人提,活着的人都对得起
你。
仇虎(低幽幽)我也没说焦家有人亏待我。
焦母虎子,大星是你从小的好朋友。
仇虎大星是个傻好人,我知道。
焦母他为着你的官司,自己到衙门东托人,西送礼,钱同衣服不断地跟
你送。
仇虎他对得起我,我知道。
焦母就说你干妈,我为你哭得死去活来多少次。
仇虎是,我明白。
焦母你干爹也是整天托衙门的人好好照应你,叫他们把你当作自己亲生
的儿子看。
仇虎是,我记得。
焦母你说话口气不大对,虎子,你这是──
仇虎干妈,虎子傻,说话愣头愣脑,没分寸。
焦母嗯。(又接下去)就说你的爸爸,死的苦——
仇虎(怨恨逼出来的嘲讽)哼,那老头死得可俭省,活埋了,省了一副棺材。
焦母(急辩)可是这不怪大星的爹,他跟洪老拚死拚活说价钱,说不妥,
过了期,洪老就把你爸爸撕了票。
仇虎(强行抑制)我爸爸交朋友瞎了眼,那怪他自己。
焦母你说准?
仇虎(改话)我说那洪老狗杂种。
焦母真是!干儿!就说你妹妹,她死的屈,十五岁的姑娘,就卖进了那
种地方,活活叫人折磨死。
仇虎(握着拳)那也是她“命该如此”。
焦母可怜那孩子,就说她,怎么能怪大星的爹。大星的爹为你妹妹把那
人贩子打个半死,人找不着,十五岁的姑娘活活在那种地方糟蹋了,
那可有什么法子。
仇虎(颤栗)干妈,您别再提了。
焦母怕什么?
仇虎多提了,(阴沉地)小心您干儿的心会中邪。
焦母(执拗地)不,虎子,白是白,黑是黑,里外话得说明白。我不能叫
你干儿心里受委屈。你说你的官司打的多冤枉,无缘无故,叫人诬
赖你是土匪。
仇虎八年的工夫,我瘸了腿,丢了地。
焦母是,这八年,你干爹东托人,西打听,无奈天高地远,一个在东,
一个在西,花钱托人也弄不出你这宝贝心肝儿子,不也是白费了干
爹这一番心。
仇虎(狠狠地)是,我夜夜忘不了干爹待我的好处。
焦母(尽最后的力气来搬山,吃力地)虎子,就把你家的地做比,你也不能说你
干爹心眼坏。是你爸爸好吃好赌,耍得一干二净,找到你干爹门上,
你干爹拿出三倍价钱来买你们的地,你爸爸还占了两倍的便宜。
仇虎是我爸爸占了干爹的便宜。
焦母嗯!(口焦舌干,期望得到效果,说服虎子,关心地)怎么样?
仇虎(点点头,不在意下)嗯,怎么样?
焦母(疑虑地)虎子!
仇虎(斜视)嗯,干妈?
焦母(忽然不豫)虎子,我费心用力说了半天,你是口服心不服。
仇虎谁说我心不服。(神色更阴沉)
焦母那么,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仇虎我说过,(着重地)跟您报恩来啦。
焦母(绝望了)哦!报恩?(忽然)虎子,我听说你早回来了,为什么你单
等大星回来,你才来?
仇虎小哥俩好久没见面,等他回来再看您也是图个齐全——
焦母(疑惧)齐全?
仇虎(忙改口)嗯,热闹!热闹!
焦母(仿佛忽然想起)哦,这么说你是想长住在这儿?
仇虎嗯,侍奉您老人家到西天。(恶毒地)您什么时候归天,我什么时侯
走。
焦母(呆了半天)好孝顺!我前生修来的。
(半晌,风吹电线呜呜的声响,像是妇人在哀怨地哭那样幽长。
(一个老青蛙粗哑地叫了几声。
仇虎(仿佛无聊,逼尖了喉咙,声音幽涩,森森然地唱起)“初一十五庙门开,牛头
马面哪两边排,。。。”
焦母(怕听)别唱了,(立起)你也该睡了。
仇虎(望望她,又继续唱)“。。判官掌着哟生死的簿,。。”
焦母(有些惶惶然)不用唱了,虎子!
仇虎(当做没听见)嗯,“。。青面的小鬼哟拿着拘魂的牌。。。”(仇虎走
开)
焦母(四周静寂如死,忽然无名恐惧起来)虎子!(高声)虎子!你在哪儿?(四处
摸索)你在哪儿?
仇虎(冷冷地望着她)这儿,干妈。(更幽长地)“。。阎王老爷哟当中坐,一
阵哪阴风。。”
焦母(恐怖和愤怒,低声)虎子,别唱了!别唱了!
仇虎“。。吹了个女鬼来!”
焦母(颤抖,恨极)虎子,谁教给你唱这些东西?
仇虎(故意说,低沉地)我那屈死的妹子,干妈。
焦母哦!(不觉忽然拿起桌角过那只铁拐杖)
仇虎(狞笑)您还愿意听么?
焦母(勃然)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