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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曹禺全集1-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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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冲(看看蘩漪,带了希冀和快乐的神色)妈,我这两天很快活。
周蘩漪在这家电,你能快活,自然是好现象。
周冲妈,我一向什么都下肯瞒过您,您不是一个平常的母亲。您最大胆,

最有想象,又,最同情我的思想的。
周蘩漪那我很欢喜。
周冲妈,我要告诉您一件事,——不,我要跟您商量一件事。
周蘩漪你先说给我听听。
周冲妈,(神秘地)您不说我么?
周蘩漪我不说你,孩子,你说吧。
周冲(高兴地)哦,妈——(又停下了,迟疑着)不,不,不,我不说了。
周蘩漪(笑了)为什么?
周冲我,我怕您生气。(停)我说了以后,你还是一样地喜欢我么?
周蘩漪傻孩子,妈永远是喜欢你的。
周冲(笑)我的好妈妈。真的,您还喜欢我,不生气?
周蘩漪嗯,真的——你说吧。
周冲妈,说完以后我还不许您笑话我。
周蘩漪嗯,我不笑话你。
周冲真的?
周蘩漪真的!
周冲妈,我现在喜欢一个人。
周蘩漪哦!(证实了她的疑惧)哦!
周冲(望着蘩漪的凝视的眼睛)妈,您看,您的神气又好像说我不应该似的。
周蘩漪下。不,你这句话叫我想起来,——叫我觉得我自己。。——哦,

不,不,不。你说吧。这个女孩子是谁?

周冲她是世界上最——(看一看蘩漪)不,妈,您看您又要笑话我。反正她
是我认为最满意的女孩子。她心地单纯。她懂得活着的快乐,她知道
同情,她明白劳动有意义。最好的,她不是小姐堆里娇生惯养出来
的人。

周蘩漪可是你不是喜欢受过教育的人么?她念过书么?
周冲自然没念过书。这是她,也可说是唯一的缺点,然而这并不怪她。
周蘩漪哦。(眼睛暗下来,不得不问下一句,沉重地)冲儿,你说的不是——四凤?
周冲是,妈妈。——妈,我知道旁人会笑话我,您不会不同情我的。
周蘩漪(惊愕,停,自语)怎么,我自己的孩子也。。
周冲(焦灼)您不愿意么?您以为我做惜了么?
周蘩漪不,不,那倒不。我怕她这佯的孩子不会给你幸福的。
周冲不,她是个聪明有感情的人,并且她懂得我。
周蘩漪你不怕父亲不满意你么?
周冲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周蘩漪别人知道了说闲话呢?


周冲那我更不放在心上。
周蘩漪这倒像我自己的孩子。不过我怕你走错了。第一,她始终是个没受

过教育的下等人。你要是喜欢她,她当然以为这是她的幸运。
周冲妈,您以为她没有主张么?
周蘩漪冲儿,你把什么人都看得太高了。
周冲妈,我认为您这句话对她用是不合适的。她是最纯洁,最有主张的

好孩子,昨天我跟她求婚——
周蘩漪(更惊愕)什么?求婚?(这两个字叫她想笑)你跟她求婚?
周冲(很正经地,不喜欢母亲这样的态度)不,妈,您不要笑!她拒绝我了。—

—可是我很高兴,这样我觉得她更高贵了。她说她不愿意嫁给我。
周蘩漪哦,拒绝!(这两个字也觉得十分可笑)她还”拒绝”你。——哼,我明
白她。
周冲你以为她不答应我,是故意地虚伪么?不,不,她说,她心里另外

有一个人。
周蘩漪她没有说谁?
周冲我没有问。总是她的邻居,常见的人吧。——不过真的爱情免不了

波折,我爱她,她会渐渐地明白我,喜欢我的。
周蘩漪我的儿子要娶也不能娶她。
周冲妈妈,您为什么这样厌恶她?四凤是个好女孩子,她背地总是很佩

服您,敬重您的。
周蘩漪你现在预备怎么样?
周冲我预备把这个意思告诉父亲。
周蘩漪你忘了你父亲是什么样一个人啦!
周冲我一定要告诉他的。我将来并不一定跟她结婚。如果她不愿意我,

我仍然是尊重她,帮助她的。但是我希望她现在受教育,我希望父

亲允许我把我的教育费分给她一半上学。
周蘩漪你真是个孩子。
周冲(不高兴地)我不是孩子。我不是孩子。
周蘩漪你父亲一句话就把你所有的梦打破了。
周冲我不相信。——(有点沮丧)得了,妈,我们下谈这个吧。哦,昨天我

见着哥哥,他说他这次可要到矿上去做事了,他明天就走,他说他

太忙,他叫我告诉您一声,他不上搂见您了。您不会怪他吧?
周蘩漪为什么?怪他?
周冲我总觉得您同哥哥的感情不如以前那样似的。妈,您想,他自幼就

没有母亲,性情自然容易古怪。我想他的母亲一定也感情很盛的,
哥哥就是一个很有感情的人。
周蘩漪你父亲回来了,你少说哥哥的母亲,免得你父亲又板起脸,叫一家
子不高兴。
周冲妈,可是哥哥现在真有点怪,他喝酒喝得很多,脾气很暴,有时他

还到外国教堂去,不知干什么?
周蘩漪他还怎么样?
周冲前三天他喝得太醉了。他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他恨他自己,说了

许多我不大明白的话。
周蘩漪哦!


周冲最后他忽然说,他从前爱过一个他决不应该爱的女人!
周蘩漪(自语)从前?
周冲说完就大哭,当时就逼着我,要我离开他的屋子。
周蘩漪他还说什么后来么?
周冲没有,他很寂寞的样子,我替他很难过,他到现在为什么还不结婚

呢?
周蘩漪(喃喃地)谁知道呢?谁知道呢?


周冲(听见门外脚步的声音,回头看)咦,哥哥进来了。
(中门大开,周萍进。他约莫有二十八九,颜色苍白,躯干比他的弟弟略微长些。
他的面目清秀,甚至于可以说美,但不是一看就使女人醉心的那种男子。他有宽而
黑的眉毛,有厚的耳垂,粗大的手掌,乍一看,有时会令人觉得他有些戆气的;不
过,若是你再长久地同他坐一坐,会感到他的气味不是你所想的那样纯朴可喜,他
是经过了雕琢的,虽然性格上那些粗涩的滓渣经过了教育的提炼,戎为精细而优美
了;但是一种可以炼钢熔铁,火炽的,不成形的原始人生活中所有的那种“蛮”力,
也就因为郁闷。长久离开了空气的原因,我为怀疑的,怯弱的,莫名其妙的了。和他
淡两三句话,便知道这也是一个美丽的空形,如生在田野的麦苗移植在暖室里,虽
然也开花结实,但是空虚脆弱,经不起现实的风霜。在他灰暗的眼神里,你看见了
不定,犹疑,怯弱同冲突。当他的眼神暗下来,瞳仁微微地在闪烁的时候,你知道
他在审阅自己的内心过误,而又怕人窥探出他是这样无能,只讨生活于自己的内心
的小圈子里。但是你以为他是做不出惊人的事情,没有男子的胆量么?不,在他感
情的潮涌起来的时候,——哦,你单看他眼角间一条时时刻刻地变动的刺激人的圆
线,极冲动而敏锐的红而厚的嘴唇,你便知道在这种时候,他会贸然地做出自己终
身沮咒的事,而他生活是不会有计划的。他的唇角松弛地垂下来。一点疲乏会使他
眸子发呆,叫你觉得他不能克制自已,也不能有规律地终身做一件事。然而他明白
自己的病,他在改,不,不如说在悔,永远地在悔恨自己过去由直觉铸成的错误;
因为当着一个新的冲动来时,他的热情,他的欲望,整个如潮水似地冲上来,淹没
了他。他一星星的理智,只是一段枯枝卷在漩涡里,他昏迷似地做出自己认为不应
该做的事。这样很自然地一个大错跟着一个更大的错。所以他是有道德观念的,有
情爱的,但同时又是渴望着生活,觉得自己是个有肉体的人。于是他痛苦了,他恨
自己,他羡慕一切没有顾忌,敢做坏事的人,于是他会同情鲁贵。他又钦羡一切能
抱着一件事业向前做,能依循着一般人所谓的“道德”生活下去,为“模范市民”,
“模范家长”的人,于是他佩服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在他的见间里,除了一点倔强
冷酷,——但是这个也是他喜欢的,因为这两种性格他都没有——是一个无瑕的男
子。他觉得他在那一方面欺骗他的父亲是不对了,并不是因为他怎么爱他的父亲(回
然他不能说不爱他),他觉得这样是卑鄙,像老鼠在狮子睡昔的时候偷咬一口的行
为,同时如一切好内省而又冲动的人,在他的直觉过去,理智冷回来的时候,他更
刻毒地恨自己,更深地觉得这是反人性,一切的犯了罪的痛苦都牵到自己身上。他
要把自己拯救起来,他需要新的力,无论是什么,只要能帮助他,把他由冲突的苦
海中救出来,他愿意找。他见着四凤,当时就觉得她新鲜,她的“活”!他发现他
最需要的那一点东西,是充满地流动着在四凤的身里。她有“青春”,有“美”,
有充溢着的血,固然他也看到她是粗,但是他直觉到这才是他要的,渐渐地他厌恶
一切忧郁过分的女人,忧郁已经蚀尽了他的心;他也恨一切经过教育陶冶的女人,
(因为她们会提醒他的缺点)同一切细致的情绪,他觉得腻!(然而这种感情的波
纹是在他心里隐约地流荡着,潜伏着;他自己只是顺着自己之情感的流在走,他不
能用理智再冷酷地剖析自己,他怕,他有时是怕看自己内心的残疾的。现在他不得
不爱四凤了,他要死心塌地地爱她,他想这样忘了自己,当然他也明白,他这次的
爱不只是为求自已心灵的药,他还有一个地方是渴。但是在这一层他并不感觉得从
前的冲突,他想好好地侍她,心里觉得这样也说得过去了。经过她那有处女香的温
热的气息后,豁然地他觉出心地的清朗,他看见了自己心内的太阳,他想“能拯救
他的女人大概是她吧!”于是就把生命交给这个女孩子,然而着日的记忆如巨大的
铁掌抓住了他的心,不时地,尤其是在蘩漪面前,他感觉一丝一丝刺心的疚痛;于


是他要离开这个地方——这个能引起人的无边噩梦似的老房子,走到任何地方。而
在未打开这个狭的笼之先,四风不能了解也不能安慰他的疚伤的时候,便不自主地
纵于酒,于热烈的狂欢,于一切外面的刺激之中。于是他精神颓丧,永远成了不安
定的神情。[现在他穿一件藏青的绸袍,西服裤,漆皮鞋,没有修脸。整个是不整
齐,他打着呵欠。

周冲哥哥。
周萍你在这儿。
周蘩漪(觉得没有理她)萍!
周萍哦?(低了头,又抬起)您——您也在这儿。
周蘩漪我刚下楼来。
周萍(转头问冲)父亲没有出去吧?
周冲没有,你预备见他么?
周萍我想在临走以前跟父亲谈一次。(一直走向书房)
周冲你不要去。
周萍他老人家干什么呢?
周冲他大概跟一个人谈公事。我刚才见着他,他说他一会儿会到这儿来,


叫我们在这儿等他。
周萍那我先回到我屋子里写封信。(要走)
周冲不,哥哥,母亲说好久不见你。你不愿意一齐坐一坐,谈谈么?
周蘩漪你看,你让哥哥歇一歇,他愿意一个人坐着的。
周萍(有些烦)那也不见得,我总怕父亲回来,您很忙,所以——
周冲你不知道母亲病了么?
周蘩漪你哥哥怎么会把我的病放在心上?
周冲妈!
周萍您好一点了么?
周蘩漪谢谢你,我刚刚下楼。
周萍对了,我预备明天离开家里到矿上去。
周蘩漪哦,(停)好得很。——什么时候回来呢?
周萍不一定,也许两年,也许三年。哦,这屋子怎么闷气得很。
周冲窗户已经打开了。——我想,大概是大雨要来了。
周蘩漪(停一停)你在矿上做什么呢?
周冲妈,你忘了,哥哥是专门学矿科的。
周蘩漪这是理由么,萍?
周萍(拿起报纸看,遮掩自己)说不出来,像是家里住得太久了,烦得很。
周蘩漪(笑)我怕你是胆小吧?
周萍怎么讲?
周蘩漪这屋子曾经闹过鬼,你忘了。
周萍没有忘。但是这儿我住厌了。
周蘩漪(笑)假若我是你,这周围的人我都会厌恶,我也离开这个死地方的。
周冲妈,我不要您这样说话。
周萍(忧郁地)哼,我自己对自己都恨不够,我还配说厌恶别人?——(叹

一口气)弟弟,我想回屋去了。(起立)
(书房门开。
周冲别走,这大概是爸爸来了。


(里面的声音:(书房门开一半,周朴园进、向内露着半个身子说话)我的意思是这么办,
没有问题了,很好,再见吧,不送。
'门大开,周朴园进,他的莫有五六十岁,鬓发已经斑白,带着椭圆形的金边眼镜。一对沉
鸷的眼在底下闪烁着。像一切起家立业的人物,他的威严在儿孙面前格外显得峻厉。他
穿的衣服,还是二十年前的新装,一件团花的官纱大褂,底下是白纺绸的衬衫,长衫的领
扣松散着,露着颈上的肉。他的衣服很舒展地贴在身上,整洁,没有一丝尘垢。他有些胖,
背微微地伛倦,面色苍白,腮肉松弛地垂下来,眼眶略微下陷,眸子闪闪地放着光彩,时
常也倦怠地闭着眼皮。他的险带着多年的世故和忙碌,一种冷峭的目光和隅然在嘴角逼出
的冷笑,看出他平日的专横,自是和倔强。年轻时一切的冒失,狂妄已经为脸上的皱纹深
深避盖着,再也寻不着一点痕迹,只有他的半白的头发还保持昔日的丰采,很润泽地分梳
到后面。在阳光底下,他的脸呈着很白色,一般人说这就是贵人的特征,所以他才有这样
大的矿产。他的下额的胡须已经灰白,常用一只象牙的小梳梳理。他的大指套着一个扳指。
[他现在精神很饱满,沉重地走出来。

周萍(同时)爸。
周冲客走了?
周朴国(点头,转向蘩漪)你怎么今天下楼来了,完全好了么?
周蘩漪病原来不很重——回来身体好么?
周朴园还好。——你应当再到楼上去休息。冲儿,你看你母亲的气色比以


前怎么样?
周冲母亲原来就没有什么病。
周朴园(不喜欢儿子们这样答复老人的话,沉重地,眼翻上来)谁告诉你的?我不在的

时候,你常来问你母亲的病么?(坐在沙发上)
周蘩漪(怕他又来教训)朴园,你的样子像有点瘦了似的。——矿上的罢工究

竟怎么样?
周朴园昨天早上已经复工,不生问题。
周冲爸爸,怎么鲁大海还在这儿等着要见您呢?
周朴园谁是鲁大海?
周冲鲁贵的儿子。前年荐进去,这次当代表的。
周朴园这个人!我想这个人有背景,厂方已经把他开除了。
周冲开除!爸爸,这个人脑筋很清楚,我方才跟这个人谈了一回。代表

罢工的工人并不见得就该开除。
周朴园哼,现在一般青年人,跟工人谈谈,说两三句不痛痒、同情的话,
像是一件很时髦的事情!
周冲我以为这些人替自己的一群努力,我们应当同情的。并且我们这样
享福,同他们争饭吃,是不对的。这不是时髦不时髦的事。

周朴园(眼翻上来)你知道社会是什么?你读过几本关于社会经济的书?我记
得我在德国念书的时候,对于这方面,我自命比你这种半瓶醋的社
会思想要彻底的多!

周冲(被压制下去,然而)爸,我听说矿上对于这次受伤的工人不给一点抚恤
金。

周朴园(头扬起来)我认为你这次说话说得太多了。(向蘩漪)这两年他学得很
像你了。(看钟)十分钟后我还有一个客来,嗯,你们关于自己有什
么话说么?

周萍爸,刚才我就想见您。


周朴园哦,什么事?
周萍我想明天就到矿上去。
周朴园这边公司的事,你交代完了么?
周萍差不多完了。我想请父亲给我点实在的事情做,我不想看看就完事。
周朴园(停一下,看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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