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好人举手-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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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够了,大姑说,不哭了,洪亮你还好吧。
洪亮说,我还好,我好得很。可是话一出口,他立刻想到这学期的许多不够好的地方,许多的不顺利许多的不愉快。就是和大姑,前不久才说再见,还以为不知要多久才能见面,谁知这么快就见到了,而且是在这种鬼地方。
大姑说,你们古老师还好吧?
洪亮说,还好。
大姑眯起眼睛说,他会对你好的。又问:他现在还养不养鸽子?
洪亮说,不养。可是洪亮立马明白了,难怪老古的目光总是追着鸽子。
大姑说,他小时候最喜欢养鸽子,我们两个一起养,偷偷地养,那时候奶奶不让,可我们还是偷偷地养。那时候,在他家的阁楼上,看着鸽子飞得那么自由,心里不知道有多美,总想着也能象鸽子一样飞出去,飞得比鸽子还要高。
洪亮心想,你是飞出去了,可老古没有。
大姑说得很慢,一句一句的,好象每一句都有一个故事,每一句都是一首歌。后来大姑就笑了起来,眼角上堆满了皱纹,这让洪亮吃了一惊,大姑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洪亮摸着那些皱纹说,大姑,你有鱼尾纹了。
大姑笑着说,象不象五线谱?又说,大姑都三十六了,老了,飞不动了,也该歇歇了。
洪亮想,大姑从前不是这样的啊?在洪亮的印象里大姑好象永远是青春的活泼的,只有二十几岁样子。他又想,大姑三十六了,是本命年,难怪背时倒霉。要是早知道,他就会让大姑扎一条红腰带,可惜早不知道。
大姑对妈妈说,好了,你们回吧,能见上一面,我就满足了。
洪亮说,不,他抱紧大姑说,我不。可他的声音是破碎的软弱的。
大姑说,听话。要不,我给你唱首歌吧?听好,这可能是最后一支歌了。
十三
大姑唱的是什么歌,洪亮完全没听见。他听不进去,他也不想听。他的心已经完全被抓破了,歌声就象一把刀子,慢慢地割慢慢地绞,心里的血也就象紫葡萄那样一颗一颗地一嘟噜一嘟噜地流出来。
洪亮想,大姑这次倒霉肯定是有原因的,大姑是被冤枉的,大姑今年背时。洪亮脸色铁青,心潮起伏。他仔细回想大姑说的每一句话,他觉得这里总会有一点什么线索。可是大姑并没有说什么,她只是问到了老古,还有,就是养鸽子。她说了她小时候的事,她小时候就想飞。老古也想飞,可是老古飞来飞去又飞回来了。这时,他好象明白了一点什么道理:
如果让洪亮来选择,洪亮是选择做大姑呢?还是要做老古?答案是再明显不过了。哪怕大姑最后就是坐牢了,死了,也是值得的。
于是,洪亮的头脑开了天窗,大脑就象一锅沸腾的开水,有许多许多话要讲。他觉得他是可以完成老古布置的作文的——《二十年后我回母校》。二十年后洪亮是什么样子呢?二十年后他还没有大姑年纪大,他该怎么回母校呢?
洪亮那时不仅强壮有力,英俊萧洒,最主要的,他必须是一个大官,起码是省一级的。至少他很有钱,非常非常有钱,这个钱多到了足以让省长点头哈腰。这时候洪亮回母校就值得一回了。他会说,我们学校怎么还这么破烂啊?给你一个亿够不够啊?校长出来了,校长就是老古,老古说,多了用不了。他会说,把教师宿舍也改善一下嘛。这时一个教师出来表示感谢,仔细一看这个教师就是吴小敏,带着一副望远镜那么厚的眼镜,他就笑起来。笑得吴小敏的腰一点一点弯下去。他就问老古:你看我和吴小敏比,哪个更有远见呢?老古的脸立马黄了,皱得象核桃仁,说这个这个这个……当然他还会问到他的铁哥们王大孬梁菲菲。王大孬那时是个的士司机,连校友会都参加不上,只能远远看着,不提也罢。而梁菲菲却也成了一个铅华退尽的老妓女,谁都不好意思让她来。后来他就发火:她是我的老朋友旧情人,你们谁敢小看她?这时谁都不敢跟他顶嘴,只见满操场尘土飞扬,底下嗡嗡嗡地响成一片。原来是一地的人都在磕头,求他放弃这个念头。他叫道,尔等这是要陷我于不忠不义啊?而他们却说:天子圣明,臣罪当诛,天子圣明啊……
他们坐的是长途汽车,这种颠簸摇晃很适合于想象。现在这种车招手就停,
他们就懒得赶火车了。洪亮正在文如泉涌想得带劲的时候,猛然看见了一个小偷。这个小偷正好把手伸到前面一个旅客胳肢窝里,洪亮伸手一指:小偷!
一车人都在打瞌睡,听洪亮一叫,都醒过来。那个被偷的人摸摸口袋,掏出一个手机放进手提包里,没吱声。洪亮说,偷的就是你。妈妈拉住洪亮,叫他不要乱讲,说小孩子搞不清楚。那个小偷扭过头看了洪亮一眼,那种目光让洪亮打了个冷战,洪亮就不吭了。
车到了一个小镇,那小偷起身下车,又回头看了洪亮一眼。洪亮也瞪着他,心想你凶什么凶。
可是不知怎么搞的,车快开的时候,那个小偷又上来了。等车再次发动上了路,那小偷从怀里抽出一把西瓜刀,在护拦上一拍,啪!吓得售票员一声尖叫,钱掉了一地。
小偷说,妈的,这条线老子三年没跑了阿是啊?都不认得老子了阿是啊?
一车人都不吭,司机把车开得飞快。空气于是开始稀薄起来。
小偷看看地上的散钱,古怪地笑一下,然后把售票员扒拉开,踩着那些钱晃晃悠悠就过来了。小偷对洪亮说,你看见老子偷的?
洪亮站起来:我……我确实看见的。不信你问他们!
小偷问那个被偷的人:我偷你了?偷了没有?
那个人抖抖地站起来说,没有,没有。
小偷说,那我偷谁了?说!西瓜刀啪一下剁在椅子背上,声音就象老树劈开那样。然后小偷把刀咬在嘴里,封住洪亮的衣领,甩起来一个大嘴巴。紧跟着又一个,又是一个……
洪亮颤抖着,眼前金星乱跳还想说他确实看见的,可是妈妈已经扑上来了。妈妈一把护住洪亮的脑袋。妈妈说,大爷大爷,小孩子不懂事,你饶了他吧。
小偷松了手,说我饶了他,谁饶我呢?
妈妈说,我包里有钱,你都拿去吧。他还是个孩子,他还是个孩子啊。
洪亮想说不,不。可他的声音是那么地渺小,在妈妈怀里是那么地无能。
小偷把妈妈的提包翻了翻,又扔下了,手却伸到妈妈的裤腰里,在妈妈身上乱摸起来。妈妈浑身颤抖放声大哭,两手却死死搂住洪亮脑袋不放。
洪亮想,拼了,我跟你拼了。可不管洪亮怎么挣扎妈妈都不放。妈妈边哭边喊:他还是个孩子!他还是个孩子啊……
不知什么时候,小偷已经下去了。又不知什么时候,车已经进了市区。人们开始说话了,妈妈却一直在哭。有人唉地叹了一口气。
那个被偷的人,掏出一张钞票,对妈妈说,对不起呀。
又有人说,是啊,是啊,让你们受罪了!
连售票员都过来说,对不起啊,我刚才,真的是……吓傻掉了!
这时,洪亮却再也控制不住,哇地大声哭将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刚才不哭,刚才他还显得象个男子汉,而这会儿却是这么没用。他一把戽掉了那个人的钱,眼泪不争气地喷了一脸一身,他想说,谁要你的臭钱啊?
大家都在摇头叹气,这孩子,这孩子……
那个人拣起钞票,把两手一摊说,好人做不得啊。
洪亮哭着,愤怒前所未有地从脑门上炸裂开来:你们究竟谁是好人?谁是好人请你把手举起来!
没有人举手。
2002/ 2/28改定于深圳家中
原载《上海文学》200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