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延安-杜鹏程-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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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金山爬到草上,把头塞到草里,说:“我心里……”老太太说:“想必是饿啦!心里难受。”她给宁金山拿出两张饼子。说:“孩儿,吃,吃饱藏到天黑再合计。吃,人是铁饭是钢,吃饱就有气力。你凄惶的!看,看,你手心的血!”
老母亲的关照、疼惜,孩子们亲热而可怜的眼光。这些,让宁金山的心里格外火燎。他希望这会猛乍飞来一颗子弹,打穿自己的脑壳,那倒好些!
宁金山看见孩子们饥饿的眼色,投到饼子上。他把一张饼子,递给那个五岁上下的孩子。那孩子一面伸手接,一面看祖母的脸色。
“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老太太把孩子们拉过来,但是,又觉得这样对待孩子太忍心了!她把孩子搂到怀里,眼泪从那干皱的脸上淌下来。边哭边说:“唉,不懂事的冤家!”
宁金山说:“老妈妈!孩子们没吃饭?”
老太太说:“你只管吃,不要招理他们。唉,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千刀万剐的白军,他们不得好死!前几天,敌人白日抢粮,傍黑就退回镇子。我们白日间躲在山里,黑间下山喝上一口汤汤水水。谁又知道,前日,敌人来扎到下村,一扎就是两三天。孩儿,我们是延安川道里的人,我家离这里有几十里路。这里有我家的亲戚。我们总说到这里避一避难,如今,你看,哪里也不能安生。我那老伴说,再向北走,躲到九里山我那大女儿家里去。哟!老的老,小的小,抬脚动步都不容易,如今,我几个儿子、媳妇都见不上。我见不上他们,死也合不上眼。这年月,多儿多女多冤家,儿女多罪孽重。唉,天老爷,仗可要打到多会,多会才能安宁!”她眼泪#*#鳌*宁金山怕老太太看出自己心里的翻腾劲儿。他找话说:
“快太平了。你看,你老人家孙子都有了好几个,过几年……”老太太哭了:“不能提叙!我们一家七八口人,一打仗就谁也找不上谁!……白军逼得我那老伴跟我那大孙子拴牛跳了崖……拴牛殁啦!”
宁金山打了一个冷颤。他想起前两天在全营军人大会上讲话的老人:李振德。
老太太说:“我那老伴,直性子,远亲近邻都喜欢跟他来往。他胳膊坏啦,眼不得力。黑间走路高一脚低一脚。他也跟上我那大小子李玉山四到五处闹腾地打仗!”
宁金山身上像火烧了一样,他一条腿跪在地下,身子猛地一挺,正要开口说啥。老太太猛乍把两个小孙子往草里一推,又把宁金山推倒。宁金山觉得老太太猛然产生了出奇的力量。
老太太那变颜失色的面容,让宁金山满身起了鸡皮疙瘩。“白军!……天老爷呀……”她吓得心里绞痛;身体像在萎缩,像经过霜打的树叶在风地里抖。
宁金山听见窑外有说话声,他习惯地来了个抓枪的动作,一看,抓了一把草。他想:“他娘的,这样死了才冤!”他肚皮贴紧地皮,闭住呼吸,只听见自己的心孔冬孔冬像擂鼓一样响。
老太太跟孩子们的心,由于害怕而静止着不动了。窑洞里静得让人耳朵里发出各种离奇古怪的噪音。
窑洞外的山坡上有脚步声,说话声:
“能捉住一个老百姓就好了!”
“我们常找粮食,已经摸出门道了。你不要看不起那鬼也不去的冷地方,那里常常有粮食衣服,碰对了运气还能找到娘儿们!”
“顺着这些麦草,往上走。”
“那不是个山洞子吗?准有油水,上,上,上!”
太阳偏西了。远处有断断续续的枪声。这枪声,让人心里颤抖!八
宁金山被敌人捆起来吊在牛圈的横梁上。他鼻子、口里淌血水,身上千奇百怪地痛,像谁用刀子一片一片剐他。悔恨的心,像在滚油锅里煎。猛然,他听见隔壁窑洞里传来惨叫、骂声、打声。
“说,他是你的什么人?不说,不说剥了你的皮!”
“他是我亲生儿!你剥了我的皮,他还是我亲生儿……”“满口胡说!他是你的儿子,为什么穿共军的军衣!”
“你打死我,他还是我亲生儿,他是我身上的肉!不睁眼的天呀!啊呀……”宁金山想起老太太那风能吹倒的身体,焦灼地思量:“我,我做了什么事呀!”他哭了,眼泪从脸上滚下来,混着血。隔壁窑洞又传来打声、骂声、撕碎人心的惨叫声!……
时光,在巨大而残酷的悲痛里,一分一秒地缓慢地行进着!敌人一直把老太太拷问到天黑才罢手。
月光从牛圈栅栏门格里透进来。牛圈门外,有个敌人哨兵端着刺刀,来回游动。刺刀闪寒光。那刺刀尖上挑着死亡,牛圈阴森森的角落里隐藏着死亡。愁惨的空气也不流动!宁金山两条胳膊麻木了,快要掉下来了。他喉咙里冒烟生火,昏过去好几回。他决心试探一下自己的运气。像病人呻唤一样地说:“给口水喝吧!”
敌人哨兵喊:“喊啥!闭嘴!”
宁金山听出了哨兵的河南口音。他说:“乡亲!哎哟哟,唉,乡亲,听口音你是河南人。我也是河南人。亲不亲一乡人。咱们统是出门在外的……”哨兵没有吼喊,像是拉长耳朵,听什么动静。宁金山当是敌人打瞌睡。他强打精神睁开眼,朝牛圈外头看,只见墙根的阴影里冒出一个人。那人扑到哨兵身后,举起明晃晃的马刀,一下子把哨兵劈成两半。接着,那人拣起了敌人的枪,背上,又嗖地扑进牛圈,用刀把宁金山手腕上的绳子割断,说:
“快跑!朝西!”
宁金山一把拉住那人问:“救命恩人啊,你,你……”他生怕这是一场梦。
那人说:“我是游击队上的。这村里有人给我们报信:说咱们一个同志叫敌人逮住了。我就来搭救你。”
猛乍,一个黑影,闪了一下,爬进牛圈来,声音颤抖地说:“快跑,放哨的不见了……不见……”游击队员大吃一惊,向旁边一跳,抡起了大刀。那爬进来的黑影,向地上一滚,差点大叫起来。
宁金山听出那是老太太的声音,他忙说:“不怕,老妈妈,不怕。这是咱们的人。”他向游击队员说:“这,这位老妈妈,是,是李玉山的老人。”
“啊,李大娘,知道,知道,老邻居嘛!”
老太太爬到宁金山身边,说:“孩儿,快回咱们部队去!
唉,我心口……我活不长……”“老妈妈,快,咱们一道走!”
“孩儿!你先逃命,你先……”“你,老妈妈,你……”“我慢慢爬出去,我要爬出去。……反正我要有个三长两短,你给玉山捎个话!孩儿,去,往西走十来里就是羊马河!再往西就赶上了咱们的部队。孩儿,快高飞远走呀!我是有了今天没明天的人,唉,再见不上你啦!”
游击队员说:“这是什么时光,还说东道西。你先走,同志,李大娘有我照护。”
宁金山顺着垅坎的阴影爬去,爬了两三里路,就放开腿跑,逢沟跳沟,逢崖跳崖,耳边生风,脚底板发热。
他一口气跑了二十来里,歇了脚,就爬到小河边,咕咕喝了一肚子水,坐下来,贵贱也走不动了。他全身骨头像散了一样裂痛。天也转地也转,身子不由自主。他晕沉沉地倒在地上。月亮落下去了,黑暗严严地裹住了宁金山。
他缓歇了一阵,焦灼地思量:“到河东解放区去?藏在这里的山沟混日子?到蒋管区?回家吗?……这年月呀,真不如死了好!”他心神不安、毫无主意。可是,他一想到“敌人会追来的!”这个问题的时候,精神猛乍给提起了。他站起来。可是当“到哪里去?”这个问题又闪过他脑子的时候,他觉着一步也移不动。他后悔、恨自己。他想起连长、指导员、同志们、老太太……“我回部队去?我有脸见人?唉,我是把一碗水泼到地上了!”他撕开胸前的衣服,跺脚,像害了抽疯病一样。这比敌人用刀剐更难熬啊!他独自嘟哝:“我自找的难过……”脑子里有一点火星烧起来,猛然那火星又让无边的黑暗吞没了,过会,火星又忽忽地烧大了,脑子里的一片黑暗,慢慢地退缩着……乍的,他听见扑通一声,像有人从高处跳下来。宁金山脑子里还没有转过弯,就有一个黑影,把他拦腰抱定,十几把刺刀在眼前乱晃,有很多人还喊:
“捆起再说!”
“先捅他两个穿膛过的窟窿!”
宁金山浑身抖得像十冬腊月穿着单衫。他想:“天老爷,我是从河里跳到井里了!”他正在恨上天无路的时候,忽然发现他前面站着的几个人头上绑着白手巾,而在这些人身后似乎拥着成千的人。他思量:“这该是游击队——要是敌人便衣队呢?不,敌人便衣队,晚上不敢出来活动!再说,便衣队哪会有这么多的人?”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没错,一线希望在心里闪亮。他壮起胆问:“你们是游击队吗?”
“游击队咋着,还不是一样逮住你们这些美国狗腿子了!”
宁金山理直气壮地喊:“同志,干什么嘛?我是咱们野战军的战士!”
一个游击队员,冒冒失失喊:“这家伙捣鬼!来,给他脑袋上钻个洞!”说着,就劈哩巴查把宁金山打了一顿耳刮子。有的人还稀里哗啦拉枪栓。
宁金山说:“忙啥哩?同志,叫你们队长来,同志!”
一个队员喊:“李队长,来看这个鬼。李长队,你要慢走几步,我们就让这个鬼到美国去吃酒席啦!”
一个提盒子枪的人走过来。他是高个子,走起路来很稳实。
宁金山说:“队长同志!我是‘英雄部’的战士,一点也不假!我掉了队!给你说,你们这里有名的游击队长李玉山,我还知道。他爹李振德老人前两天还在我们营里讲话来!”
那位队长用电筒照了一下宁金山的脸,说:“我就是李玉山,可是我就认不得你呀!”
宁金山说:“你当真是李队长?……你……你当然认不得我,可是我们连长周大勇、指导员王成德都认识你呀。他们常说起你和你领导的游击队。”
李玉山拉着宁金山的手,说:“你真个的是咱们部队上的同志。误会了!你们连长、指导员可好!”
“咱们部队上的同志”这句话,立刻招引来一阵亲切的握手、问好。有人还给宁金山递上纸烟,有人递上水壶、干粮。笑声,亲热的骂声:有人还低声哼陕北小调。
刚才打了宁金山耳刮子的那个年青队员说:“同志,不要呕气,居家过日子也有碟子碰碗的时候,更不要说现在是打仗耍刀子呢。来,照我脸上打一下算了结!”
宁金山乐和得不行,话也多了,好像他倒是真的掉了队,经过很多风险让同志们从死亡的边沿上拉出来一样。他说:
“李队长!你带的队员个个勇敢,我回去要给同志报告你们活动的情况。”
没等李队长开口,好多队员七嘴八舌地凑上来,说:
“同志,我们不勇敢能行?敌人把刀子放在咱们脖子上啦!”
“我们冒上这一条命啦!反正没有别的路儿走!”
“干游击队这营生,当年刘志丹和谢子长就给我们教会了。”
宁金山反过来调过去地在心里重复着游击队员的话:“反正没有别的路儿走!”但是,当他想到自己是革命队伍的逃兵,浑身软绵绵的了;身上被敌人打伤的地方,也突然像刀割一样痛起来!
李玉山拍着宁金山的肩膀,亲热地说:“同志,咱们到前村去吃点,喝点,我们派人送你回部队去。这一带游击队多得很,可别再发生误会啦。”
宁金山很想说:“李队长!你妈,她老人家……她……”话到口边又吞到肚里去了。九
第一连今天热闹红火,像老乡家里过喜事。战士们都理了发,在河湾里洗了澡。每个人贴身穿着敌人送来的崭新的黄军衣,外面罩着洗得很干净的灰军衣。脚上全穿着敌人送来的胶底黄帆布鞋。他们把院子里打扫得净光发亮。墙上新出的墙报,随风舞动。墙报上的作品都是战士们写的;有快板、有诗歌、有小文章;有的是用铅笔写的,有的用钢笔写的,有的是借老乡的毛笔写的。样子是花里胡哨,内容却只有一个——欢迎新战士。
蟠龙镇战斗打罢,全旅的解放兵,一多半送到山西去训练了,少一半留下来补充部队。留下补充的解放兵,都是年青、纯净、阶级成分好的人。
不大一会工夫,指导员带来了十来个新战士。这些新战士还穿着国民党军队的黄军衣,只是换了一顶解放军的灰色军帽。胳膊上带着印有“解放”二字的解放军的臂章。有什么办法呢?人是来了,但是给他们穿的灰军衣还不知道在哪儿?
指导员把新战士带进了院子,等着欢迎的战士们就喊口号、鼓掌、欢呼。那些新战士没有看见过这场面,也没有鼓掌的习惯,他们都缩着脖子,惶惑地四处看。
王指导员把新战士分到各班,要他们跟老战士见见面。
一个新战士走进第一班住的房子,同志们迎上来拉手问好,有的给他端一碗开水;有的给他送一件衬衣;有的给他递过来一双鞋。大伙喜眉笑眼地对这位新战士说:“看,这是陕北老乡们给咱们做的。鞋底上还写着字:‘穿上鞋子跑得快,一心一意打老蒋’。”“看!这碗套是山西翻身农民捎来的。这上边的花儿绣得多精致,这几个字也绣得蛮好:‘我们的亲人子弟兵。’”那个新战士什么也没有听清,不管谁问他什么,他都站起来立正,牛头不对马嘴地说:“是!”像是机械装制的人。王老虎问:“同志,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新战士连忙站起来,脚跟一靠,说:“报告,我叫宁二子。”他瞧着王老虎,只见这人蔫头蔫脑,像是精神不足,看来不见得有啥大能耐。可是这位名叫老虎的班长,笑眯眯地噙着个小烟袋,怪和善的,——大约一生一世也不会生气发火,见了教人喜受,像是人一见他就被他吸住了。
宁二子看着每一个人的脸膛,哎!他们怎么一个个满脸是笑?当兵还这么乐和?这么遂心?
宁二子从当国民党的兵那天起,他发咒赌愿地说:吃屎喝尿也不当兵,世上什么事不是人干的呢?可是从他一踏进第一班,一股子没经过的亲热气就吸住了他。为什么呢?他吃不透。
集合哨子吹了。战士们跑出去,方方整整地站了一片。
宁金山,从人缝里挤出来,搭拉着脑袋,谁也不看,蹲在土台子旁边。他让游击队送回部队以后,团政治处保卫股把他审查了一番,认为没有别的问题。他开小差的事,还没处理。今天第一连开欢迎新战士大会,政治处让他来旁听,受教育。
宁二子看见大伙都瞅宁金山,有些人还低声议论什么。他倒抽了一口冷气。因为他记起国民党队伍枪毙逃兵的惨状。那逃兵脸上流血,五花大绑……宁二子心里扑通扑通跳起来!大伙儿正放开嗓子唱歌,指导员王成德走上台,手一压,全场鸦雀无声。他说:“今天,咱们开会,一来是欢迎新战士;二来新老战士互相自我介绍,大伙认识一下。同志们,我先来介绍一下我们连队。”他指着那许多红色小旗,说:“咱们连队的光荣,都写在这些小旗旗上面的。你们看!”大家看着一面红旗。那红旗因为雨淋日头晒,褪成黄色了。那黄颜色上还有几片巴掌大的黑迹。
“同志们,这旗上写的七个字是:‘第一连英勇顽强’。旗上那一片一片的黑迹是血,是咱们连长的血。连长周大勇同志,是咱们纵队有名的战斗英雄,一九四六年八月他打上这红旗率领战士们攻敌人碉堡的时候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