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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保卫延安-杜鹏程-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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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这红旗率领战士们攻敌人碉堡的时候负伤的。”他讲了那次战斗,讲了那次战斗中,周大勇怎样捂住冒血的伤口,率领同志们把这面红旗插上敌人阵地。
  王指导员把十几面旗帜,简单地介绍了一番,说:“现在老战士先一个挨着一个介绍自己吧。”
  李江国*#踥/oo地站起来,说:“报告!要论老战士,那咱们连队里就数周连长最老。你们没听见旅首长常说‘年青的老革命’嘛?还是让连长先讲他的身世根底吧!”
  战士们哗哗地鼓掌,真像机关枪连发。
  周大勇笑盈盈地站起来,望了一下战士们。老战士们觉得连长看见了他们每个人的脸膛、眼睛。他们,乐得扬动眉毛,互相挤靠着。
  新来的战士们,都伸长脖子看连长。连长可最关紧要,全连人的命都在他手里扼着哩!宁二子把连长打量了一阵。他想:好一个精干利索的人啊!可是连长是不是随便揍人?他要揍人啊,那可吃不消!
  周大勇走到土台跟前,脸色严厉,眉头拧成一股绳子。他说:“新来的同志们,咱们连的人,不是工人就是农民。旧社会,咱们忍饥受饿,挨打受气,在火坑里过日月!”
  新战士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连长。这阵,说他们在听连长讲话,还不如说他们在看连长的模样,捉摸连长的脾性。
  “拿我来说,家里的人都叫反革命杀光了!我小小的就到咱们部队。同志们,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没有人民军队也没有我。”
  过去的种种经历,闪上周大勇的脑子。他二十四年的岁月,有一半是在北方度过的。他在北方的千山万岭中,说不定多少次,顶着长城外吹来的风沙,望着星星,想起湖南的家乡,闻到那里的稻香味啊!那水多树稠的乡村,肥沃的稻田,茂密的竹林,那是他出生的地方。那里有他孩童时期熟识的景物,跟形成他最初认识人生的种种事情。
  周大勇思量着,怎样让新战士们从自己身上认识中国工人农民应该走的路子。他的家乡,他身世中那辛酸悲苦的一段生活,又活生生地映在眼前。
  一九三六年三月开初,一支工农红军在湖南靠近贵州的边境上行军,他们是去赶自己的主力部队——红二方面军。有一天,一个讨米的孩子,爬在林子后边,机警地瞧着路上过往的队伍。这队伍里的人,穿着各种各样子的衣服,有的帽子上还勒着红带子。他们有的人背着雨伞,有的背着斗笠,有的人腰里挂着三双草鞋。讨米的孩子想:这定是红军。他从路旁的田垅上跑过来,拉着一个红军战士的衣角,央告:“你们是红军?就是红军。红军叔叔,收下我吧!不要看我小,叫我当红军我什么也不怕。”
  这个红军战士指着后面的一个人,说:“去找他吧,他准会收留你。”
  这孩子等后面那个人走上来,就一把拉住那人的衣角,说:“叔叔,我要当红军,收下我吧!”
  此人,正是红军的一个团政治委员——现在本旅的旅长陈兴允。
  当时,政治委员陈兴允闪到队列旁边,把这孩子打量了一阵。只见他齐头到脚有一支马枪高,瘦得皮包骨头,头发像茅草堆,两只小手像鸡爪子。穿的衣服稀巴烂,光脚丫子。但是,那一双乌黑晶亮的眼睛,嘟辘辘地打转,显得怪机灵懂事。
  政治委员弯下腰,摸摸那孩子的手,问:“你能当红军?
  一支步枪就会把你压坏的。你是谁家的孩子?”
  这孩子别的话不说;一口咬定:“你收下我!”他把手里提的讨米口袋扔到一边,双手拉住政治委员的衣角,好像表决心:“你不收下我,我就不准你走!”
  政治委员轻轻拍着他的背,说:“你倒蛮厉害的!不行啊,现在正打仗,部队一天拉一百多里,你能成吗?”
  这孩子望着政治委员,眼睛一眨也不眨,可是泪水却在他很脏的脸上冲开两条小渠。他说:“我在红军里呆过,打仗我不怕。红军是为穷苦人的,我没家没舍,你不收我,我会饿死的!”
  “会饿死的?”政治委员双手扳住这孩子的肩膀,眼直盯着他,望了好久。这句话打动了政治委员的心。因为他知道,饥饿中的人们,怎样用十年的生命换一口饱饭。因为他知道,“会饿死的”这句话中,包含了多少辛酸的眼泪和无告的痛苦!部队沙沙地从政治委员身边过,红军战士们望望孩子又望望政治委员,像是请求政治委员把这孩子收留下。
  团政治委员陈兴允详细地问了一番,原来这孩子看来不到十岁,可是已经十三岁了。他叫小八哥(到部队以后,起了官名周大勇)。先前他有父亲、妈妈、哥哥。父亲、哥哥给人家揽工受苦。后来,家乡起了红军,穷人有了活路。一九三四年十月。中央红军长征以后,周大勇的家乡又变成地狱。土豪劣绅组织的清乡团,在农村里,清乡、捉人、吊打、砍头、烧房子……村村冒烟,处处起火;守寡几十年的老太太,转眼失去独生子;刚出嫁的女人,霎时失去丈夫;吃奶的孩子,爬在母亲的尸体上,哭哑了嗓子……水渠里流着农民的血,乡村变成了杀杨。周大勇的父亲、哥哥早先都是共产党员。土豪劣绅领上清乡团,到处捉拿他们。狂风暴雨,闪电撕扯着黑夜。父亲和哥哥,提着短刀,顺着田垅,钻进了大山,消失在森林中……有一天,敌人把周大勇的妈妈捉住,要她交出丈夫和儿子。敌人用火烧她的头发,她可半个字不吐……她的尸体在村边大树上整整吊了七天!这时候,周大勇白天偷偷地爬在草丛中,望着母亲的尸体吞饮眼泪;晚上,他在母亲的尸体下,仰着头,低声呼喊:“娘呀!娘呀……”后来,还是本村农民冒上生命危险,把她的尸首从树上放下来埋葬的。周大勇永远记得:当邻居们摸着黑夜,把母亲的尸体刚从树上放下来的时光,他抱住母亲的尸体放声大哭。突然一位老太太捂住他的嘴,说:“不敢哭,不敢哭!不是哭的时候。”啊,在这年月里,人们连用眼泪祭奠自己生身母亲的自由都没有了!
  一位邻居老太太,她的儿子叫反革命活活烧死。她哭瞎了双眼。这位无依无靠的老人,收留下周大勇这个没家没舍的孤苦孩子!这当儿,局大勇刚到十一岁。人生中为什么发生了这么可怕的事?他为什么这么悲惨?他的房子为什么一把火就化成灰烬?妈妈那样的善心人为什么叫人家吊死在大树上?父亲、哥哥成年成月累断腰筋受苦,为什么这世界偏不容他们?这些血海冤仇的根源,他还不十分清楚。他只恨那帮杀人凶手。他只希望:什么时候能见到不知下落的父亲跟哥哥?
  时光,在血里流转,在火里流转。
  一九三六年开初,周大勇才十三岁。有的人,在他这样的年龄,有温暖的家庭、父母亲的教养,无忧无虑。周大勇呢,他还不能理解人生,人生已经煎熬他了;他稚嫩的肩膀还挑不起生活的担子,生活的担子已经落到他肩上了:给人家放猪放牛、作短工,靠自己的力气过活了,看人家的脸色吃饭了!
  这一年二月的一天,周大勇的父亲偷偷溜回来,把周大勇带上。连夜逃奔外乡。这工夫,周大勇才知道,哥哥在红军里作战牺牲了!
  父亲带上他加入了一支红军游击队。父亲当了一名炊事员。行军的时候,父亲拉上他;驻军的时候,父亲烧火做饭,他就睡在父亲腿边!父亲常说:“旧社会,我们靠山山移,靠墙墙倒,红军队伍就是我们的家啊!别人不革命能行,我们不革命就没法子活!”
  父亲这样讲,周大勇也觉得:红军里不打人不骂人,热闹又快活,实在不错。
  旧社会,好人磨难多。周大勇跟上父亲在红军部队里过活了不上二十天,就出了事。一天,部队被敌人包围了。部队突围的时候,父亲牺牲了。一个红军战士,身上七处负伤,他拖着周大勇跑了二里来路,就倒在血水里咽了气。周大勇独自个跑了半夜,敌人不见了,可是自己的部队也不见了。苦难的日子又缠住了人。他白天七婆婆八爷爷挨门讨米,黑夜就缩在房檐下或小庙里打盹。这个小小的孩子,没吃没穿没依没靠,在茫茫的人生大海中飘流起来。他成日价四处寻找自己的队伍——工农红军。碰巧,今天遇见了红军的大队人马。……
  周大勇望望战士们,心一酸泪花子就滚下来。他简单地讲了一番自己的身世,又说:“同志们,我是没家没舍讨米的孤儿,共产党和毛主席把我抚养成人。同志们,共产党和毛主席让我懂得了许多事情,但是有一条最重要:我们不拿起枪,就要永远让人家踩在脚下。同志们,我们手里拿着枪,还要知道枪是为了干什么用。能这样,没用的人也会变成有用的人,胆怯的也会变成勇敢的,愚笨的也会变成聪明的,落后的也会变成进步的。一句话,只要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我们这让人祖祖辈辈踏在脚下的人,就会变成翻天覆地的人!”他转过身子长久地望望毛主席像。战士们也跟着他的眼光望去。
  会场中鸦雀无声。
  全连队的老战士,对连长这身世根底都一清二楚。可是现在听连长提叙起来,心里还不是股滋味。
  过了一阵,老战士们都嘁嘁喳喳给新战士介绍自己连长的各种事情。有的说,连长怎样跟千千万万的红军战士一道,开动两只脚经过十来个省份,走了两万五千里。有的说,一九四○年,连长虽说才十七岁,可是倒成了一名呱呱叫的轻机枪射手。次后,他由于作战英勇,当了战斗英雄。有的说,一九四二年——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年月,党派周大勇到一个武工队当队长;他在吕梁山麓的很多县份活动。有一次,他化装混到敌人占领的城内,把敌人翻译官口里塞上棉花,装在口袋里,放在牲口上从城内驮出来。过了几天他又化装进城,坐在饭馆里,突然满街人跑马叫,日本兵爬上城墙,伪军在街上大喊:“周大勇混进城了!”这时光,周大勇和街上的人一块挤在路边,他还问人家:“周大勇是什么人,这样厉害?”
  那些新补充的解放战士,听了周大勇的种种事情,都在思量。啊,他现在是连长,十来年前还是讨米的孩子,连长也跟咱们一样可怜。新解放战士们觉着,连长和他们,心碰心了。他们从连长身上看到了光明跟希望,正像有谁一口气吹散了满天云,让他们看见了蓝漾漾的天,红艳艳的太阳一样。
  生活像潮水一样流了几千年,也没有冲去人民的贫穷和难过。世界这样大,可是到处穷人都这样惨!连长的身世,也让战士们各人想起各人的苦楚。在场的这些人,在生活中忍受过一个人能忍受的一切。他们的心上处处被轻视和压迫刻上了伤痕。他们每个人,都带着失去田地的痛苦、饥饿的煎熬和复仇的怒火。
  新战士都想讲话,可是他们没有当着大伙讲话的习惯。需要有人带头先讲。
  有人用肩膀碰碰宁金山,低声说:“你总该先说几句话吧?”
  宁金山抱着头,只是哭。让他说什么?他想说,祖祖辈辈用眼泪浇别人的土地。他想说,打日本强盗的工夫他当了国民党的兵,后来汤恩伯在河南打了败仗,他让日本鬼子捉住塞到东北的煤井里挖煤!他想说,日本鬼子投降了,他跳出火坑向家里走,可是还没过黄河又让国民党的队伍抓了兵。后来他开了小差,半路上,又让阎锡山的队伍抓去当兵。他想说,旧社会,他的冤比谁也深;有家难奔有国难投的苦楚,他比谁也知道的清……唉,有什么脸在同志们面前说话?
  新战士宁二子,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涌动,坐也坐不稳。
  王老虎看看宁二子想说话又不敢说,就推他站起来讲话。
  同志们也喊口号欢迎宁二子讲话。
  宁二子站起来,两腿直打哆嗦。他想说,穷人年年缴不起租子;全家饿得吃榆树皮。他想说,腊月三十日晚上,讨账人打上小灯笼,像勾魂鬼似的……可是脑子乱哄哄地抓不住话头。他左思右想好一阵,就前言不搭后语地讲起来。他讲那人民战士都经过的伤心事,他讲那中国工人农民都流过的血和泪。末了,他擦擦眼泪,又卷衣角,低下头说:“如今,俺们一家人,也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俺哥宁金山,也有七年没有音信……”宁金山豁开人,走到宁二子跟前,盯着他,急迫地问:
  “你哥,你哥是宁金山?你可是朱家店的宁二子?……”全场的战士,本来都低下头抹眼泪哩,可是听见宁金山说话,大伙的眼光,都忽地集中在那亲兄弟相认的场面上了。……
  





第三章 陇东高原

  一清早,旅司令部举行干部会议。会上,旅首长讲了:要进行新战役。王成德、周大勇开罢会,回到连队的时候,太阳挂在西边山线上。
  他俩把在旅部开会时光记的笔记,翻来翻去捉摸了好一阵,便让文书用四张大麻纸,把陕北敌人兵力分布的情况画了张简单的图,准备本连队开战斗动员会议时候使用。
  参加会议的支部委员、党小组组长和班排干部都来了。他们都变得更英俊了:服装整齐,脸膛儿光彩;腰里的皮带和腿上的绑带都扎得很正规。
  王成德说:“同志们,要打仗了!”他声音很低,说得很平常。
  可是,这句话像吸铁石一样,一下子把战士们的情绪、眼光和注意力都紧紧地吸住了。战士们的脸膛更加豁亮生动了,一双双黑嘟辘辘的眼睛,闪着严肃、热情的光。眨眼间,每一个人心里也闪动着各种情绪和想法。王老虎脊背靠墙站着。他瞅着自己嘴边的小烟锅,像是“要打仗了!”这句话他根本没听到。其实,他不光是听到了,而且心里的想法比别人并不少。蟠龙镇战斗,他第一个登上积玉峁,成了陕甘宁边区出名的英雄。真武洞五万多人的祝捷大会上,他跟周恩来同志、彭副总司令肩靠肩坐在主席台上;还被选入主席团。当一名大英雄那是闹着玩的吗?要功上加功呀。可是在这回部队行动中立什么功呢?他想到巩固部队,想到要求最艰苦的任务,还想到自己班里有人打仗胆儿小、行军时脚上常常起泡……嗨嗨,该有多少事情啊!马全有呢,一听“要打仗了”就*#踥/oo地冲起一站,心里轰地冒起一股火。他觉着,要打仗马上就走,走到就打。打的时候最好拚刺刀;再迟一分钟心都会炸!再说,下次战役中他要捉十个俘虏——这计划是自己向党支部提出并保证要完成的,说话要算数。李江国呢,他是急着想表决心;想挑战,还偏偏要和马长胜这老牛筋挑战。马长胜扭着脖子噘起嘴,脸色黑煞煞的;谁也不看,眼珠子固执地盯着自己的脸膛。他窝了满肚子的气,想跟人吵架。他生谁的气?生自己的气。瞧瞧,要打仗了,可是自己班里有个闹病的,而那个战士闹病是因为自己关心不够。只有老炊事班长孙全厚的样子出奇,打指导员一开口说话的时光,他就咧开嘴,喜眉笑眼的像有满心眼的高兴。因为蟠龙镇战斗中,他搞到敌人的两口行军锅,又轻又大。从今向后,到哪里再不必向人央告着借锅啦!管它什么战役,就是走到天边上,炊事班先不发愁——有口锅,不论是稠的稀的,总能让同志们吃上口热的。
  王成德说:“同志们,看,敌人整个架势就是这样:胡宗南的主力队伍从绥德城窜回来以后,就在这延安附近摆着!”他的手指移到地图上延安老西边的地方,说:“这是陕甘宁边区的陇东分区。青海马步芳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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