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延安-杜鹏程-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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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部队宿营后,他们就回到团政治处,给团政治委员和政治主任汇报了解到的各种情况。李诚对这种“汇报会议”很关心,每队都去参加。
宣教股长汇报。他讲,第六连创造了一种行军中鼓励战士情绪的新方法。
杨主任把本本上记的话看了看,说:“高股长,像你这样深入连队了解问题,可就丰富了咱们政治处的工作。同志们,加油干哪!有了你们这些人深入连队,就有了很多看不见的线把团党委和战士们连接起来了!”他抬起头,看见李诚站在自己身边。又说:“政委!你来迟了一步,没听上高股长的汇报!”
“妙哇!把团党委和战士们连接起来了!”李诚边想边对高股长说:“你再讲一遍!”
李诚垂着两手,头微微低着,望着旁边什么地方。听了好一阵,他说:“杨主任!让高股长和二营教导员一道到六连,把这种新方法再从头到尾了解一番。经过仔细研究以后,真正证明它是有效的方法,那就请二营教导员到一、三营去作一次报告,让大家都学习这种方法。”
杨主任说:“着啊,这样做稳当些。”接着又有一个宣传干事汇报。他的脸膛看来又俊秀又聪明。他拿出个小本子看着,说:“杨主任,我了解第五连的情形是这样的:战士们非常疲劳,他们情绪都不太高,有一两个班排干部也愁眉苦脸……”李诚瞅了那个宣传干事一眼,问:“什么原因?”
“不知道。……他们的指导员看起来办法也不多!”
杨主任问:“你这个代表政治机关去的人,又给他们出了些什么主意呢?”
“我,我也累得喘不过气。我……”“不说你,还谈五连的情况吧!”
“恐怕再没有什么了!”
李诚一字一板地说:“不要说什么‘恐怕,恐怕’,确实一点说!”
宣传干事慌了,瞧瞧左右坐的几个干事、工作员,像是求援。他说:“我想,大概再没有什么了。……”李诚脸色凝然不动,那千百斤重似的眼光,压在宣传干事身上。他说:“算啦!谁知道你说了一大篇什么!不要你汇报五连情况,先请你弄清,你为什么这样愁眉苦脸呢?”他直盯着那个宣传干事,盯了好一阵,说:“奇怪,热腾腾的连队生活反映在你脑子里,就是这样!照你的说法,战士们日夜行军,艰苦奋战的英雄气概怎么解释呢?你看不见那些病了硬说没病,自己脚磨得出了血,还一样鼓舞别人帮助别人的人吗?我们知道,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是坚强的,有个把子让困难吓倒了的人。对这些人应该做的工作,营团党委已经具体布置了。你最好到五连再住几天,呼吸呼吸战士们的正气。这对你现在有好处,对你将来也有好处。”他向前走了几步,停住脚步,回头望着那个宣传干事,说:“有一次咱们旅政治委员给我谈:‘严格地说,如果你在一天的生活中,没有任何新的感觉,那么你这一天便算过得很糊涂;如果你根本感觉不到那不断涌现的推动自己向上的思想,或者说失掉了对新鲜事物敏锐的感觉,那你的脑筋就快要干枯啦!’我看,这几句话,对你也很有用处。”
断黑,树枝梢上挂满晶亮的星星。森林的空地上,炊事员们烧起一堆堆的火。黑暗中,不时发出哨兵威严的喊声。李诚时而在树林边向站哨的战士询问什么,时而在火堆跟前和炊事员聊天,时而又向教导员或指导员指示什么。
李诚靠一棵树干站着。树上的鸟儿扑噜扑噜扇着翅膀,像是对这森林里突然出现的热闹生活很不习惯。李诚的警卫员站在一棵树下,他很想拣起块石头朝鸟窝扔去,可又怕打扰了李诚的思索。咦!政治委员在想什么哩?兴许他正在谛听这森林晚间是怎样呼吸?其实政治委员正在听着战士们讲话。“事事立功嘛!大伙没意见就给宁金山记一功。”这是班长王老虎的声音。
“梁世德也应该记功。他行军中帮助别人扛枪,宿了营又帮炊事班挑水。……”“不行,梁世德今天行军的工夫,踏了老乡的庄稼苗。这呀,是个了不起的错误。说说,咱们为什么打仗?为了人民利益哪。可踏了老乡庄稼,不就破坏了人民利益?一个革命战士嘛,自个儿做了对不起人民的事,他心里就像锥子扎。可梁世德就没有在大伙面前坦白这件事,这就是阶级觉悟不高呀!”
“不要胡拉被子乱扯毡。有功记功,有过记过,这是两回事呀!”
“说得出奇!怎么是两回事?……”李诚一动也不动地听着、思量着。像他在战斗生活中千百次体验过的一样:战士们说的话中,有很多宝贵的思想。这些思想是闪闪发光的,具体的,仿佛伸手就可以摸到似的。他调查研究,到处看到处听,并思量分析这一切,已经成了习惯。他跟战士们一块生活、呼吸,好像也一分钟不能间断。
他调查研究,便能从日常的生活现象中,领悟到一些重大问题。他到处看到处听,便能从战士们的面容、眼色、笑声、不关紧要的说话当中,锐敏地感觉思想的动静。常有这样的事情:他从一个连部驻的院子门口走过,看见一个战士站在那里发愣。他就到连部对指导员说:第几班某某人,大概有什么样的心思。指导员一研究,果真不错。有时候,他突然在电话上对某营教导员说,哪一连哪一班有个叫什么名字的战士,家里来了封信。信里头说,他母亲病亡,你们要很好地安慰那个战士。接电话的干部听到这些话很奇怪:今天就没见政治委员到营里来呀,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事?
只要有机会,李诚总愿意把铺盖搬到连队上去住。因为他跟战士生活在一块,就明显地感觉到他们的智慧、想法、要求、愿望,向他脑子里流来。这各种向他脑子涌流来的东西是复杂紊乱的,可是这一切很快就在他脑子里起了变化,有了条理。有时候,李诚装了满脑子问题一时抓不住要领,可是干部或战士的某一句话给他提起了头,一切立刻都明确了;事物的内涵或单纯的本质,也都立刻清楚地显示出来了。这当儿,他得到别人意想不到的愉快。这种心情,让他工作精力更加充沛。
周大勇从一棵大树边闪过来。李诚问他干什么去?周大勇说,他刚开完支部会,现在去找个战士谈点问题。
李诚问了第一连战斗动员的情形以后,说:“周大勇同志!你光给战士们讲,我们是为自己打仗,一定要完成任务,这还不够。我们的战士,不是普通的士兵,他们都是革命家、军事家。因此,不仅要让他们知道我们的事业一定会胜利,而且要让他们知道用什么方法取得胜利。这样,他们才有不能摧毁的必胜信心。过去我们在这方面只零零碎碎进行了点教育工作,非常不够。周大勇,行军当中,你要利用每一分钟,拿我们实战的例子,简单生动地给战士们讲解我们的作战原则。当然,这件事要做好,还必须全团很好地组织一番学习,但是我们不能等待一切都准备齐全了才做工作。不能等待,说干就干,不能大干就小干,能干多少先干多少。”
周大勇想起部队出发前,在本连队的战斗动员会上,自己就因为没有想到这些问题使工作走了弯路。李政委刚回到部队,可是他劈头就提出这个问题!
这时光,山坡上爬上来两个战士。他俩,走累了,坐在一棵倒下的树干上,抽着烟,笑哈哈地闲聊。
“我把你父亲来信的事,向连长一报告,连长再向政治委员一报告,那你小子就有好受的了!”
“你成心跟我作对!我又没有捏死你的儿子。政治委员的眼睛多尖!你不多嘴,保不定他啥时候也会知道。真个的,咱们俩感情挺好,包庇点!”他咕咕咕地笑了。
“别怕!我不给你公开宣传就对了。不过,说公道话,你这愣小子,可也就太叫人恼火!”
“如今这翻身农民,说话可就气粗!我父亲那封信末尾还写着:‘儿呀,白日盼,夜里盼,半年盼不来你一个字。你不给家里写信,我就要写信批评你们的政治委员。他是干什么的?他怎样指引我的儿子……’我心里直扑腾,他老人家要真的……”黑暗中有人插话:“牛子才,你父亲说得很对。他应当批评我,他有权利批评我。”
嗬!政治委员的声音。天晓得,悄悄话让他给听见了!两个战士像让火烧了脚后跟一样,一蹦跳起来,立正站着,又吃惊又好笑。
李诚问:“你好久没有给家里写信了?”
牛子才嘴里像憋满东西,乞乞吭吭地说:“从过黄河……
过黄河……到如今,一个字也……”李诚说:“来,来,坐下!”
两个战士坐在政治委员旁边。周大勇,站在他们对面。
李诚说:“周大勇,你也坐下听听。凑巧,这不近情理的事情发生在你们连队。”他侧过脸问牛子才:“为什么不给家里写信?理由大致是战斗频繁,行军紧张,忙!你说说?”
牛子才摸摸枪,肩膀动动,像是蚊子钻到衬衣里,浑身痒痒又不好去搔。
李诚说:“你家里是翻身户,想来过去你父亲不是长工便是贫农。”
牛子才说:“我父亲揽过多半辈子长工,土地改革当中,我家分到十九亩三分地。”
李诚望着树梢的星星,手轻轻地拍着膝盖,说:“劳动人民屎一把尿一把,从贫困生活里把自己的子女拉扯成人。战争来了,他们又把子女送到自己军队里。为了他们养育了那些英雄的子女,中国人民世世代代都会感激他们的。这样的人——用自己的肩胛扛着人民解放事业的人,谁会有一时一刻忘记他们?更不要说他们的亲生骨肉啦!你父亲在信里对我们做政治工作的人,表示不满。我听了,心里不是股滋味……嗬嗬,我还是一个政治委员,鬼才晓得!”他望树边站的周大勇,问:“你说哩?”
周大勇含含糊糊地说:“我们也要负责!”他心里直嘀咕,提防着。他觉得政治委员总在转弯抹角把批评重点向他身上移。
李诚说:“我们把事情办糟了,就拍胸膛喊:我负责。负什么责?碰鬼,一句空话!”他转过身又问牛子才:“你不写信,你家里人埋怨谁?埋怨共产党。注意,同志!就连这些私人的小事情,也关联到我们党的威望和事业!这些重大问题你都没有好好想过。是这样吗?有不同的看法也可以讲哇。”
停了好一阵,他站起来又说:“作事不近情理的人,就不是很好的革命战士。牛子才,明天一宿营,你就给你家里写封信。
记住!”
两个战士走开以后,李诚跟周大勇在树林里散步似地转游。李诚抽的烟卷,一闪一闪发亮。风刮树叶嘶啦啦价响。空气中,飘着山间野花的香味。一群一群的雁鸣叫着飞过天空。李诚说:“这里实在好啊!将来仗打完了,说不定我们还会来这里搞建设。那时候,也许还能看到我们现在搭的这些小棚子。”
周大勇有口无心地说:“是嘛!”其实鸟叫也好花香也好,将来到这里搞建设也好,他都无心去注意。牛子才那封信的事,又把他单纯的心境搅乱了。什么鬼把心窍迷啦?自己成天跟战士们一块滚,有些问题硬是看不见。李政委一来,那些自己看不见的问题又偏偏跳出来露丑!周大勇那颗年青而要强的心,让一种强烈的责任感攫住在审问。
李诚感觉到周大勇的心情了。他说:“你还在想牛子才的家信?很恼火吗?嗬,同志!指挥员、政治工作人员,要像父母亲一样爱护、关心战士。这样,万千劳动人民的父母,把子女交给我们带领,才会放心。看来,牛子才家里来信的事,你根本不知道。”
周大勇秉着他爽直的性情承认:“不知道!”
李诚说:“好干部连他的每个战士睡下说什么梦话,怎样磨牙统知道。好的干部是战士思想情绪的体温表。你注意到了没有?咱们在老乡家里驻扎,老乡的女人抱着个吃奶的孩子。那孩子咿咿呀呀说话,咱们什么名堂也听不出,可是那位母亲全听清了,而且很有味道地和她的孩子谈话。有时候,老乡的女人在院子里筛麦子,突然,她跑回去给她刚出月子的孩子加件衣服。我问过老乡的女人:为什么突然要给孩子加件衣服?她说,她觉着她的孩子需要加件衣服。瞧!原来母亲和孩子的感觉是相通的。一个干部应该是最好的母亲!多想一想,周大勇。生活中到处可以学习,去,该睡觉啦!”
李诚和周大勇谈罢话以后,穿过树林,踏着地下厚厚的落叶,朝团首长睡的棚子里走去。远处的森林里有一种什么鸟儿,用柔和而清晰的声音,在不停地歌唱。近处,有流水声,有唧唧的虫叫声;有萤火虫在飞窜。猫一样大的小兽,从身边窜过去,嗖地爬上大树。树上的鸟儿扑噜噜地飞起,冲撞着树的枝叶。李诚停住脚步很有趣地望着树梢,静听着。三
西北野战军,不分日夜地钻森林、上山翻沟向西挺进。
团政治委员李诚,在行军中不是按照一般习惯:首长骑着马走在部队前头,有时候往后传两句什么命令。他总是这样:部队开始走开了,他和团长赵劲骑着马在部队前边走,走上五六里路,他跳下马闪出队列站着。过来一个教导员,他叮咛几句话。再过来一个指导员,他又喊:“为什么你行军中一定要跟在连队尾巴上走呢?反正是走路嘛,一面走,一面就找个战士谈话。这样,一天你不就可以和五六个人谈过话吗?要你们做工作,你们总说没时间,行军的时间就是指导员做工作的全部时间。”有时候,他也加入到某一个连队行列中和战士们谈话,听他们的心思,看他们对上级作战意图了解的程度。走上一阵,他又闪出部队行列,站到那里,一个一个告诉那些做政治工作的干部:今天行军中应该做些什么工作。一直到他这个团走完,他又骑上马赶到本团队伍的最前头。然后跳下马,又站在那里,又给一个个干部吩咐事情,布置、检查工作。
有时候,李诚的警卫员和饲养员,跟着他上来下去地奔跑。他们好不满意啊!
饲养员对警卫员说:“四二号来回跑个啥子哟!”
“跑啥子,他的事多嘛!”
警卫员趁空对李诚说:“四二号,你这样来回跑,会把身体跑垮的。再说,我们来回跟上你跑……”李诚说:“谁叫你们跟上我跑呢:你们只会叫苦!叫苦!”
警卫员再没敢往下说,可是心里嘀咕:“我哪里是为我叫苦啊!”
饲养员看说话的机会不可错过,他赶紧插了一句,说:
“四二号,我拉上马跟直属队走,你骑啥子哟?”
李诚把手一摆,边走边说:“好呀!骑马,骑马!上级为什么给我一匹马骑?因为我是政治委员应该骑马吗?不是,同志!上级给我发一匹马,那是叫我骑上它少消耗一些体力,多用一些脑筋;上级要我这个骑马的干部顶两个三个干部工作。因此,行起军来,我不能老是压马。同志,懂了吗?”
一天,部队行军五十里以后,停下来作半小时的休息。李诚,像往常一样:抓紧时间,立刻召集来七八位干部。他简单明了地问:“你们的单位半月前补充的新解放战士,今天行军中有什么思想反映?”
有的干部很具体地说出了一些重要问题。有的干部说:
“情绪很高,没有问题。”
李诚对那些能具体地了解战士思想情绪的干部,巧妙地称赞几句。对那些说“情绪很高,没有问题”的干部,就非常严厉地批评:“简直不能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