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卫延安-杜鹏程-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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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流的不少,最倒楣的是他被沙子埋住了。后来,医生和卫生员把他从沙子里刨出来,都说他牺牲了。嗨嗨!我偏偏不信他会牺牲。”
周大勇被兴奋和吃惊的感情,同时抓住。他急迫地问:
“那么卫刚还活着?是吗?是吗?”
卫生队长说:“死活还不一定,不过目前还不能把他放在阵亡人员名单中,最少我希望如此!”
第五章 长城线上
一
西北野战军八月五日进到榆林前线,六日拂晓打响,东起秃尾河边上的神木、府谷县,西到长城跟无定河相交处的波罗堡,全线向敌人进攻。经过日夜的猛烈战斗,消灭敌人两个团、两个营和四个县的反动地方武装以后,西北野战军各部,纷纷向榆林城下挺进。接着,对它举行了两个通夜的围攻。
我军总是夜间攻击;白天主攻部队撤退,只留少数部队坚守已经夺取的城郊阵地,监视敌人。
第三天拂晓,主攻部队撤退的时候,周大勇率领的第一连被留下来,协同兄弟部队,坚守榆林城西郊的阵地。
周大勇爬在一个土丘上,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景。黄沙丘上,到处都是发黑的弹坑;许多工事和交通壕,都被炸垮了。他身边一排柳树上的枝叶,都让子弹打光了,晚上栖居在树上的小鸟都被子弹打死,掉在树下。周围有几棵大树,让炮弹连根掘起掼在一旁。晚上战斗原来这样激烈!
太阳露头的时光,敌人开始了猛烈的轰击。炮弹撕扯空气,发出撕心裂胆的怪啸声。炮弹炸处,火光升腾,飞溅的泥土唰唰落下,硝烟熏得人眼睁不开!
周大勇滚下土丘,穿过烟雾,跳到工事里,喊:“同志们,准备手榴弹,敌人要反扑咯!”
战士们紧张地在战壕里活动起来。
敌人反扑的兵力并不多,因此很快就被击退。
敌人不间断地轰击,不间断地反扑,一直闹腾了六个钟头,但是毫无结果。
晚上,我军又向榆林城发动了攻击,枪炮声像狂风一样裹住了榆林城。敌人在城墙上惊慌地吼喊,还把棉花、羊毛、被子蘸上油,点着,扔在城墙外,火光包围着榆林城。
周大勇率领第一连战士,抬上云梯,向榆林城西门攻击。他们攻击到离城墙百十来公尺远的地方,突然,从泥水里滚过来一个营部的通讯员,拉住周大勇的衣服,说:“营首长命令:你连撤回进攻出发地。”
周大勇浑身是泥,口干舌燥,心火挺盛,直想揍通讯员两拳头。他嗓子沙哑地问:“为什么?”
“谁知道!反正是营首长的命令。”
第一连的部队撤回进攻出发地。
周大勇爬在泥水里,炮弹在他周围爆炸,泥土、树枝、石块,唰唰地落在他的背上。他恨恨地咬紧牙,血在全身涌流,胸膛里像有什么东西要炸裂。他想:“撤退!搞什么名堂嘛!”
这时候,周大勇听见爬在他后边的担架队员——老乡们,在叽哩咕噜地议论:
“咱们队伍不打榆林啦?”
“谁说不打啦?你再胡说,我就要抽你的筋!”
几个黑影蹭蹭蹭地爬到周大勇身边。
“连长,为什么撤退?我们非打上去不可,非剥掉这帮卖国贼的皮不可!”马全有的声音。
“连长,我们死也死到榆林城头上!”李江国满肚子的怒气。
周大勇用拳头在地下一捶,说:“你们挤到这里想挨炮弹?命令撤退就撤退!去,掌握部队去!”
敌人接二连三地打起了照明弹。照明弹像大电灯一样挂在天空,把城郊我军阵地照得亮堂堂的。敌人趁着照明弹的光亮,用各种炮火猛烈地射击。炮弹爆炸的火光像闪电一样撕扯夜空。
周大勇一阵爬在稻田里,一阵跳到水渠里,一阵在黄沙中匐匍前进,一阵弯下腰跃进。他朝左边跑了几十公尺,跟教导员张培碰了个面对面。张培扭转身,说:“正要找你,来!”
他的左手缠着绷带,不能匍匐运动。弯下腰,冒着密密麻麻的子弹,像飞的一样,向后跑了几十步,纵过水渠,跳下垅坎,爬到一块凹地里。他的动作那样迅速轻巧,连周大勇都惊服了。
张培跟周大勇并排爬着。
周大勇问:“教导员,部队撤下来了。是不是马上还攻击?”
“倒楣的地方!泥水简直把肠肚泡成了浆糊!大勇,我们野战军全部要拉走!”
周大勇倒抽了一口冷气,腰往起一弓,像是要蹦起来,急问:“全部撤走?”
张培轻轻地把周大勇的脊背压了压,说:“不要急,部队是要全部撤走。——瞧这讨厌的照明弹!要赶紧设法把伤员救护下来。——敌人从西面来的援兵整编三十六师,沿长城两侧向榆林城急进,现在已经进到离城二三十里的地方了。我们撤走,马上就撤走!”
周大勇牙齿咬得吱吱响,说:“我们攻了几天几夜,部队也有伤亡,莫非就能白白地便宜了敌人?”
张培说:“怎么白白地便宜了他?我们从榆林城郊撤退是为了更好地打击敌人呀。”
一溜一行的战士,从周大勇他们的身边往后走。他们有的抬着重机枪,有的背着小炮。后边有驮炮骡子的叫唤声,大约,炮兵们正从泥水里把那些大炮往后拉哩。
张培说:“团长命令:主力部队撤退的时候,我们营担任掩护。我们营撤退的时候,你们连担任掩护。你们连完成任务撤退后,往北走三几里地就是长城。团长说,派个骑兵通讯员,在长城边那棵大树下跟你们联络。记住,撤退的时候要沉着机动!”
周大勇回到本连阵地上,跟王成德咬了一阵耳朵,就召集干部布置掩护主力部队撤退的事情。
不大一阵工夫,除了少数掩护部队,西北野战军的全部人马便无影无踪了,他们像乘着沙漠里刮来的风飞掉了,也像是突然入了地。
周大勇说:“老王,快到我们撤退的时刻了。这里有七个伤员,两挺打坏了的机枪跟一门小炮,你把伤员和坏武器先带下去追赶部队。我把牺牲同志的尸体掩埋以后,哗地就撤下来了。”
“对。这么办,部队撤起来利索。”
王成德撤退下去二十来分钟之后,周大勇又击退了敌人一次反扑。
周大勇完成掩护任务以后,拖着部队朝北走了三里多路,到了教导员指定的联络地点——一棵大树跟前。
榆林城墙上明晃晃的火光还能看见。敌人还加紧射击着,流弹在头上啸叫。
周大勇派通讯员到处寻觅跟他们联络的人,不见踪影。猛然,他听见战马颤抖的嘶叫声。
周大勇带着战士们顺着马的叫声跑过去。他用电筒一照:
骑兵通讯员直挺挺地躺在马头下,马缰绳缠在胳膊上,枪扔在一边。通讯员中流弹牺牲了!周大勇心里凉冰冰的了!
战士们掩埋了通讯员。
周大勇跟自己的主力部队在一块的时候,就是敌人遮天盖地的扑来,他心也是稳当的: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满不在乎。如今,他身上寒森林的,心里发毛,头发一根根地竖立起来!他焦灼地问自己:部队转移到哪儿去了呢?天黑地暗,张口看不见牙齿。咦!在这风沙漫天的长城线上,该怎么办呢?往哪里走呢?主力部队顺长城朝东撤退了么?去到那里干什么?部队顺长城往西去了?增援的敌人是从西边来的,我们主力部队大约是去打敌人援兵咯。可是张教导员临撤退前交代任务的时光,没有半个字说到“打援”的事!周大勇心里毛热火辣地发躁。啊,在深不可测的夜里,隐藏着多少难以料到的艰难和危险呀!
他让通讯员照着电筒,找寻前去的部队用石灰撒下的路标。毫无希望——收容队早把路标都擦了。有的战士爬在地上,用鼻子闻着,因为大部队过去就有骡马的粪尿味,可是一切努力全是白费力气!
猛地,沙漠里刮来狂风,狂风扯起满天黑云彩,砂石打得人脸生痛。不是好兆,风是雨的头。果真,远处的天边打起闪,雷声轰隆隆价满天响。开初,大雨点趁着风劲,打着战士们的脸,过会,大雨哗哗哗地倒下来。风、电、雷、雨,拧成一股劲,吼着、闪着、响着、下着。战士们让风雨裹住,迈不动脚。……
周大勇带上战士们,摸摸索索向前走去。天黑地暗。战士们为了不掉队,或者三五个人拉着一条绑带走,或者把自己的白色手巾挽在身后的背包上,作为记号,使后边的人可以跟上走。他们好容易走了六七里路,淋得浑身透湿,跌得满身泥巴。再艰难,也得鼓起全身力气朝前走。
电光一闪,战士看见前面闪来一片黑乌乌的东西,像树林子一样。嘿!他们可乐啦,大约前面有人烟,村庄。走近一瞧,果真是座小村庄。二
周大勇想把部队拖进村子,因为在这大风大雨的深夜里,很可能摸错路走进大沙漠,也可能搞错方向,跟敌人“遭遇”。
周大勇让战士们蹲到野外,他带了几个干部到村边侦察。
村子里头,有几十间破房子,门都死死地关着。听不见狗咬。没有活气。其实呢,家家户户的老乡,都吹熄了灯,捂着孩子的嘴,耳朵贴住门缝、窗眼,听动静。他们提心吊胆地生活在恐怖里:在这兵荒马乱的日子里,谁晓得哪一刻有家破人亡的祸事落到谁头上!
周大勇派出了警戒,把部队拖进了村子。
村子西北角上有个破烂的小庙,周大勇把支部委员王老虎、李江国、马长胜、马全有、三排长任世兴,召集到小庙里开会。
周大勇拧了拧裤腿上的水,又拧帽子上的水。他懒得说话,一肚子的火气跟不满意。他想不透,部队打了几天几夜,榆林城外围据点都肃清了,眼看城也快攻破啦,可是来了一道命令让撤退。这是干什么嘛?说是援兵来了,援兵来了就打援兵吧!“围城打援”的办法,不是常使用吗?偏偏要撤退!
哪里还不是一样打仗?
王老虎持着枪,站在雨地里,轻轻地吹着口哨,像是觉得淋雨是挺痛快的事。马长胜靠墙蹲在地上不吱声,牙齿咬得吱吱响。马全有一蹦坐在供桌上,焦急地用拳头敲打神像。他满身是火,他需要的是激烈的战斗和紧张的行动。李江国呢,一会把手电筒拿出来玩弄,一会又把帽子摘下来戴上去,像是肚子里有什么东西憋得他不能安生。他问:“老虎,你总是常有烟叶的,来,舍出来一星半点。我这嗓门呀,哎呀,我的姥姥,痒得就没法儿说了!”
王老虎说:“烟叶?肠肚都让雨水泡成了豆腐脑!”
马全有说:“江国,没烟抽能死人的事,我还没见过。你将就点吧,别来那么多的穷讲究!”
李江国说:“罢,罢,罢!不抽了还不行?”
马长胜说:“江国,你不咋唬,别人不会拿你当哑巴看。”
三排长说:“算啦,你们总是有劲争吵,听连长说吧!”
周大勇把张培在撤退时光对他讲的话,又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还是想不出头绪。他说:“同志们,看来,我们部队并没有去打敌人援兵。”
这才是真正让人吃惊的消息。马全有蹭地打石供桌上跳下来。李江国咚地蹲在地上。连那沉着出名的王老虎,也朝连长跟前挪近了半步。每个人心里坠上了一块大石头!没人说话没人吭声,像是大伙儿都紧闭着呼吸。雨唰唰地下着,风呜儿呜儿地怪叫。黑夜把世界裹得严严的!
周大勇合计:自己心里窝火,干部们又这样发躁,那战士们又会怎么想呢?领导工作者的责任感,压住了他翻腾的感情。他说:“同志们,不用着急!”
马全有冒火了,说:“榆林城也不打,援兵也不打,这是……嗨!”他直跺脚。
李江国说:“是呀!这也不打那也不打,一股劲地步,走,走!”
周大勇鼓起全身力气,让自己说话声音坚定:“我们部队作战原则,同志们又不是不了解。上级说,我们部队转移是为了更有力地打击敌人。我们要相信上级说的话。我们走,去赶主力部队。兴许,我们很快地赶上部队;兴许,要费一番周折才能赶上部队。反正不能尽拣好的想,我们要多从不利的方面去划算。同志们,说长道短吧,千斤担子是搁到我们肩上了。”他筹思一下,又故意说:“我们脱离开主力部队,就会有人害怕敌人?反正天塌地陷我也不怕。”
李江国驰溜站起来,说:“谁又怕呢?我们多会也没有把国民党那些个灰鬼放在眼里!就说一时赶不上主力部队吧,天底下有的是路,咱们走,碰巧了就揍他。让蒋介石翻翻他们的家谱,看他们是什么‘种’,看他们是不是我们的对手。”
马全有双手往腰里一撑,硬梆梆地站在那里,接住李江国的话尾说:“敌人又不是三头六臂!我们肩膀上长着一颗脑袋,有两条腿一支枪,怕他才有鬼!走!打!”
马长胜说:“打,打!你俩是铁匠出身,光会打!”
三排长说:“对呀,走也要有个走法,打也要有个打法!”
王老虎持着枪来回移动脚步,有时用脚轻轻踏地下的泥水。他不像李江国那样慷慨激昂,也不像马长胜那样因心急性子倔而脸红脖子粗。他说:“江国、全有,雨哗哗地倒,还熄不了你们满肚子的火气?如今,咱们当紧的任务是告诉每一个党员:团结大伙儿,坚决去赶主力部队。我们只有走,走,走!要是碰到敌人,能消灭就消灭他;要消灭不了他,拔起腿就走。沉住气,不能蛮干。”
周大勇说:“反正我们人少,坐无形走无踪,要打就打,要走就走,利索得很。可是老虎也说的对:不能蛮干。蛮干,我们的鼻子和眼睛就要调换位置。江国和全有说的话,有一点是正确的:不管情况怎么严重,不论什么打熬压到我们头上,我们都经得起。同志们,我们要向战士们说清:我们主力部队撤退,是有道理的。我们打仗,就要在我们想打的地方打,就要对我们有利才打;要是对我们没有利的话,我们宁愿意和敌人转山头绕圈子,也不打!”
李江国说:“连长!这些作战的道理谁不懂呢?可是碰到实际问题人心里就过不去,脑子里就转不过弯——”马全有打断李江国的话说:“拉倒!提个头就行,看把嘴唇磨薄了。”
王老虎说:“反正我们要加紧做工作。前几天补到咱们连队的新战士李玉明,哭鼻子了。是害怕呢,还是有别的原因?
问死问活他也不吭气。咦!他像是把舌头咽到肚里去了。”
三排长问:“李玉明?就是那个陕甘宁边区的子弟兵吧。
不用问,部队从榆林城下撤退,他也窝了满肚子火!”
周大勇说:“老虎,你操心帮助李玉明那个小青年。”
开罢会,周大勇他们朝村子里走去。
轰隆隆地响了几声雷,雨又下得上劲了。雨呀,披头盖脑地浇下来,顺脖子灌进去;湿衣服贴在身上。周大勇趁着打闪,看见战士抱着枪三个一堆,五个一块,背靠背,坐在泥水里。他们睡得很香甜。班排干部,有的在队伍旁边来回走动,有的脊梁贴墙站着打呼噜。
李江国跑来报告:“连长!有办法,有办法,我请来一位老乡。他给我们主力部队去作向导,刚返回来。”
周大勇把那位老乡询问了一阵,搞清了主力部队行动的方向,就向同志们喊:“站起来!”
战士们从泥水里站起来。
“啊哟,睡的多死啊,再不起来就泡成酸菜啦!”
“起床了,你们还磨蹭什么?”
“开饭了,好几个菜,谁起来迟了可没份儿!”
“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