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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保卫延安-杜鹏程-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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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边走一个排,后边走一个排,抬伤员的人跟俘虏们走在队列中间。马全有带二排担任掩护。”
  战士们,有的绑鞋带,有的收拾背包,有的摸着子弹带,看自己还有多少子弹。
  部队正要出发,李江国报告:“连长,有两个重伤员牺牲了!”
  周大勇直挺挺地站在黑暗中,没有吱声。他把手里拿的一根很粗的树枝,一节一节地折断。咬紧嘴唇,直到出血。李江国当是连长没有听清,他又报告了一遍。
  周大勇指着身旁的一棵树,低声说:“掩埋在这里!”
  马全有像疯了一样豁开人,走近周大勇,报告:“连长,这是‘蒋管区’。埋,我们也要把自己的同志埋到陕甘宁边区的土地上。”他停了好一阵,又说:“连长,我们把牺牲的同志背上走。”
  战士们争相说话:
  “连长,我来背!”
  “我来背!”
  周大勇心里流血,眼里流泪,说:“同志们!全中国哪里没有埋葬烈士的骨头?”他用脚跺地。“这里,这里,就埋在这里。我们的同志,一个接着一个,为建立新中国牺牲了!为共产主义牺牲了!……掩埋在哪里也一样,谁也不会忘记战士们流的血!谁也不能忘记战士们受的痛苦!”他低沉的声音,使空气震动。“我们忍受了多少难以忍受的煎熬!我们亲爱的同志有多少倒下去了!我们,我们用自己的血,把中国刷洗了一遍,我们……”感情在他宽阔的胸脯里冲流,心里有什么东西在颤动,许多锋利的思想从头脑里闪过。他的声音猛地激昂起来:“战斗,困苦,血,汗,死亡,什么都吓不倒我们……同志们!并不是每一个战士都能看见自己亲手创造的事业的胜利,可是没有英雄们的流血牺牲,阶级压迫的痛苦就不会结束,新社会就不会到来。同志们!为人民而来为人民而去,这就是我们的志愿。”
  李江国他们掩埋自己同志的尸体时,战士们热泪滚滚,持着枪向那把生命付出来的同志致敬!
  黑暗,黎明前无边的黑暗。
  大风卷着沙土,摇着树林,发出凄厉的吼声。伫立在黑暗中的战士们的衣襟,被风吹得扇起来。
  周大勇绕着自己战友长眠的地方,沉重而缓慢地走了几步。他摸摸那新覆盖上去的湿土,万感交集。这里躺的人把自己的未竟之业,留给活着的人了!这里躺的人,把自己日夜不离身的伙伴——武器,留给同志们了!周大勇,永远,永远再也听不见他们对他说:“连长!有什么任务交给我。”周大勇,永远,永远再也不会看到他们那朴实而淳厚的容颜了!
  突然,周大勇从一个战士的枪上拔下刺刀,把树皮砍去一块,作个记号。他在心里说:“亲爱的同志:我们一定还要来这里看你们!”他背靠那棵树干站着,长久地背靠那棵树干站着。
  战士们掩埋了同志的尸体,刻下纪念的标志,抹着眼泪,擦着脸上的血。他们背负着历史的担子,祖国的嘱托,人民的苦难,自己的仇恨;他们,要继续战斗继续前进!
  周大勇胸中的火,那混合着仇恨和悲痛的火,烧得更猛烈了。他注视战士们,天黑地暗,看不清眉目。但是,他觉得他看见了战士们那又黑又瘦的脸膛,看见了那破破烂烂的衣服,看见了那露出骨头流着血的脚丫子。他低声喊:“出发!”
  战士们都没动。
  周大勇又喊:“出发!”
  部队出发了。李江国用手枪逼着那个俘虏走在前边。那个俘虏一边作向导,一边回答敌人问的口令。这样,周大勇和他的战士们,通过了几条小山沟,夜里四点钟的时候,他们走在一条大沟里的道路上。
  战士们一股劲地跑步前进,沙沙的脚步声和小河里的流水声搅在一起。
  敌人在川道里十字交叉的大路口,烧起大火。周大勇他们快跑到大火跟前的时候,敌人打响了,接着,枪声四起。敌人还到处打照明弹和信号枪,互相联络。
  周大勇敏捷地左右看:两面山上都是敌人!他一手提驳壳枪,一手提手榴弹,低声朝后传:“准备手榴弹!”“跑步!”
  战士们一口气跑过了川道,翻过一架大山,摆脱了敌人。马全有他们完成掩护任务赶上来和周大勇他们会合以后,天已亮堂堂的了。他们大摇大摆地顺着一条川道向前走去。
  几天来,周大勇很少说话,脾气很凶。今天他肩上的担子减轻了一半,心里特别舒畅。他也感到一种特别严肃的心情,这是因为一个连队从成千上万的敌人中间杀出来了;这是因为几天几夜的苦战,证明了敌人不行,他跟他的战士是不可征服,不可战胜的。他满心眼都是自豪与骄傲,俨然像个指挥百万大军的英雄。他瞧瞧战士们,啊,部队行列没有往日那样严整;战士们步伐是沉重而混乱的,衣服是破烂的;一个个的脸膛都又黑又瘦,头发很长,眼窝挺深;脸上、嘴唇上、耳朵梢上,都起了薄而透明的白皮!但是,在那破衣服上,武器上,黑瘦的面容和那渗出血的绷带上,都显露出了英勇的战绩和生命的光彩。
  他们回到陕甘宁边区的土地上了。
  战士们突然精神一振。他们兴奋而激动地凝视着山川和流水;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觉得无比亲热,连那光秃秃不生寸草的黄土干山,也是看不够,爱不够啊!
  各种鸟儿在树梢枝头唧唧喳喳地叫。有几只喜鹊叫了几声,尾巴一翘,直冲东南飞去。高粱、糜子、谷子,今年长得不强,可是一眼望去还绿臻臻的。瞧,它随风摇动,不是在向战士们打招呼吗?河槽里黄泥水滚滚东流,想必是河的上游下了大雨。河水不深,可是它奔腾、冲激着,一个个的大漩涡,展开了,再向前奔流,河边飞溅一绺绺白色泡沫。河两岸被水淹没了的小绿草,露着头在水中挣扎。有几棵柳树,枝叶倒垂在河面上,浪花溅到树的枝叶上又淌下来。
  陕甘宁边区的山川土地,要说多美就有多美!周大勇迈开大步,走在部队最前头。他敞开衣服,一边舒畅地呼吸,一边用左手搓着胸前的汗泥。要不是河水发浑,他倒要跟战士们跳下去洗个澡。
  有的战士踏上陕甘宁边区的土地,心劲更大了。他们边走边呼喊、唱歌。
  周大勇看出来:苦战中取得的胜利,鼓舞着战士们,但是部队行列越拉越长了。不用问,有些个战士松了心劲,仿佛,他们一踏上陕甘宁边区的土地,所有的力气也刚使尽。有的战士拉下去了,有的干脆坐下歇息起来。
  周大勇返回去,走近两个坐下歇息的战士,说:“走啊,同志们。”
  张耀成说:“连长,饿啊,我半步也走不动啦!两条腿呀……”李六娃说:“连长,你看我的腿、脚!我胸脯的伤口!……
  连长!我再没有气力了!连长!你看这伤口……我知道,我不能和大伙就伴了……”周大勇觉得两条腿有千百斤沉,里边有万千条小虫钻动,但是他听了这个战士的话,疲劳的感觉猛然消失了,只觉得心里一阵绞痛。他扶住李六娃的胳膊,说:“走啊,同志们。我知道你们,你们走得动!”
  张耀成跟李六娃朝前走去了。
  李六娃一跛一跛地走着,每走一步,眉头就拧一下。他每走一步,周大勇心里都像针扎。他知道李六娃每走一步,是忍着好大痛苦!他说:“六娃,我来背你!”
  “不,连长。你扶上我就够累的啦!”
  周大勇扶着李六娃,把他的一切东西都背在自己身上。他们走了一里来路,周大勇就满身淌汗。是啊,这一阵带一根针也有八十斤重!
  李六娃说:“连长,咱们歇歇,你看后边那两个同志又拉远了。”
  李六娃蹲在地上。周大勇向后边两个战士招手。
  那两个战士走上来,往周大勇旁边一蹲,一骨碌就躺到地上了。
  “连长!我用尽了吃奶的劲!”
  “连长!说什么我也走不动了!”
  周大勇觉着两只脚像塞在开水锅里,又烧又痛。他把鞋子一脱,不看还罢,一看就倒抽了一口冷气:两只脚红肿,脚后跟裂开口子,那口子里钻进很多沙子;脚掌上打起了许多大血泡,一个挨着一个。他怕战士们看见,连忙转过身去。可是李六娃看见了,就说:“连长,你的脚肿得怕人!”
  其他两个战士也连忙爬起来,问:“怎么啦?”
  周大勇说:“没有什么!”
  李六娃说:“没有什么?你总是说没有什么!”
  一个战士把衬衣撕下一片,说:“来,连长,把你的脚包住。”
  周大勇把两只脚板平放在地上,往起一站,用力一踏,噗哧一下,两只脚板上的血泡破了,溅出了血水。他说:“革命嘛,不流几身汗几点血还行?走,同志们,把你们的东西都给我背上。走!我们不能掉队。”
  几个战士往起一跳,其中一个战士扶起李六娃。
  “连长,走,咬住牙走!我们有一口气,就跟你走到天边上!”他们望了一下周大勇那坚毅而光芒四射的眼睛,向前走去。
  突然,周大勇看见前边有四个妇女抬着个什么东西。她们后头跟着几个小孩,提着水罐。那几个小孩向周大勇他们望望,又跑上去给那几个女人打了个招呼。几个妇女向旁边山沟闪去了。
  周大勇犯疑,他跑上去一看,几个妇女在那里站着,她们抬的东西不见了。周大勇问:“老乡,干什么去?”
  那几个妇女打量着周大勇,只见他的灰军衣让血、泥浆糊得花里胡哨的。
  周大勇说:“看什么?我是咱们队伍上的!”
  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朝前跑了几步,问:“可真是……?”
  “是呀,我就是咱们部队上的,你瞧瞧这灰军衣嘛!”
  几个妇女都亲热地围上来了,其中有一个还哭了:“哎呀,前边大川里尽是榆林城下来的敌人!真是……”那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说:“同志,这里有咱们一个伤员!”
  周大勇一听,愣了一下,就跑上去,把草拨开,看见一片门板上躺个伤员:脸浮肿、蜡黄,下巴和脖子里有些干血疤,但是那闭着的眼睛还是似笑非笑的。周大勇一条腿跪下去,抱住那伤员,脸挨住脸,喊:“老虎,老虎!”
  王老虎不能回答同志的呼唤!
  周大勇把手伸到王老虎的衣服下,感觉到那心脏还在有力地跳着,只是那肚子上像是凝结着粘糊糊的血液似的东西。他揭开衣服一看,王老虎浑身都用破布条捆着,到处还涂着黄灿灿的什么东西。
  那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说:“这个同志到我们家里,他叫我把南瓜瓤子抹到他的伤口上。他说,他打日本鬼子的时节,常是那么治伤哩!我们就照他说的法儿……”周大勇问:“他怎么能落到你们家里?”
  一个妇女说:“我们的家,离这里二十来里路。那里是白区和咱们红区交界的地方。昨黑间鸡叫头遍的时光,白区有五六个庄户人把这个同志抬来了。他们说:‘我们一天一夜才转到这里。你们该能把他转到咱们队伍上去?’我说:‘咋不能,咱们是红地的人呀!’……”
  





第六章 沙家店

  无定河两岸,听不见往日上灯时光的牛羊叫唤,听不见孩子们的吵闹声,也听不见成年人高唱“信天游”小调;倒是,吧叭吧叭的枪声响了个不歇气!
  黑夜和战争一块儿来到无定河两岸!
  八月十五日夜里十二点钟前后,在镇川堡北边一条山沟中的窑洞里,一位纵队司令员照着蜡烛注视着作战地图。他清楚:我军在西北战场上立刻要从防御转入反攻了,可是在这迈进反攻的第一步的时候,西北战局演变得格外复杂和艰险。
  司令员把蜡烛放在身边的窗台上,来回轻轻地走着、筹思着。他两天两夜没合眼了,眼里网着红丝,眼皮有点发皱。他的脸瘦岩岩的越发黄了。
  司令员身边的一个参谋靠墙站着,头微微低着睡熟了。
  司令员又端起蜡烛,眼睛紧张地在地图上转动。
  旅长陈兴允和旅政治委员杨克文走进来,一声不吭地站在司令员身后。陈旅长推起帽子,用左手轻轻地搔后脑壳。杨克文盯着窑洞的角落在紧张地思量什么。他俩,口干舌燥,又疲劳又焦急。他俩把指战员激愤和焦灼的情绪全给带来了。这窑洞刚才还是很清静的,目下却充满着一种捉摸不定的闷气。原来,胡匪整骗三十六师(军),顺长城增援榆林,很快地进了榆林城,而且又马不停蹄地从榆林南下,准备打击我军。
  西北野战军从榆林城郊撤退以后,就准备在榆林城南四十里的归德堡附近,消灭从榆林南下的三十六师,但是敌人滑得像泥鳅一样,一溜就钻入鱼河堡,我军没有捞住敌人。昨晚间,部队翻山过岭又运动了一夜,准备在鱼河堡到镇川堡中间的公路上,消灭西北战场上骄横一时的三十六师,可是又没捞住战斗的机会。
  西北野战军从八月初向榆林前线开进,到今天整整十五昼夜了。战士们在这十五日十五夜中,不是浴血奋战就是急行军转移。榆林城快要打开了,上级可又决定撤退;现在说是打三十六师,可是屡次不能下手;再加上踏沙窝、冒风雨、饥饿、寒冷、疲劳,因此战士们急着要打仗,恨不得把敌人抓住撕碎!
  “今天晚上是非打不可了!”陈兴允和杨克文觉着,司令员也在谋虑这个问题。他俩心情紧张,眼里闪着说不清的躁气,可是怕打断司令员的思索,所以不声不吭地站在那里。直到杨克文打了个喷嚏,司令员才注意到他们。司令员亲热地跟他们握手,要警卫员给他们搞水喝。
  杨克文气愤的说:“哼,三十六师这样骄横!”
  陈兴允咬牙切齿,说:“它骄横?我们偏要摸摸老虎屁股!”
  司令员心情沉重。他看看他俩那刚毅而焦急的脸色,说:
  “很恼火?要不得,同志,我们能把敌人拖到这无定河边,就是很大的胜利。从全国范围看,我们吃点子苦把敌人背上,是很有意义的。何况我们还在想办法整治它哇!”
  “我们能把敌人拉到这里,就是胜利。这一点我们早就知道,可是……”陈兴允、杨克文一边这样想,一边又觉得司令员的话里有话,可是司令员既然不说明,那就是不便说明。他俩按压住想要探问的心情,可是,不由得又想:也许陈赓兵团从风陵渡渡过黄河向西安……或许刘邓大军又有什么出敌意料的……
  司令员问:“部队宿营咯?”
  陈兴允说:“宿什么营啊!部队统统在下边沟里摆着,准备继续走!”
  司令员打开白铜烟盒,陈兴允、杨克文各取了一支烟,他也取出一支。他把烟的一头在烟盒上用力磕着,说:“是的,不但准备走,如果侦察员刚才报告的情况确实的话,我们还要准备打。”他对杨克文说:“你回去掌握部队。要是情况确实,要是彭总命令打,部队就立刻出发。赶拂晓也许会干起来。”又对陈兴允说:“野战军司令部就挨着你们后卫部队驻,彭总在那里。你去汇报情况,接受任务。情况是这样的:今天,我们准备在镇川堡和鱼河堡之间消灭敌人,可是敌人不是一直顺咸榆公路直扑镇川堡,而是绕了一个圈子——从鱼河堡渡无定河,沿河南岸的党家岔下来。看样子,敌人或许是明天拂晓再渡无定河,占领镇川堡。”
  陈兴允说:“这些情况我清楚。”
  “不,问题不在这里。”司令员指着地图,说,“刚才,据侦察员报告:钟松率三十六师师部又两个营从无定河北岸向镇川堡推进,两个团在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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