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蛇在野 作者:李忆仁-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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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隐隐发觉,吕无靥、元畏鲸和姜沣三个人之间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她还能觉察出,这种联系是那么的密切、古老。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有这种感觉,反正就是无来由地感觉到了,没有理由,也无需解释。
然而,适才元畏鲸所讲述的可怖故事,还兀自在脑海中回旋,死死攫住她。让她一想起来,就忍不住浑身战栗。
元畏鲸向姜沣一揖,两人点点头,心意相通,再无只言片语,又向苏度情躬身长揖,然后说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酒正酣,欢已尽,正是别离的最好时候,两位好自珍重,后会有期。”
说完举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哈哈大笑,转身去了。
园林漠漠,曙光初展,元畏鲸的身影很快没入松林深处。模糊中,只听得他那苍凉的歌声依稀传了过来,唱的却是: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歌声渐行渐远,终于缥缈,遥不可闻了。
第四章菩提
清晨又下了雪,苏度情从迷乱的梦境中醒来,听见了一连串清脆的风铃声。
她披衣起来,走出房门。此刻,雪已经停了,出现了阳光,阳光照在庭院中;小径上、栏杆上、日冕上的积雪已经扫净了。她倚着廊柱,风轻轻地吹拂,院子里,姜沣正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用一把精致锋利的木柄小斧子,劈削一块很大的木头。
她知道,他不是在劈柴……地窖里有足够一冬天所需的烧柴……他是在挑选和观察可以用来制琴的木材。
她曾经问过他:为什么要在这么冷的天气里、这么通风的庭院中削木料?拿回暖阁去做不是更好么?
他的回答是:“琴有性灵,其质取于树木;树有性灵,其身生于天地;天地有性灵,无形而孕育万物。树木植物是天地精华,虽脱离土壤,其性灵不灭。性灵灭者,不可以制琴;性灵不灭者,还须裸于天地之中,使其接受天地精气的滋养,性灵才得以长存。灵树才能制灵琴。琴有性灵,方能发出远山、流水、天风、落叶、雷雨、湖泊、空谷之音。”
最后,他微微一笑,总结道:“这是我制琴的一个秘诀。”
她想到他的话,嘴角不觉流露出一抹笑意,偎在围廊上,观察着他的工作。
他的动作轻柔,安祥,却有力。手臂屈伸如同流水一般舒展自然,极富韵律。女人看得不禁痴了。他放下一块木料,看看日冕,回过头,就看见了她,微笑着打招呼:“早啊。”她也自微笑,点了点头。
这便是她和他每天早上相互问候的方式。
她已经在这里住了半月有余了,早晨的问候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慢慢的,竟然已经形成了一种童贞般的、坚固的默契,每天早上都坚持不懈,从未间断。
半个月来,她每日清晨起床,然后吃早餐;饭后,她会帮助他调琴试音、挑选木料、打下手,或者听他为她讲述琴道。中午,他们共同吃午餐,饭菜很简单,多是素食,她有时候不禁怀疑:他根本从来不吃肉。他在京都的一条繁华的通邑大道上有一家制琴卖琴的小店铺,名字叫做“布衣音乐”。下午的时候,他们多会过去。她喜欢铺子里所特有的那种木料清香,喜欢那里幽静安闲的氛围;那些出入的客人们也大多衣着朴实、面带微笑,谈吐高雅。偶尔就算进来俗客,也必定自惭形秽,不敢高声喧哗。
有时候他们也一同出去游逛京都。傍晚回来,再一同进晚餐。餐后各自回房,多数时候各自看书。有时候他也为她弹奏一曲,或者指点她弹琴。他是个非常温和、非常耐心,有求必应,还非常腼腆的青年人。他们渐渐熟络起来,说话也不像开始一样刻板。但是双方还是保持着必要的礼节。
她喜欢这样的生活,简单、充实、而且极有规律。她甚至也爱上了京都,爱上了他的庭园。这么大的一个园子,只有他、她和一个佣人阿寮三人而已。说到那阿寮,却是一个相貌普通、沉默寡言、手脚利索的中年汉子,除了三餐以及摇银铃召唤的时候外决不出现,平时也不知住在庭园何处。
所以说起来,庭园中其实只有他们两个人住,平日里喧嚣隔绝、悠闲安静,倒也别有一番生活的乐趣。
每个清晨,甚至更早一些,他的庭园显露出没有轮廓的、依稀的图像。随着光线渐渐明亮,那些简朴而真诚的单层房舍、古老的廊柱和谦卑的围栏、宽敞前庭和温良的墙垣,就一一展现出来。
到了冬日阳光最明媚的时候,庭园里充满活力:日冕威严而慈爱,爱戏谑的风铃调皮的欢闹,忍冬草安闲地晒着太阳,屋顶的箭形风标傲然俯瞰……到了黄昏时分,一切又变得忧伤起来,各种器物都如同一曲凝固的音乐,低垂的日色仿佛在赐福这座诗一般的庭园。
每一天,庭园都像一个有生命的活物,向她展示各个时段的魅力。每一天,她都像一个发现了新奇玩具的小女孩一样,坐在栏杆上,入了迷。
至于围墙之外的京都,却是一个跟庭园截然不同的庞然大物。
街上永远都有人,橱窗永远明亮崭新,街巷永远都如同迷宫,迷宫中永远都会突然冒出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人来:中原人、南方人、高丽人、东瀛人、天竺人、波斯人、罗马人、南洋人、不丹人、甚至还有黑色人。有巨人、侏儒、胖子、瘦子、残疾人、采参者、豪客、乞丐、水手、官员、商贾、僧侣、仕女、诗人、剑客、酒鬼……有轿子、马匹、牛车、布鞋、牦牛、骆驼、骡车、风筝、画舫、舟楫、钢丝绳、独轮车……店铺中兜售家具、香料、古玩、房产、黄金、成衣、鞋帽、美酒、水烟、中药、诗歌、艺术、还有妓女。举目所见,都是宫殿、城墙、宅门、楼阁、园林、旗杆、茶馆、寺院、教堂、亭台、屋檐、清真寺、喇嘛庙。
每天清晨,皇宫大殿顶上,纯金的风向鸡一声长鸣,唤醒了京城,一阵无法形容的骚动过后,无数人如同涌出地穴的蝼蚁,顷刻间布满大街小巷。无论街道朝东、朝西、朝南、朝北,每条街道上,都有要去不同方向的人们。士兵们在城楼上击打皮鼓,城门大开,金属的吊桥缓缓放落,都城外的人们,便潮涌进京都。官吏发出命令,河道上的水闸拉起,无数的船只,便好像水中的落叶一样漂进城中。
一座世界上最富庶繁华的城市,一座充满梦想的、诗一般的城市。
看不清面目的老人,坐在深深的门洞中,死盯着外面喧闹的世界;风华绝代的仕女,站在高楼上,冷漠地俯视她的仰慕者;鲜衣怒马的少年,撞倒了一个老妇人,引来无数旁观者和士兵;算命的瞎子,坐在闹市街头,努力侧耳倾听命运的流向;持戟的军官,长着威严的大胡子,正在和卖酒的少女调情;游方的僧侣手摇木铎,站在人流中一动不动,眼神茫然,仿佛一座木雕……
她走过京都的每一条街道,仿佛走过的是一卷发黄的、满是皱褶的书卷。每一页都是凝重的诗篇,写满了劳动、贸易、爱恋、离别、纠纷、饮宴、舞会、礼节、祭祀、游行、决斗……充斥了振奋、浮华、纯朴、热辣、多情、兴奋、妩媚、痛苦、傲慢、激愤、寂寞、郁闷、绝望和幻觉。
这就是京都,长诗、组诗和史诗的城市。而他的庭园,却是那长诗中的一首,是一首关于安忍、单纯和趣味的诗。
她爱这首诗,就像她爱这座城市一样。
早餐是一碟小馒头、一碟西湖发菜、一碟炒蛋、一碟黄金豆腐、还有一小锅荷叶糯粉粥,清香扑鼻,勾人食欲。
苏度情穿着白色长裙,头发盘在脑后,神情慵懒,微笑坐着;而姜沣却头戴黑色帷帽,身穿青布窄身长衫,脚穿芒鞋,整洁利落,身边是一只大竹筐,一顶斗笠,竹筐中却是一柄长柄斧头,便似吃完了就要出门的样子。
苏度情不禁问道:“要出门么?”
姜沣点点头,却没解释,苏度情也不多问。吃完了饭,姜沣说道:“要出去办一些事情,大概下午会回来,小姐无需拘束,一切请自便。”
苏度情嫣然一笑,道:“先生请去,度情晓得了。”
姜沣一揖,转身去了。苏度情目送他匆匆消失在小径尽头,过不多时,就听得马蹄声“得得”远去了。她坐在靠窗处,忽然间,心中一动,涌起一种奇怪的预感,似乎觉得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了。
这感觉让她很不安,元畏鲸虽然去南方一个月了,但他留下的那个荒谬绝伦、悲惨恐怖的故事,还仿佛噩梦般萦绕着她。每一个晚上,离开姜沣后,一人独处的时候,她都感到无来由的害怕,无端地畏惧黑森森的松林、跳动摇曳的烛光,光影变幻,畏惧自己的身后潜伏着什么东西、甚至还害怕自己的影子,总觉得一切鬼影祟祟。只有后背靠着什么坚实的东西的时候,才能暂时得以安心。
元畏鲸说过的几句话,总在她心中电闪而过:“古人说:”灾祸降,必有妖异出。‘异物的出现往往都是大灾难的预兆,那鲸鱼更是异物中的翘楚!是灾难即将到来的标志!“
一想到这几句话,她就一阵惊悸,闭上眼睛,恍惚中海风呜呜,一艘满是惨死者尸体的大船在晦暗难名的海雾中漂流。
呸!呸!她赶紧睁开眼,长长深呼吸,脑子顿时清醒了。只见阳光明媚,庭园中积雪消融,池塘中活水循环不休,忍冬草的香气在清晨的清凉中弥漫。她不禁精神为之一爽,浑然忘记了先初的压抑,放松心怀,走出了房间,沿着小径步履闲适地散起步来。
庭园安静至极,那佣人阿寮也不知道在何处。
小径的设计单纯而朴素,石阶古朴而坚实,池塘边有散尾葵、盆栽玫瑰,可惜都枯萎了。小径忽转,一列青松婀娜多姿,入眼皆是禅院式的石庭、枯山水,仿佛来到了深山幽谷之中,一淙不知引自何处的活水流淌其间,岸上的东瀛水车不停旋转,一条禅宗大师曼荼罗式的小木桥横越水上,妙趣天成,优雅难言。
苏度情心情大好,走上小桥,手扶栏杆,只见脚下流水潺潺,飞珠溅玉,间或夹有碎冰,铮然有声,仿佛风铃。她童心忽起,走下小桥,蹲了身子以手掬水。只觉溪水冰冷透骨,却见清澈如寒玉,如持冰壶一般。水至清而无鱼,寒湛湛的照人清影。
就在这时!忽然间,水中跳出湿乎乎的一团黑影,激起碎玉乱银般的水花,径直跳进她怀中来。
苏度情出其不意吓了一大跳,赶忙跳起身,慌手慌脚地抖落那物。定睛看去,却是一条怪异绝伦的奇鱼。此鱼怪在跟普通所见之鱼大不一样:仅仅巴掌大小,红鳞银鳃,遍体金纹,尾作桨形,肋生利刃般的鳍,眼呈碧色。
苏度情吃了一惊,倒退两步便要逃开。只见那怪鱼忽然张嘴,吐出一枚红彤彤的珠子,紧接着又跳入溪中,转瞬间消失不见。
苏度情定定神,见那怪鱼已经去了,惊惧之心稍减,慢慢走过去拾起那枚珠子。只觉入手颇沉,仔细看去,竟是一枚蜡丸!
此刻,她心中的惊讶,真是无法形容,手中托着蜡丸,只觉得一颗心怦怦乱跳,隐隐觉得有一件事至关重要。
她犹豫了半晌,咬咬牙,手指用力,捏碎了蜡丸。
蜡丸中却是一封帛书,她轻轻展开,阳光下,轻透娟帛宛如透明,一丝丝枯叶般的纹理脉络清晰可见。帛书上密密写满了蝇头小篆,她却是识得的,轻轻念道:
“姜门讳沣吾兄启:
月前,弟离京南下,所幸天气转暖,河道冰融,风向适宜,不日即到五羊城。与掌轩哥哥会于珠江舟楫之上,彻夜深谈,弟细听掌轩哥哥历数年来沿海发生之惨事,其骇人听闻,实足以令闻者变色,弟听后恍如噩梦中。此事信中难以详谈,诸事纷杂,须慢慢道来。不日即和掌轩哥哥一同北上,与兄相会于京都。弟远在五羊城,每逢月圆人静,皆无法入眠,每每心惊肉跳,有所感应,即问卜龟甲,云北有大凶。不禁坐卧不宁,寝食难安,恨不能身化双翼北来。吾兄居京都,乃中原之形胜,北方之翘楚,天下之首善,河津之冲要,其位最凶,出行起居务须万分小心在意。切切保重,待弟与掌轩哥哥来。
弟番僚元蜚“
苏度情看完信,只觉得头皮发麻,掌心中浸满冷汗。鱼传尺素之事,只在古老的传说中听说过,汉代蔡邕也曾作有一首乐府,说道:“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但也不过是诗歌的美幻。怎料到世上真有人以活鱼传递书信?她手中捏着绢帛,兀自以为梦中,怔怔发呆,魂不守舍。
正发呆间,忽听一阵喧响,惊得她腾地跳了起来,却只听得那声音由远及近,进了庭园中,连带着“噗啦啦”的几声大响,仿佛什么巨大的东西被一个蹒跚的醉汉撞倒。紧接着,一遛急促、混乱、沉重的脚步声后,忽地寂然,再无半点声息。
她隐隐觉得又发生了什么异事,把帛书往怀里一揣,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了出去。
转过小径,不禁吃了一惊,只见姜沣四肢蜷缩,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般。她心中大惊,疾步奔过去,边跑边喊:
“姜先生!姜先生!”
喊叫中已跑到近前,蹲下,扶起了姜沣的半个身子,只见姜沣面如金纸,呼吸微弱,一对薄薄的嘴唇肿了起来,呈触目惊心的青紫色,浑身时而冰冷,时而燥热,一双手苍白无半分血色,然而指甲却变成黑亮黑亮,隐隐透出一线诡异的光泽来。
苏度情惊得面色惨白,心中大急,差点没掉下泪来,尽管此时天气严寒,额上却布满了冷汗,一时间手足无措。一天之中,诸多怪事接踵而来,直叫她应接不暇,只觉得头晕目眩,又是害怕,又是迷惑。
过了好一会儿,她闭上眼睛,定一定神,深呼一口气,便自镇定,从怀中掏出一只银铃,迎风摇晃起来。铃声清脆,随风散开,过不多时,只见佣人阿寮便在小径远处出现,远远地看情形不对,急忙快步奔到近前,也不禁大吃一惊,再不迟疑,将姜沣拦腰抱起,径直奔去最近的房舍。
两人进了房中,将姜沣放在地榻上,解开了衣襟。但见姜沣颈部以下,肚脐之上,俱呈青紫,触手处肌肉僵硬,便如木石,极是可怖!
两人面面相觑,束手无措,都作声不得。阿寮的神情还颇镇定,一沉吟间,快步到了桌旁,研磨铺纸,提笔急书,大约一柱香的功夫,丢了毛笔,将信折好,塞进一个小竹筒中,奔出了房门,站在天井中,抬头大声尖啸起来。
苏度情吓了一跳,正想询问,猛见一团黑影从空中急冲而下,盘旋了一圈,落在阿寮肩上,却是一只雪白色的猫头鹰!虎头虎脑,憨态可掬,正自不耐烦地扑扇翅膀,煞是惹人喜爱。
阿寮将竹筒拴在那鹰的脚爪上,拍拍鹰头,说了几句话,声音甚低,却听不清楚。那猫头鹰尖叫几声,好像在回答他,然后振翅掠起,向西北方向飞去了。
那鹰一来一去,不过眨眼的功夫。苏度情却看得目瞪口呆,连问话都问不出来。阿寮待那鹰飞得远了,便转身去了,不一刻回来,手中端一铜盆,里面盛满冰水,将一条毛巾浸在冰水中,又拿出拧干,轻轻敷在姜沣胸口上。
苏度情问道:“那鹰是去找人来么?”
阿寮却不回答,静静地站着,脸上毫无表情,连头都不转一下,便仿佛不但是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