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诗选-鲁克丽丝受辱记-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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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口答应快快做,实际却慢慢腾腾。
这仆人简直就是往昔时代的标本,
只会用忠厚的神情,不会用言语来保证。
他心底激发的敬意,激发了她的猜疑,
两朵赤红的火焰,在彼此脸颊上燃起;
她猜他脸红的原因,是知道了塔昆的罪戾,
便跟他一起脸红了,望着他,注目不移;
她那眈眈的目光,使得他更为诧异;
涨满他两颊的血液,她看得愈是清晰,
她也就愈益相信:他察见了她的污迹。
她寻思:要等他回来,还得很久很久——
这个忠顺的家人,只不过刚刚才走。
漫长可厌的时光,她实在难于忍受,
哭泣、呻吟和叹息,腻味了,倒人胃口;
悲叹累乏了悲叹,怨尤拖垮了怨尤;
于是,她停止倾诉,不再絮絮不休,
琢磨用什么新样式,来宣泄满腹哀愁。
后来,她终于想起:房里挂着一幅画,
精妙逼真地画着普里阿摩斯的特洛亚:(38)
城外,来势汹汹的,是希腊大军的兵马,
为了海伦的遇劫,来将特洛亚讨伐;
高耸入云的伊利昂,怕要遭铁蹄践踏;(39)
瞧这些宫阙城堡,都画得壮美高大,
仿佛旷远的穹苍,要俯身吻这些楼塔。
成百上千的形象,都画得悲苦动人,
艺术凌驾于造化,造出无生命的生命:
一滴滴干枯的颜料,仿佛是珠泪淋淋,
为了惨死的丈夫,从妻子眼中外涌;
看画笔巧夺天工:鲜血还热气腾腾;
垂死者暗淡的眼睛,闪烁着灰白的光影,
好似渐熄的炭火,在漫漫长夜里燃尽。
那边你们能看到:正在操作的工兵
流着污垢的汗水,浑身沾满了灰尘;
而从特洛亚岗楼上,透过射击的洞孔,
活灵活现地露出人们的一只只眼睛,
闷闷不乐地盯着逼临城下的希腊人;
这幅奇妙的作品,竟这样精巧传神:
从那些遥远的眼睛里,能看出悲痛之情。
你们还可以看到:那些显赫的将领,
一个个脸上现出威严优雅的神情;
年轻武士的身姿,显得矫捷而灵敏;
画家还在人群里,错落地画上几名
面如土色的村夫,战兢兢举步前进;
这些胆小的可怜虫,也画得意态如生,
画面上简直看得见:他们正颤抖不停。
再看他画的这两位:埃阿斯,尤利西斯,(40)
他摹写人像的技艺,又是何等的精致!
两人各自的面容,表露了各自的心思,
他们的外貌真切地揭示出他们的气质:
你看埃阿斯眼中,转动着躁怒和固执;
而巧黠的尤利西斯那温文尔雅的瞥视
透露着深思熟虑,和从容含笑的自制。
还有严肃的涅斯托,正站在那儿讲演,(41)
看来像是在激励希腊士兵去作战;
瞧他做出的手势,是那样稳重庄严,
抓住了众人的心神,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他侃侃而谈的时候,皓白如银的须髯
仿佛在上下抖动;一开一合的唇边
逸出了回旋的气息,袅袅飘入空间。
他周围密集的人群,张着嘴仔细倾听,
好像要一口吞下他那些谆谆的教训;
众人共同聆听着,但各有不同的表情,
恍若鲛人的歌声,将他们耳膜勾引;
听众有的高,有的矮,画得格外精心;
后面还有许多人,几乎遮没了头顶,
只想跳得更高些,似乎听得出了神。
凭靠着这厮脑袋的,却是那厮的上肢;
他身边别人的耳朵,挡住了他的鼻子;
这一个被挤得后退,气冲冲面红耳赤;
那一个压得不透气,恶狠狠诅咒呼叱;
他们以暴躁的心情,做着暴躁的姿势;
看来,要不是害怕听漏涅斯托的言词,
彼此间就会挥动忿怒的刀剑来争执。
画面上有些场景,显示了画家的想象;
虚拟假托的手法,运用得自然得当:
代表阿喀琉斯的,是他挺立的矛枪,(42)
牢执在披甲的手里;他本人,隐没在后方,
谁也无法看到他——除非用心智的眼光;
一手,一足,一头,一腿,或一张脸庞,
靠了想象的翼助,能代表完整的人像。
当骁勇过人的赫克托——众望所归的英雄(43)
出城迎敌的时候,特洛亚年迈的妇人
都登上被围的城头,望见她们的儿孙
挥动明晃晃的刀枪,也为之开颜振奋;
用这种罕见的举止,她们送英雄上阵,(44)
在豪情喜气之中,透露了忧愁惊恐,
恰如雪亮的器物,沾上了一抹锈痕。
从达丹海滨的战场,流出殷红的血川,
流向西摩伊斯河芦苇纷披的岸边;(45)
河水仿佛也有意模拟人们的激战,
涌起了层层怒涛,像军队汹汹来犯,
冲撞残损的河堤,然后向河心退还,
遇见了更大的狂澜,它们就汇成一片,
把飞溅的银沫射向西摩伊斯河两岸。
鲁克丽丝向这幅精美的巨画走近,
想看看有谁的脸上,汇聚着一切悲辛。
她见到许多面孔,都有忧患的留痕,
可是都未能包容所有的哀愁和不幸;
直到瞥见了赫卡柏,伤心绝望的老妇人,(46)
向她丈夫的伤口,愕视着,目不转睛——
他倒在皮洛斯脚下,热血汩汩地流涌。(47)
画家在她的形象中,剖析入微地描写
时序的摧残,忧患的折磨,姿容的衰谢;
她的双颊变了样,布满皱纹和皲裂,
昔日风韵的余影,早已悄然告别;
一根根脉管萎缩了,蓝血变成了黑血,(48)
哺育脉管的源泉,也已渐渐枯竭;
一具僵死的躯壳,把生命禁锢阻绝。
鲁克丽丝的目光,在这画像上留停,
以她的悲戚来投合这位老妪的哀痛;
这老妪具有一切,来回答她的探问,
只缺少呼号和恶语,诅咒凶暴的敌人;
画家并不是神灵,不能赋予她声音;
鲁克丽丝抱怨说,这画家待她不公允:
给了她这么多苦难,不给她舌头一根。
“可怜的哑巴,”她说,“一点声音也没有,
让我用悲恸的调子,来吟咏你的哀愁;
我要把止痛的香膏,滴入你丈夫的伤口;
要咒骂狠毒的皮洛斯——残害你丈夫的凶手;
特洛亚未熄的烈火,我要用泪水来浇透;
所有这些希腊人——与你为敌的敌寇,
我要用尖刀剜出他们瞋怒的眼眸。
“让我瞧瞧那娼妇——她引起这场兵戈,(49)
我要用尖利的指甲,戳破她娇艳的美色。
烈焰烛天的特洛亚,承当这可怕的罪责,
全怪你,痴儿帕里斯,是你的欲焰所招惹;
是你的眼睛点着了这里的炎炎大火;
你瞧:如今特洛亚,由于你眼睛的罪过,
父亲和儿子双亡,夫人和女儿俱殁。
“为什么个别人物儿女私情的欢乐
竟会换来普泛的、人人难逃的灾厄?
既然是独自一个犯下不赦的罪恶,
就让他独自一个吞食罪恶的苦果。
让那些无罪的生灵,免遭罪孽的折磨;
为了一人的过失,为何叫众人受过?
为何因私欲之罪,向万民普降奇祸?
“看吧,赫卡柏悲泣,普里阿摩斯身亡,
赫克托,特洛伊罗斯,负伤昏倒在地上;(50)
朋友偎靠着朋友,都在血泊中横躺,
朋友面对着朋友,无意中相互斫伤;(51)
一个人痴迷好色,害得多少人遭殃!
只要普里阿摩斯制止他儿子的荒唐,
特洛亚就会被荣光,而不会被火光照亮。”
为了画中的惨祸,她情不自禁地哀恸:
心底蕴藏的悲思,像沉重悬垂的巨钟,
只消撞那么一下,它自会摆动不停,
不必费什么力气,便奏出凄楚之声;
鲁克丽丝就这般,悲思既经触动,
便对着愁惨的图像,细诉悲苦的衷情;
她借给他们言语,借用他们的愁容。
她的两眼扫视着,在画上到处寻觅,
发现谁困苦无依,她就为谁哭泣;
最后瞧见一个人,怪可怜,双手被捆起,(52)
几个牧人陪着他,也露出怜悯的神气;
这汉子脸色忧愁,却显得知足克己,
和这些乡民一道,正向特洛亚走去,
有忍辱负重的耐心,对苦楚全不在意。
在这个人物肖像中,画家用高妙的本领
掩藏了欺诈的伎俩,描绘出温厚的外形:
恭谨的步态,沉着的神色,流泪的眼睛,
双眉柔顺地舒展,像乐于承接不幸;
脸色不白也不红,而是互相搀混,
既未让羞赧的红色揭示犯罪的隐情,
也未让苍白透露出做贼心虚的惊恐。
恰像是一个恶魔,执拗而冥顽成性,
摆出的一副外貌,却俨然正直真诚,
他把诡秘的邪念,藏起来不露形影;
连疑神疑鬼的多疑者,也都不会疑心,
也都难于设想:狡谲的奸谋和伪证
竟能把晦冥的风暴,驱入这晴朗的天空,
竟能以鬼蜮的罪孽,涂污这圣者的形容。
这技艺精良的画师,画的这温顺的汉子
乃是发假誓的西农——他蛊惑人心的故事
终于把耳软轻信的普里阿摩斯害死;
他的言词像火硝,把伊利昂赫赫的威势(53)
烧成了一堆焦土,使天神也感慨系之;
星儿们照影的宝镜,既已崩坏消失,(54)
它们便纷纷飞迸,离开了固定的位置。
她煞费心思地观察这幅西农的图形,
画笔固然佳妙,她仍要斥责那画工,
说是:这幅肖像,画错了西农的神情——
这样正派的仪表,容不得险恶的邪心;
她反复留神观察,看下去,看个不停,
在这朴实的相貌里,发现了真诚的明证,
她判定:它画得不像,不是西农的真容。
“这简直不可思议,”她说,“这许多奸计”——
(她本来想要接着说:“会藏在这样的外形里”;)
但这时,塔昆的形影,闪入了她的脑际,
从她的唇舌之间,截去了下面的话语;
“这简直不可思议,”她改变原来的主意,
说道:“我算明白了,这简直不可思议——
在这样一副模样里,不怀有邪恶的心机。
“正好与这里画出的、诡诈的西农相仿,
也这样庄重、忧郁,也这样疲乏、温良,
像由于悲愁或劳苦,身心已虚弱颓唐,
披着戎装的塔昆,来这里登门造访;
外表上真诚正直,内心却凶顽淫荡;
正像普里阿摩斯接待了西农那样,
我也接待了塔昆,使我的特洛亚覆亡。
“看吧!西农在诉说,假眼泪纷纷下坠,
国王呢,老眼也湿了,满脸怜恤和慈悲。
普里阿摩斯,你老了,怎么还不聪慧?
他流的每一滴眼泪,叫一个特洛亚人流血!
从他的眼里滚落的,滴滴都是火,不是水:
这些叫你心软的、溜圆晶亮的珠泪
是不灭的火焰弹丸,要把这王城焚毁。
“魔鬼从幽冥地府,盗来了诡异魔力;
西农虽火烧火燎,却冷得浑身颤栗,
炙人的炎炎烈焰,就寓居在这严寒里;
互不相容的事物,竟如此和谐如一,
只能骗那些愚人,叫他们轻率地中计;
就这样,西农的泪水,使国王深信不疑,
用水来焚烧特洛亚——这就是西农的绝技。”
愤激的情绪涌起,她不禁怒火如焚,
胸中原有的耐心,这时已消失净尽,
她用指甲撕破了这毫无知觉的西农,
在心里把他比作那个凶邪的客人
(那客人可憎的行径,迫使她憎恶她自身);
随后,她微微苦笑,停止了这样的愚行,
“我真傻,真傻!”她说,“撕烂他,他也不疼。”
她的哀愁像潮水,有涨潮也有落潮;
听她不停的怨诉,连时间也感到疲劳。
白天她苦等黑夜,黑夜又焦盼明朝,
她觉得白天、黑夜,两个都冗长可恼;
短时间仿佛拉长了,只因她痛楚难熬。
悲思虽已困乏,它却不大肯睡觉;
时间爬得有多慢,不寐的人们都知晓。
而她与这些画像厮守的这些时刻
却已经不知不觉从她的心头溜过;
她对别人的苦难,作一番深切的揣摩,
这就使她的心情,离开了自身的惨祸;
面对悲苦的群像,暂时忘失了自我。
想到别人也受过同样惨厉的折磨,
这虽然治不好痛楚,却使它稍稍缓和。
如今那小心的信差,已经回转家门,
接来了他的主公,和另外几位贵宾;
柯拉廷进门便望见:鲁克丽丝周身
裹着黑色的丧服,两眼被泪水浸润,
眼睛周围的蓝圈,像雨后天边的虹影。
她的这两道虹霓,预报着不祥的音讯:
前一阵风暴刚停息,新的风暴又临近。
她闷闷不乐的丈夫,看到了这般情景,
惶惑不安地注视着她那惨痛的面容:
泪水烫过的眼眶,看上去又红又肿,
脸上鲜活的血色,因极度哀伤而褪尽。
他已经没有气力叩问她是否安宁,
愕立着,好像老朋友,在恍惚迷惘之中,
相逢于辽远的异乡,彼此都惊疑不定。
随后,他轻轻握住她毫无血色的纤手,
问道:“是什么不幸的、异乎寻常的事由
害得你这样难受,这样连连颤抖?
褪尽你妍丽血色的,是什么悲苦怨尤?
为什么你要披上这伤心惨目的衣裘?
请你,亲爱的亲人,揭示这深重的哀愁,
说出你心头的痛楚,好让我们来解救。”
为了喷吐悲思,她已长叹了三次,
但要倾诉苦难,她却说不出一字。
最后她打定主意,听从柯拉廷的嘱示,
于是含羞抱愧地试图让他们闻知
她的清白的名节,业已被强敌拘絷;
她说的时候,柯拉廷,还有同来的绅士,
心情沉重而急切,倾听着她的言词。
在她湿漉漉的窠里,这只惨白的天鹅
为她必然的殒灭,唱出凄恻的哀歌:
“没有什么言语,能形容这种罪恶,
也没有任何辩白,能矫饰这桩过错;
我只有少许言词,却有这许多灾祸;
靠这根疲敝的舌头,来把这一切诉说,
那么我的哭诉呵,只怕会太长太多。
“那么,这些话就是我必须说出的全部:
有一个生人窜来,侵占了你的床褥,
他匍匐在这枕头上(哦,亲爱的夫主!
你惯于在这枕头上,憩息你困倦的头颅);
他还靠卑污的胁迫,施加了其他凌辱——
是一些什么凌辱,你可以想象得出,
你的鲁克丽丝呵,未能免遭荼毒!
“在那墨黑的午夜,静悄悄,阴森可怖,
一个潜行的动物,潜入了我的寝处,
带着贼亮的短剑,和一支点燃的明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