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沉陆番外 东帝江山-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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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踱开几步,猛然一转身:“徐卿家。”
他应声跪倒:“臣在。”
我不再说话,他也不动。
“徐士炜。”我加重口气又道。
他仍是一句“臣在”,保持着伏拜的跪资,连膝盖也没抖一下。
我笑了,冲他招手:“过来。”
“尊旨。”他正经八百地磕了个头才起身,迈着平稳矜持的朝步走到我面前,跪伏在地。
果然是父皇亲选的宗正卿,任何时候都恭谨端严,言行仪范堪为人臣之楷模。
还记得一向寡言少语、不惹是非的他曾经公然奏本,从君臣父子、纲常法度、国体民意,力陈特权之害,奏请父皇取消三皇兄一切特权。
人人都为他捏了把汗,父皇沉默良久长叹一声,道:“朕知道,君王之仁可以惠泽四海,君王之爱却不能只给一个人。可是朕是君亦是人啊,二十年,朕恪守祖训,躬亲勤政,殚精竭虑,唯恐有负天下苍生,如今朕老了,心力交瘁,来日无多,你们就不能允许朕保留一点人之爱吗?”
但是人之爱遇到江山社稷,遇到纲常法度总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他不得不痛苦地看着他那象月亮一样美丽且高不可攀的爱子压下骄傲的膝盖:“拿去吧,那些本来就不是儿臣想要的,儿臣想要的父皇永远也给不了,就像父皇永远给不了母亲想要的一样。”
伸出的手颤抖着收回,父皇在那一刻老态毕现。
也让我深刻地看到,臣子们往往以能否说服或动摇高高在上的皇帝来体现其价值,一个软弱帝王的悲怆甚至激不起那些所谓“耿直”所谓“忠心”臣子们的一点点动容。
圣旨还是颁布了,以最得宠的皇子做“祭品”,废除特权运动在朝野之中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但是这些表面功夫如何能够救治诟病入骨的朝廷,因为特权阶层的阳奉阴违,不过几个月就乏力地沉寂了。
君王之仁可以惠泽四海,君王之爱却不能只给一个人。
是这个原因吧?
即使以清的功劳和才能,他应得的理应比现在多得多,即使我从未给过他任何特权,甚至有意无意地压制了他。
他以为我对他有猜忌防范之心,却不知我只是怕他飞得太高,走得太远,我跟不上,够不着。
而尽管如此他依然让了,让出了不肯居于人下的骄傲,也让出了做开天辟地大事的志向,唯一没有让出的是和南越宗熙的牵绊。
可悲的是,这却是我最想让他放弃的。
揉揉额头,我苦笑,不禁想如果是南越宗熙,他会如何?
事实上许多年来,我总是忍不住这样想,在每每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时,想南越宗熙的做法,然后告诉自己我可以做得比那个人更好。
南越宗熙一贯的做法是毫无顾忌地悍然摧毁遮挡的屏障,直面已知或者未知的危险。
如果是他很可能直接问:先皇和现任的君主你们听谁的?这个问题不管怎么回答都有理由治他们的罪。
直截了当有直截了当的好处,但是危害也不小,我可以比他做得更好。
“徐士炜,”深思地看了他许久,我淡笑:“你好啊。”
“皇上,”他惊诧莫名:“恕臣愚钝——”
“愚钝?”我缓缓道:“你果然愚钝得可以,你说先皇留下遗诏要杀他,朕怎么记得先皇特别交待要朕重用、仰仗他,不知你和朕谁记错了?”
“臣所言句句属实,千真万确。”
“难道是朕记错了?对了,太辅,”我转向范承文:“先皇说这话的时候你也在场吧?”
范承文叩首:“不错,可——”
“好,”我点头:“太辅证明朕没记错,那么徐爱卿,你拿什么来证明你所言句句属实?”
他一个头磕下去:“臣唯一的证明就是陛下。”
“就是说除了爱卿和朕外没有别人见过那个遗诏了?”
我逼视着他的眼问,他默然低下头,闭口不言。
“说谎话欺瞒皇帝是欺君,那么不回答皇帝的询问呢,朕的宗正卿大人,你说该当何罪?”
“皇上——”他抬头看着我,良久闭了下眼道:“没有人看过。”
“哦,”我笑了:“爱卿果如先皇所言,是个诚实的君子,那么朕替你证明你没有说谎。”
他吃惊地抬头,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诚惶诚恐地蹦出一句:“皇上圣明。”
“可是——”我顿了一下,叹气:“这样朕反而更加为难,不知先皇的诏命到底该遵从哪一个?”我蹙眉沉思,突然一拍手:“有了,你们都是赤胆忠心的臣子,不如这样,就由从你们中选一个最可信赖之人去问问先皇到底意欲何为?”
畅快地看着瞬间面如死灰的三人,我笑道:“明日午时之前,你们每人写下一个人名交给杨大人。如果到时朕没有收到,只好从你们的最亲近人的中甄选出合适的代你们前去。几位大人好自为之吧。”
轻松地甩甩衣袖,我理也不理他们的悲呼,大踏步离开。
走到外面,对杨衍之交待:“分开监室,让他们不能见面。”
“臣尊旨,然后呢?”他问。
“然后,好生伺候,尽量显示皇恩浩荡。”
“这——”
看他不明所以,我微笑:“杨爱卿总知道离间吧?”
然后面授机宜,教他如何让他三人兴起猜忌之心,恐惧之情和求生之念。
恩威并举,聪明的就该知道怎么办。
若实在不知好歹,难道朕便不敢杀吗?
就算父皇留下什么钳制我的东西,哼,那正好看看,满朝文武,天下百姓,有多少人还忠于一个驾崩五年的软弱君主,又有多少人真心服从现今这个励精图治、勤政爱民的的英明帝王。
有时候真恨他,那么绝顶聪明,为何看不到我的心?可是,若他看到了呢?我打了个寒战,在他无心的状态下,一旦洞悉,必然是弃若敝帚,老死不相往来。
这便是狂傲不羁如南越宗熙,风华绝代如三皇兄也不敢轻易表露的原因吧?我亦不敢。
攥紧手背在身后,我笑道:“本王当然对荐清有信心,可是敌众我寡,兼之形势复杂,不得不多些思量。本王此来一为当面道谢,二为让荐清宽心,本王会竭尽全力让你这一仗没有后顾之忧。”
就算没打过仗我也知道,很多时候决定战局的因素非在行军布阵,而在后勤保障。以少对多,以弱对强,本来就险象环生,若军需粮草再有闪失,那么恐怕大罗金仙也难取胜。
此时他最需要的应该就是这个保证了。
“那么——”顿了顿,他了然一笑:“王爷这次又要什么交换?”
“荐清真是了解本王,”我踱开两步,有意沉吟片刻,直到他露出不耐的表情才诚挚道:“我要你保证,不伤毫发,平平安安地回来。”
“你——”灿若晨星的眸中怀疑和戒备尽退,取而代之的是吃惊和懊恼。这样的表情再次取悦了我,让我忘了整夜奔波的劳顿和不能一舒胸臆的惆怅。
他不喜欢欠人情,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但是为善焉能不让人知?就是要他感觉欠着我,扯也扯不开,还也还不清。
“哈哈,不知荐清想拿什么来交换?”
他不理我的调笑,看我良久正色道:“王爷胸怀天下荐清明白,王爷的恩德荐清铭记,只是……”
“别说了,我明白。”我笑了笑,难掩心中苦涩:“凤栖梧,凤栖梧,若非梧桐木,又如何能引得凤凰眷顾。若我达成所愿,你自会贡献你的忠心,可是若我折戟半途,荐清,你可会为我长歌一哭?”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到死你都不能明白我的心。
许是我的表情太过沉重,他又皱起好看的眉,眼神却柔和了:“你又何必妄自菲薄,短短两年,从一个朝廷礼数都不懂的山野闲人、懵懂少年到陛下倚重、百姓赞誉、群臣争相巴结的王爷,殿下是荐清见过进入角色最快、适应能力最强之人。”
他是在安慰我吗?我有些受宠若惊。
“那你为什么疏远我?别说没有,我知道,这几个月,你一直在有意疏远我,荐清,我是真心拿你当朋友看的。”
“可是和一个王爷,尤其是一个有野心的王爷做朋友是很危险的。”他说,毫不留情,一针见血。
有野心的王爷,哈哈,我几乎想笑。
若当真如此,那么南越宗熙呢?那么宁王呢?一个他的生死至交,一个唯一只对他加以辞色之人,他们不是王爷?他们没有野心?
我犹豫了一下,终没有问出口,幸好他不知,我最大的野心就是不和他做朋友。
第一抹橘红跃出山坳的时候,他送我出大营。远山如黛,笔直的大道直上青天,我们却将分道扬镳。
我突然回马旋身,叫住已走出几步的他:“你还没有回答,可会为我长歌一哭?”
他回头:“王爷并非优柔寡断之人,为何突然多愁善感起来?王爷既一再相问,荐清只能说与其关心身后,不如珍重眼前。”
好一个与其关心身后,不如珍重眼前。
清,我会为你珍重,你也要珍重啊,让那一天永远不会来。
第五章
不管什么人都有无法克服的弱点,只要对症下药,焉能不手到擒来?
张岱第一个软了,然后是徐士炜,连范承文也写下悔过书,自言时日无多,请求我念在往日情分放过他的家人和亲族。
就和我预料的一样,我松了口气,却也有些失望。
哼,忠心不二,果然只是书简和戏文里的东西。
“废话连篇!”
我把供词扔在御案上,揉了揉眼睛,温公公适时递上热毛巾。
虽然满纸都是悔过之言,用词遣句情真意切,却也空泛得很,我想知道的他们的动机、原因、目的、如何运作,以及同谋,甚至幕后一句没有。
老家伙,这个时候还想打马虎眼。
就冲着他们这种服软不认帐的劲头儿,也知道背后有人怂恿或者——指挥?
“还有什么?”
我一边问杨衍之,一边把热毛巾敷在眼睛上以解除困扰许久的酸胀和干涩。
“还有范太辅病情加重,恐怕……嗯……那个……不太好,陛下看是放还是……”
“大臣们都怎么议论?”
“这……”他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陛下,臣委屈啊,”他苦着脸奏到:“他们把臣说成陷害忠良、祸国殃民的酷吏佞臣,要把臣陵迟了呢。”
“谁人陷害忠良朕最清楚,你不用怕。”
“陛下圣明,其实刑官哪有不被骂的,臣倒无所谓,可是他们不该暗地里骂叶将军,想想叶将军对我朝的功劳,想想他一身正气满怀忠义,却被他们说成……说成那样,臣真是觉得——”
“说成什么?”我猛地站起身逼问,毛巾啪地掉在脚边。
杨衍之吓了一跳,连连磕头:“陛下息怒,臣……臣实在说不出口。”
“好啊,”我一拍书案,咬牙问:“什么人说的?”
“这……”
“怎么?这也说不出口?”
“不是,”他赶忙道,却一脸为难:“说是说得出,只是说过的人太多,不太……”
“有多少,你列出来,朕倒要看什么人活得不耐烦了?”
“臣遵旨。”
他喜滋滋地去了。
福公公道:“陛下该歇息了。”
“不忙。”我摇头笑道:“你说杨衍之的对头会有多少?”
居然动脑筋到我的头上,没想到他跟我这么久了,也会办这样的傻事。
自以为聪明,自以为了解我,就想伸手拨弄拨弄,看来这个人也该谢幕了。
对啊,我笑,这样正好圆满。明日就给这一切画个句号吧。
终于可以去见他了,带着踌躇满志的笃定和如释重负的坦然,我踏着月色来在他的门外。
举起袖子闻了闻,还好,他应该闻不出我今日没有洗澡吧?想到他爱干净的程度,我不禁笑了,还未推门,却听熟悉的清朗声音道:“一个人偷偷笑,不会又有什么人要遭殃了吧?”
左首的窗子无声打开,露出看了千遍万遍仍然让我心弋神驰的面庞,晚风吹去了他眼中的清冽和倨傲,月光柔和了他脸上的刚毅和淡漠。
上次见到他这样的轻松惬意的表情应该是很久以前了,我楞了一下,狂喜汹涌如巨涛。
“清……”
直扑到窗前,隔着窗子,我的手指忘形地抚向他含笑的嘴角,轻挑的眉梢,晶亮的双眸……
“够了吗?”截住我的手,他笑道:“才两天没见,怎么好像不认得我似的。”
“不是我不认得,而是你又好看了。”
“瑞!”
“别,别恼,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我一拍脑门,怎么又忘了,人果然是不能太得意的,只好赔不是了。
“你看,你一天比一天难看我还爱你,多不容易啊,是不是该奖励一下?”
“就会贫嘴,”他推开我凑过去的嘴唇,忍俊不禁。
他今天的心情出奇的好呢?也许能让我……
我在心里偷偷计量,却听他问:“为何到了门口却不进来?”
“怕扰了你的好梦,”拉过他的手亲吻,把布满厚厚硬茧的掌心贴在脸上摩梭,我满足地叹息:“真好,你在等我吗,清?”
总是淡漠的坚毅面庞微现赮然,却没有躲避我迫切的视线,只粗声道:“不行吗?”
“行,我日思夜想,求之不得,怎么能不行?”
我高兴得想大笑,却不敢,掩饰性地低头,我轻道:“还以为你不会等我,我老害怕如果跟不上你脚步,就只能眼看着你越走越远,永远够不着。”
“怎么又说这话?”
他动容地拉住我的手向后一带,我的身体撞进宽厚的怀抱。
“不是吗?你喜欢结交天下豪杰,不问出身,不分贵贱,哪怕一句话入了你的耳,也能得你待之如友。所以你的朋友很多,南越宗熙自不必说,我知道你还欣赏三皇兄的明净皎洁,五皇兄的英武侠气,甚至太子的儒雅风度。可是我一直猜不到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为什么,清?我没有让你欣赏的特质吗?”
“不是的,瑞。”他的手温柔地抚着我的头发,叹道:“大概因为你总是让我感到意外,而且你似乎总是知道我在某个阶段最想要的是什么,我却摸不透你的想法,故而不敢接近。”
“不敢,你也会不敢?”我轻笑,趁机把手伸进他的衣襟:“我不信。”
只要提起以前的事,他就会觉得愧疚,而越是觉得愧疚,就会对我越好,这个时候我放肆一些,他通常不会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