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花的岐路-第2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江山永不变色,我们就是要和党内外的阶级敌人血战到底 3和形形色色的反动分子血战到底!对顽抗之敌,必须用革命的铁拳砸烂他们!格杀勿论!”他给自己的话冲动得满脸通红;脖子伸长,使枣儿大小的喉结整个凸出来。他使着全身的力气,两条瘦长的胳膊激烈地比划着,好象在空中胡乱划着圈儿。挂在胸前的哨子象秋千那样摆动跳荡。他用喉咙里最高的一个音节,鼓舞他的同学, “敌人在磨刀。我们呢?以血还血,以牙还牙!我们什么也不怕,为革命敢做敢当,敢于冲锋陷阵,浴血奋战。胜利就一定属于我们的!”他把拳头用力举到可能的最高点。
勇气又回到所有人的身上。热血重新沸腾起来;在口号声中,一齐庄严地举起手里的枪。白慧也举起枪。在她白白的脸上,自我的正义感赶跑了刹那间的惊慌,恢复了先前那种冷若冰霜的容颜和坚定的神情。刚才给疑虑弯曲了的眉毛,此刻又昂然扬了起来。
然而,枪头上还粘着那块血,看上去有种肮脏和腌(月赞)的感觉。她转过枪头,使那块血看不见,但这杆枪拿在手中仍觉得不舒服。她急于抹掉它。在回到连部时,她乘别人不注意,装做无意那样,将枪头在门框上用力一蹭。她再没敢看,谁知那块血留在什么地方了。
第一卷·二
她做了整整一夜恶梦。
一大堆破碎的、可怕的形象纠缠着她。其中一个短发的女人背朝她站着,就是不回过头来。她恐惧得使劲喊叫,但怎么也喊不出声来;跑也跑不掉。
爬到窗前的火一般的骄阳,用热辣辣的针芒把她刺醒了。她探开眼睛,看见一面雪白的墙壁,显得特别干净、纯亮。随后是柜子、门、发光的玻璃杯、衣架;衣架上挂着一件套红臂章的绿上衣和哨子。爸爸坐在过道的方桌前吃早饭。
她起来梳洗过,在爸爸对面坐下,拿起大饼和腌菜卷成个卷儿,闷闷地吃。爸爸戴着一副普普通通的黑边的花镜埋头看报纸。他象编辑看稿子,逐字逐句,唯恐失漏什么似的;嘴唇轻轻蠕动,无声地念着报纸上的话。他满头花发正对着白慧。白慧的目光忽然惊跳一下,这花发使她又仿佛看见昨天那个同样花了头发而不知死活的女教师。她心里还残留着方才梦中的感觉。
“你昨天干什么去了?”爸爸问,眼晴没离开报纸。
“我?”难道爸爸知道了什么?
“当然是你。昨夜你又喊又叫。我叫醒了你。不一会儿又喊起来……”爸爸的目光仍滞留在报纸上。
“……我喊些什么?”
爸爸抬起头,从透明的镜片后面看了女儿一眼。女儿的脸自得象梨花瓣儿,目光惊疑不定。
“我一句也没听清楚。你怎么啦?小慧。”
“没什么。我们……昨天开了整整一天会。太累了!”她好象急于要把什么秘密掩盖住,又怕脸上露出破绽而扭向一边。
爸爸注意又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低下头,接着看报纸。
爸爸近来沉默了。
本来他也不爱说话。整天忙他的工作,很少对女儿讲话。耍是白慧回忆起爸爸说过的话,差不多每句都能记得,因为他说得实在太少了。有时,爸爸那张方方的、红润、皱纹很深的脸显出高兴的样子时,会多说两句什么“好家伙,这回提前一个季度零两天!”或者“这回可好了。来了一台新式铣床!小慧,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就好象……好象当年弄到手的一挺机枪!来,爸爸今天高兴,出去请请你!” 于是,父女俩就出去吃一顿丰盛的饭。
爸爸的话顶多如此。也许因为那时她是个小孩子,对她说有什么意思?后来她大了,老习惯也延续下来了。她所知道的爸爸的一些情况,还是从爸爸单位来串门的叔叔伯伯口中听到的呢!连爸爸由办公室主任提升为厂长、兼任书记的事,也是从旁听来的。爸爸的单位是个机床制造厂。原先有五百人,后来听说发展到七百人、八百人、一千多人了。她去找过爸爸。那儿有六七层楼高的大烟囱,机声震耳的大厂房。开会和演电影的礼堂又漂亮又气派。在厂里找人办事,常常要骑自行车才行。她从爸爸的同事和朋友那里,感到爸爸是个宽和、正派和值得尊敬的人。
爸爸常把女儿从自己的日程表上挤出去,很晚回来才想到女儿没吃饭,他挽起袖子动手来做。这时,他会对女儿歉意地笑一笑,还要骂她“小累赘!”他就这样爱自己的女儿。多年来,白慧没过几次生日。大多是因爸爸忙得安排不了;或者忘了,也是因为忙。但妈妈牺牲的日子,年年都要纪念。每逢此日,父女俩的神情都分外庄重。在悬挂在墙上的妈妈的遗像下,摆一个用白纱、丝带和花纸自制的精致的小花圈。父女俩面对遗像并排肃立。年年此时,爸爸都要对白慧说这么一句:
“别忘了你妈妈。”
妈妈小时在一个开烟馆的人家里当童养媳。她带着满身紫色的鞭痕冲出樊笼。在扫荡日寇和国民党反动势力的炮火纷飞的战场上,和爸爸相识、相知、相爱,结了婚。部队南下过长江时,妈妈怀着孕还在野战医院里坚持工作。一次战斗结束后,爸爸去找妈妈。野战医院的同志们眼里噙着热泪,交给爸爸一个刚生下来两个月、哇哇哭的婴儿和一个小小的绿布包袱。妈妈在前四天被敌机炸死,尸体已经掩埋。这个婴儿就是小白慧。包袱里装着妈妈的遗物,包括几件旧褂子,一把蓖发用的、掉了几个齿、粘着头发的小竹梳子和一本识字课本。那时人们没有更多的财物,也不需要它。遗物中顶珍贵的是一张妈妈本人的照片,夹在课本里。这是她参军后的第三年,一位随军记者照了送给她的。如果没有这张照片,回忆便失去了可以附着的轴。白慧也不知道谁是她的妈妈。
爸爸把这张照片翻拍放大,装在一个朴素的镜框里。原片太旧,本来拍照和冲洗就不大好,磨损得厉害,还有折痕。放大后模模糊糊,好象蒙着一层薄薄的烟雾。妈妈那双与白慧一模一样的细长清秀的黑眼睛,就象透过漫长岁月的烟尘似的冷静地看着自己的亲人与骨肉。白慧不会忘却妈妈。她自信深深了解死去的、差不多没见过的妈妈。知道妈妈的生命为谁贡献出来和被谁夺去的!她应当有一个多么美好和圆满的家庭,有一个多好的妈妈呀!万恶的旧世界和阶级敌人呵!
爸爸和妈妈的过去成了她的精神财富,何况这中间还包括她自己呢!
妈妈的遗像最早挂在爸爸的房间里,自她懂事那天起,就亲手把它移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她的爱和恨分明而强烈,从来没在这方面怀疑过自己。爸爸对她这方面也深信不疑,因为她一直是班级和学校最好的学生之一。一年级就戴上红领巾,上了中学就加入了共青团。她能力强、肯干、办事果断,在团组织做总支委员。每年两次,她都把一张填满红“五分”的成绩单拿回来给爸爸过目,再拿到妈妈的遗像前给妈妈过目。她做得真诚和纯洁极了;
爸爸满意女儿的一切。以他的习惯,他对女儿的全部慈爱,都装在一个缄默、甚至有些严肃的套子里。白慧习惯了这种表达方式,不自觉地学会了。她和爸爸象一大一小两滴水珠儿那样相似。不过大水珠里含着许多酸甜苦辣,浓重而混浊;小水珠纯净透叽,晶莹闪光,象一颗水晶珠儿。
她非常自信,感情坚强而不外露。她从来不要别人帮助,一切都希望自己来做,自己解决。因此在同学中间显得有些落落寡合。由于自小就不象一般女孩子那样爱唱爱跳,因此带点僵硬气,脸上缺乏表情。爸爸也习惯了她。在这个仅仅两口人的家庭中,有时近似是无声的,各忙各自的事,很少交谈,却不寂寞,充满安静又和谐的气氛。
大革命来了!家里的气氛变了,虽然还是沉默,但是另一种沉默。
爸爸只要回到家,就跑进自己的房间,不是看报纸、读文件、翻看毛主席的著作,就是独自思考着。他抽烟抽得挺凶,以致夜晚睡觉时咳嗽得很响。
外边开始揭发当权派。爸爸是当权派,他究竟怎样呢?近来很少有同事来找爸爸,旁听也听不到了。白慧只问过爸爸一次:
“你单位怎么样?有你的大字报吗?”
爸爸脸上的皱纹反而舒展开了,现出少有的宽和的表情。
“大字报?它是去掉身上灰尘最好的扫帚,没有可不好。有!”
白慧的心也舒展了。她多么相信爸爸!他真行!一个不是为自己活着的人,胸怀必定是豁达的,必定欢迎各种形式的批评,必定不会在个人得失上打转转儿,必定痛恨自己的缺点而希望快快除掉它!还用自己来给爸爸说教吗!
最近,外边斗起当权派,斗得很厉害。白慧他们在学校里也这么做。她不敢再问爸爸而留神察看爸爸的神情。她常常看不见爸爸。爸爸有时回来得很晚,一声不吭地吃过饭,回到屋里,给抽得浓浓的烟裹在中间。事情就是这样离奇、凑巧。她去革人家的命,人家来革她爸爸的命。但她相信这一切都是对的,尽管在感情上接受起来有些困难。
现在,她在想:爸爸是不是也挨打了呢?他不该挨打,因为他和那个女教师不一样。爸爸是真正的革命者,那女教师是敌人。难道敌人还要受保护吗
她吃着东西,没滋没味。那件事象只小甲虫总在她心里爬,轰也轰不走,真有点折磨她了!从来没有一件事象这样,说又不能说,不说真难受。
“爸爸,你说应该怎样对待敌人?”
爸爸的眼球在镜片后面显得特别大。女儿的问题并不成问题。难道生活中早有了答案、非常明隙的问题,也需要重新思考?也有了新的含义吗?爸爸没吭声。
“爸爸,你们过去捉到敌人的俘虏怎么办?”
“你都知道,孩子。党有一贯的政策!”
“如果他顽固怎么办?应该打吗?”
“打?!那不是党的政策,不是毛主席的政策!”爸爸忽然激动了,这也是少有的。不知什么原因,他被这个问题刺激得又痛苦又气忿,好象已经超出了问题本身之外。他把眼镜摘下来扔在桌子上,站起来向一边走出三四步,停住猛回过头,脸涨得很红。“敌人才打俘虏呢!因为他们虚弱,理亏,无理可讲,不敢讲理,不能以理服人!我……曾经在战场上抓到一个敌兵。连长从别的俘虏的口中听说他也是个穷庄稼汉,就叫我给他做工作。我找他,他挺硬,不服我。我气极了,给他一个耳光。连长批评我一顿,说我犯了纪律,叫我向他道歉。我想不通,但还是眼从了命令,憋着火向他道了歉;再和他谈,谈呀,谈呀,谁知居然谈到一块儿去了。最后真把他教育过来了。那时,我才真正懂得革命是怎么回事。不单要在战场上杀敌,还要消灭反动阶级的思想,后者更为重要。因为反动阶级的思想不都在反动派身上。不是说‘无产阶级只有解放了全人类,最后才能解放自己’吗?就是这个道理。不过,这个道理是后来才听到的。那个被我教育过来的人,参加了人民军队,编进了我们排。他懂得了谁是他真正的敌人,所以在战斗中很勇敢,立了功。我还做了他的入党介绍人,介绍他加入了党组织
……当然,为了这件事,现在有人说我把敌人拉进党。他们还
……”他停顿了一会儿,似乎有一股怒气从胸膛涌上来,又给他压下去。然后他好象空过半句话,一下子跳到他的结论上,“革命首先要分清敌我,还要分清是非。敌和我,是和非……都要分清,迟早要分清。嗯,迟早要分清!”
这是爸爸有史以来头一次对她说的成本大套的话。显然他心里的话也是拥塞得太满了。爸爸抬起手腕看看表,赶忙收抬起眼镜,戴上那顶檐儿店毛、晒得发白的旧军帽。近来这顶帽子在爸爸头上显得大了些。
“我走了,该上班去了。”
爸爸走了。他的一番话,把白慧思维机器的开关全拧开了。
阳光从明亮的卧室向幽暗的过道迈进了两步,又渐渐退去。
问号有时有很强的繁殖力,成倍地增加。
她面前放着一堆无意识中撕碎了的小饼块。
有人敲门。她开开门。门外站着一个胖胖的、圆眼睛的姑娘。她左眼有点微微向外斜视;整齐的短发又黑又亮,梳着一条小歪辫儿;穿一件崭新的绿军衣,缩着袖子;斜背个军用挎包,包儿贴在后腰上。这姑娘笑着说:
“怎么?不认得啦!你还做着梦吧!”
“噢,莹莹,进来……”
她叫杜莹莹,和白慧同年级,不同班。所以目前她们在一个连,但不在一个排里。她父亲在军队里,是个团政委。四年前她随爸爸到这个城市来的。开始上初中时,她插班插在白慧班里,两人同座,家住得又近,很要好。后来升到高中分了班,两人依然常来常往。杜莹莹是个无忧无虑、不爱动脑子、性情温顺的姑娘。从小因为患上心脏病,受父母的照顾和关心太多了,自己的主见反而不多。她无论有什么事总要告诉白慧,请白慧替她出主意,做主。白慧自己的事也告诉她,’却不听她的意见。白慧是把事情连同自己的决断一同讲给她听。
杜莹莹告诉白慧,郝建国催她快去学校,今天上午又开批斗大会。白慧方才想起,她已经把一次非常重要的战斗忘掉了。
白慧今天说话有气无力,心里的事从脸上透出来。杜莹莹根本没注意到,只管催促白慧快走,一边在怨怪父亲送给自己的军上衣的袖子太长。
她们走在街上。白慧闭着薄薄的小嘴。杜莹莹只管张开扁长的嘴巴,饶有兴致地谈论郝建国。她对郝建国的口才很欣赏,还埋怨自己没长这样一张嘴,以致在辩论中说不局一句带劲儿的话来;有时明明有理,就是表达不出来;还有时,自己所占的理总是事后才想起来……
“莹莹!”这招呼,好象要阻止住对方喋喋不休的议论。
“嗯?”
“你说,阶级敌人该不该打?”,
“打?该吧!你说呢?”
“该不该打死呢?”
“怎么会打死呢?”杜莹莹笑呵呵回答,根本没认真去想。
白慧顺手一巴掌“啪”地拍在杜莹莹的手背上,气恼地说:
“哎!你真是所答非所问!”
杜莹莹这才发现她的好友今天有些反常。她略感惊讶又莫名其妙。昨天,她俩没在一起活动,她连白慧那块心病的边缘也摸不到呵!
她俩来到学校。校园的广场做为会场,主席台设在一个洋灰和砖石砌成的方形的高台上,这原是上课间操时体育教师领操用的。台上一切都已布置好,一大片绸制的红旗在阳光下缓缓翻卷,两三丈长的巨幅横标扯在中间,写着“红岩中学红卫兵批斗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和牛鬼蛇神罪行大会”一行大字。台下已聚满学生。学生们都穿军衣。绿色连成一片铺满会场,很是壮观。还有些队伍在场外集合,整顿好的陆续开进来。尖利的哨子到处响着。很少有人说话。会场四周站了一圈戴红臂章、持木枪的学生……
会场的气氛庄严而肃穆,一切都在紧张地进行着。人人脸上都很严肃,紧绷绷的,没一个人面带笑容。犹如战前摆列阵容,一种闻不到的火药味混在空气里。一段时间以来,白慧已经很熟悉这种气氛了,但置身其间,心里仍免不了象潮涌一般一阵阵激动着。
她找到了自己的排。副排长马英一个矮小、黑瘦的姑娘已把队伍列好。白慧站在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