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第1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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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阵狂风骤雨般训斥登时把杨元仪吓得傻了,直至杨国忠含怒拂袖转入后堂良久,她才怨毒地盯了杨元仪一眼。杨元仪哼了一声,毫不示弱地回瞪过来,而后方趾高气扬地离去。
待杨国忠沐浴更衣完毕,在书房中坐下时,心中怒气早歇。宛仪元仪这点小孩子的把戏,如何欺瞒得过他去?只是如此心机,在这个岁数的孩子中实是罕见而已。可惜的是宛仪元仪都是女儿身,长大了也不过是相夫教子。如果杨恕能有她们一半的聪明伶俐,杨国忠便心满意足了。
此时离晚宴还有半个时辰,杨国忠便吩咐下人将济天下请到书房,先问了会二女一子的功课进展,便沉默不语,似心中有难断之事。济天下安坐下首,自顾自地品茶,等待着杨国忠的下文。在这一代权相之前,济天下倒是举止从容,进退有据,分毫不见惊惧畏缩。
片刻之后,杨国忠终将手中茶盏放下,道:“我这次回洛阳,总是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不知先生可否助我,找找这忧从何来?”
济天下显得胸有成竹,徐徐地道:“相爷此刻如日中天,能令相爷忧心之事,想来当在庙堂之上。”
杨国忠精神一振,忙道:“先生高明!不过我只是隐约感觉不妥,却不知不妥处在哪里。先生何不再为我剖析一二?”
济天下点了点头,起身绕厅踱了数周,做足了筹思架势,方道:“能够令相爷忧心的,不外乎能够威胁到您的大敌罢了。”
杨国忠一拍大腿,恍然道:“先生说的是!这个月以来,张宗正、顾宪周等人几次三番上奏折,说我强买土地、私练精兵、结党营私什么的。那顾宪周甚至胆敢当朝指摘我的不是!圣上耳根软,被这等人说得久了,说不定真信了他们几分……”
济天下笑了笑,道:“相爷这就胡涂了。这些年来相爷治国有方,朝中是有口皆碑,又有贵妃在宫内为奥援,这朝堂之上虽有数百文武,谁又能威胁得了相爷啊?那些人说就让他们说去,相爷根本不用去理会,反让天下人知晓相爷的泱泱气度。”
杨国忠深觉有理,当下连声称是,忙又问起这大敌既然不在朝堂之上,却又在何处?
济天下正色道:“相爷之敌,只在庙堂之外!”
他大步走向书房壁上挂着的一幅工笔细绘的本朝疆域图前,并指如戟,指向北方边陲!
杨国忠一看济天下落指之处,登时离座而起,寒声道:“安禄山?!”
杨国忠目光如剑,济天下却夷然不惧,沉声道:“放眼天下,惟有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可为相爷之敌!”
杨国忠盯着地图上安禄山的封疆,目光越来越是阴冷。
安禄山坐拥三镇雄兵,又通逢迎之道,不光哄得明皇信任有加,更得与杨妃暗通款曲。现下宫中朝内,谁不知他与杨妃那点事?满朝上下,瞒着的只一个明皇而已。他也不知杨玉环何以会喜欢上这个粗陋胡人,竟然连他这个兄弟都冷落了。杨国忠实有自知之明,知道今日权势,其实有九分是得自这个贵妃妹妹。如今玉环宠爱移向外人,这让他如何不慌?
原本纷乱如麻之局,至此已是一片清明。杨国忠心念如电,此刻想的已是该当如何设下连环毒谋,好能扳倒安禄山,去了这心腹大患。
章八无归处六
夜宴时分,济天下方自杨国忠的书房中出来。
小半个时辰中,他已将天下大势都解说一番。济天下腹中实有几分干货,短短功夫,已从时势、运命、庙堂、疆域,甚至天时地理风俗等角度重行解构时局。他用词简练,句句切题,往往三五句便可将一件事讲得清清楚楚。
杨国忠凝神倾听,偶尔才会问上两句。他越听眉头便锁得越紧,直至济天下讲完,方吐一口气,才发觉掌心中已全是汗水。
济天下行至自己所居的偏院前时,远远已闻到酒菜香气传来,立时觉得腹中饥饿,加快了脚步。
年关又至,自济天下到杨府授业,转眼间已是两年了。初来时杨国忠曾亲自出题试他学问,这济天下无论经史子集抑或地理风物,皆是对答如流,举止大气从容,在权相面前不曾张皇,也未有逾规,便就此任了相府西席。一时之间,济天下顿成洛阳士林学子公敌。
时日迁延,杨国忠发现当日济天下点评时局时所预言之事一件件兑现,心中惊讶,从此便对他格外高看一线。每次回洛阳之时,他总不忘与济天下聊一聊天下事,聊过后纷乱庙堂即会重归清明,他也因行止得当而圣眷日隆,从一众杨家人中脱颖而出,将相位牢牢坐住。而且在济天下教授下,国忠二女一子的功课也颇有进境,更难得的是这济天下非是个只懂死读圣贤的书呆子,这两年来,宛仪元仪虽是斗个不休,但姐妹两个所用计谋的狠辣阴损与日俱进,有时已令杨国忠暗自心惊。就连懦弱老实之极的杨恕性情也有变化,偶尔也能阴坏一把。这等变化看得杨国忠胸怀大慰,他身为权相,见自家儿女渐通权谋倾轧,只会觉得一身荣华后继有人。仁义道德,在杨国忠眼中那是用来束缚旁人的链锁,怎会希望自家子弟变成那些重义守礼、循规蹈矩之人?
至此,杨国忠又高看了济天下一线。
于是乎两年之内,济天下月规束修从十两纹银一路跃迁至三百两,居处也一年数迁,还配了个侍寝丫环。
济天下所受礼遇虽比寻常西席先生高了十倍,但仍算是个下人,而非杨国忠心腹幕僚。这相府家宴,稍远一些的亲族都不得上堂,他能在自居偏院中得赐一桌酒席,已属难得礼遇了。
济天下的手已放在门板上,忽然抬头看了看天,天早已黑了,密密的坠满铅云,让人心里又堵又寒。一阵冷风忽地吹来,济天下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不禁骂道:“这贼老天!白天还是好好的,怎地这会就是这么重的云了?看这样子,还有数日大雪好下。”
年节时分的洛阳是极寒的,济天下又有了些年纪,火力不如那些年轻人来得精壮,一阵寒风袭来,登时就打了个寒战。此时院门内透出的柔和灯光与若有若无的饭菜香气便是十分诱惑了。
济天下便入院,登堂,入室,不出所料,卧房中已布置好了一席精致家宴,环儿已铺好了床帐,正将一个热热的铜炭炉塞进被窝里,要为济天下暖被。当然,若大一张床区区一个炭炉怎够?还要环儿那丰腴身躯才暖得起来。
如此暖意融融、春色荡荡情景入眼,济天下却如泥塑木雕般立着,一时说不出话来,只顾呆呆地看着主座上端坐着的一个淡淡身影,那正是纪若尘。
此际纪若尘已睁开双眼,望着一桌饭菜,若有所思。他坐处距离环儿不过一尺,环儿却全无所觉。她听得门响,立时回过头来,眼波荡漾,向济天下软绵绵地叫了声“老爷。”
环儿一转身,纪若尘便明明白白地处在她视线之下,可环儿却似根本没有看到他。
一道冷汗自济天下鬓发中滑出,顺着面颊落下。他便吩咐环儿到外厅去,全然不顾环儿满脸的错愕。环儿种种媚态作足,换来的却是济天下不耐的催促,只得恨恨出去。
济天下小心掩好门,方苦笑着在纪若尘对面坐下,问道七日神游,可有收获?
纪若尘此时正伸手捞了一条蒸全鱼,上上下下打量了半天,方整条扔入口中。蒸鱼入腹,便有一小团黑雾生成,将那鱼裹了,顷刻间化得干干净净。纪若尘皱了皱眉,又取过半只肥鸡,同样直接吞了下肚。如是风卷残云般,转眼间一桌丰盛酒菜便都入了他的腹,只给济天下留了点汤汤水水。
纪若尘回味片刻,方道:“味道各异,可于修行全无用处。”
济天下博览群书,道典也读过不少,听了不禁暗自苦笑,心道这些菜肴虽精,毕竟仍是凡人果腹之物,您还真当是仙果玉液哪?他心中如是想,嘴上当然不会这么说,只含笑道:“上仙目光如炬,小生拜服。”
虽相处短暂,济天下已发觉这纪若尘时而深不可测,时又显得对世事一无所知。济天下是熟读史书的,知道追随这等不可捉摸之人最是辛苦,偏这事又由不得自己,这纪若尘凭空而来,翩然而去,捉摸不定,根本无从躲藏,若不从他,不知何时就会人头落地。济天下正在连叹命苦之际,忽然纪若尘向他盯了一眼,目光有如实质,直透心底,登时将济天下惊出一身冷汗。
纪若尘双目星芒敛去,并未问济天下扳倒本朝明皇贵妃的事情办得如何,而是看似随意地讲了讲七日神游经过。
在纪若尘观来,洛阳自然不是那座雄伟的东都模样。他神识魂魄分成三千魂丝,向四面八方铺散而去。魂丝探察之下,发觉洛阳地下气脉竟已支离破碎,处处透着煞气阴火。若以地脉观之,简直就是支离破碎。地脉丛中另有数个完全不见底的深壕,不住自内吹出万古毒炎,纪若尘数根魂丝探得过深,甚至直接就被毒火给炼化了。这些魂丝无形无质,但根根都与本命魂魄相连,毁却一根都对纪若尘损伤不轻。尽管此番神游纪若尘也收得若干地气,但仍是入不敷出,因此便再不敢深探地壕奥秘。
济天下是生了一只阴阳眼的,当下便看到有一道隐隐黑气慢慢自地下渗出,逐渐飘入纪若尘鼻中,与他融为一体。饶是济天下行走天下,此时也不禁觉得阴风阵阵,遍体生寒,就似房中完全没关门窗一般。
洛阳地脉破碎、阴火四溢,早已不适宜修道之人修炼,但对于身怀九幽溟炎的纪若尘而言倒是如鱼得水。此刻与济天下闲谈时,便仍有八十一根魂丝徐徐扫动,将星星点点的地穴阴气引入纪若尘体内。数条地裂中喷涌出的阴炎受魂丝牵引,一起一伏,幅度逐渐增大。
二人在房中闭门清谈,并未注意到房外异相。
随着地火波动,院中积雪上开始鼓起一个个小包,无数蚂蚁虫蝥正源源不绝地自破雪而出,在雪面上漫无目的地疯狂乱爬,直至冻死为止。一时间银白如境的积雪上竟布满了黑色斑点。若大的洛阳城中,孤猫野犬之类的早已踪影全无,一只只乌邪麻雀纷纷自栖身巢中飞出,拼命向洛阳城外飞去。初时尚是三三两两的,到后面便是成群结队,一片片有若乌云。有那晚归的行人见了,开始还啧啧称奇,但见大群鸟雀不要命似地飞走,心中便似搁上了一块冰,逐渐就变了脸色,一个个纷纷加快脚步,赶回家后一边向家中婆娘诉说路上遇到的异象,一边饮酒压惊,就连那不擅饮的也都多喝了两杯。
偏院之中,济天下也隐约感觉到了什么,心跳得一阵比一阵快,冷汗也不时渗出,却又不知自己心悸的是什么。此时纪若尘仍似一无所觉,正不疾不徐地讲着神游之时在杨府花园中中发现了一件有趣物事,或许过上两天就能催发成功,如若成了,便是对天地大道认知又有进境。
相府正堂中开着三席,杨国忠居中而坐,席上都是家里族中之人,也有几个得意门生在席。杨国忠正自谈笑风生,讲着些宫中趣事。除了杨元仪时不时打断插话,其余人都是屏息静听,在合适时机方欢喜赞叹一番。
堂上其乐融融,堂下丝竹悠悠,端的一副盛世景象,宾主齐欢。
此时堂下乐班中诸器齐歇,只一名头发花白的乐师鼓起腮帮子,将一支洞萧吹得荡气回肠,连杨国忠都听得暗自叫了声好。
然而一阵鸡鸣声猛然在窗外响起,叫得尖锐刺耳。这声鸡叫突如其来,那老乐师受惊之下,竟一口咬在洞萧上,脱落了一颗牙齿。
杨国忠也惊得一颤,随即面上便浮起一层黑气。席上门生见座师发怒,立时跳起,奔出堂外察看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打扰相府夜宴。
几个门生出了正堂,便无声息了。杨国忠心中烦燥,不等回报便径自起身,推开窗户向院中望去。两扇花窗一开,他登时也呆住了。
院中桂花树梢,一只母鸡高高立着,正引颈长鸣。
章八无归处七
杨国忠面色瞬息数变,但立刻换上一副云淡风清的表情,随口吩咐道:“这是哪来的野鸡?来人哪,给我抓起来炖了。”
相爷吩咐,下人自然全力执行。连那几个四体不勤的门生也放下身段,掖袍挽袖,下场捉鸡。这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母鸡别看生得肥实,扑飞起来倒颇见轻盈,树梢墙头,池边石后,都是它藏身闪避之处,一时间将相府众人狠狠羞辱了一番,只可惜双翅难敌众手,终是被某仆妇的一双肥掌牢牢按住。
母鸡伏诛,家宴重开,但杨国忠心事重重,早没了兴致。就在此时,遥遥的忽然传来此起彼伏的鸡鸣声,听那怪异声调,显然又是雌鸡,而且不只一只,似乎全洛阳的母鸡都在这入夜时候引颈长鸣!
牝鸡司晨,这大凶之兆几乎是个读书人都知道。
席上众人面色都不大好看,于是家宴草草结束。杨国忠独坐书房,心中烦燥,犹豫不定是否将刚才捉鸡的下人们,甚至是席中不那么重要的族人通通杀了。虽然牝鸡司晨这凶兆遍布洛阳,毕竟开叫第一声的肥鸡是立在他相府后花园的桂花树上。这事如若传到长安,还不一定会生出多少流言。且这凶兆生在自家门户,这让杨国忠如何心安?他不知凶兆指向何处,也不知是否会如数年前那样,又有另一个魔物在洛阳出世。
他越想越是焦燥,便差人去请济天下。
下人传召济天下时,他正自说得口沫横飞,向纪若尘高谈阔论着该当如何颠覆本朝。济天下大意就是本朝虽初显颓相,但气运仍在,四边安定,百姓也尚可度日,如是断没有在三十年内覆没的道理。惟一可行之道,或在于引发庙堂倾轧,将所有有才之官,不论是贪是清,通通清出朝堂,若能由此引发一场内乱,则是再好不过。但即算有一二反乱,也不至动摇本朝根基,等到真正天下大乱时,明皇早该驾崩了。
济天下引经据典,口若悬河,纪若尘只是安静听着,直至济天下被叫去相爷书房,他也未置可否。
一入书房,济天下便见杨国忠正如热锅上的蚂蚁,焦急地转来转去。杨国忠刚说了句“先生,您看这牝鸡司晨……”
济天下心念如电,不待杨国忠说完,便一揖到地,大笑道:“恭喜相爷!”
杨国忠双眉紧皱,道:“这是大凶之兆,本相何喜之有?”
济天下便即凑了过去,又是一番长篇大论,说道如是这般……总之当他出了书房时,已将杨国忠哄得心花怒放,满面红光。至于进屋时那一句谎,早悄悄地圆上了。
此时此刻,独坐房中的纪若尘双目忽开,左瞳中现出一朵紫莲,正自绽放!
腊月二十九,相府池塘中忽有一朵古莲破冰而出,于冬日盛放。古莲大如海碗,色作深紫,蕊若火焰,莲瓣边缘处缀着闪闪金丝,端的是妙不可言。这异事自然早有人报给相爷,杨国忠看了后,若有所思,吩咐封了后花园,不许人随意走动。
杨国忠虽不通风水,也晓得这古莲是大吉之兆。至于兆头主什么,他自会细细询问高人。说到国相心目中的高人,府上就有那么一位,当然是济天下。
腊月三十,风雪如晦。济天下顶风冒雪,登上自家偏院房顶,要夜观天相。
寒风如刀,大雪纷飞,济天下放眼望去,除了黑压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