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起阿房-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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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以为还要费此口舌的,可慕容冲好象突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致,点点头,便大步向自已帐中走去。见总算将此事揭过,所有人都是松了口气,便开始准备拨营。骑兵们倒是全副装备,不需多理,但是三万步卒和箭手动起来,次序行列,如何防止秦军从后掩袭,如何探路,粮草辎重怎生处置,都得边动边筹划。几个人一面听着慕容冲接连不断的遣人传话,一面应付各位偏将军裨将军林林总总的问题,忙得脚板生烟,不知不觉竟是浑身冒汗。并遣快骑往报慕容桓,让他做好守备之务。这数月来他一意经营阿房,宫内建了多道墙垒,更备有数月来储备的所有粮草,只要进入,当可无虑。
冬日,又是雪天,天亮得极晚。到走出二十多里,估算着总有辰正时分了,慕容冲看到了泾水瑟缩于雪风之中,方才长吁一口气。他又看了一眼地上,突然有些烦躁,一路下着雪,三万大军的足迹便是瞎子也可以看得清楚明白。此时他们所恃的,只唯有一个“快”字了,于是他再度否决了要求停军休息的请求。又赶了两个时辰,当阿城的城垒在他们面前打开,慕容桓放下心来的笑意从那上面现出,燕军不约而同的发出放松的叹息。此时,另一种声音压倒了这叹息,传入了燕军们的耳朵。一时万众色变,驻足后顾。那声音如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转眼间就看到金色大纛从白中泛青的阴雪晨空里招展而出,似乎世间颜色都被它夺尽,只余得这天地萧落。
慕容永与刁云对视一眼,上前道:“请皇上下令我二人出击,阻得秦军片刻,使大军可以安然入城。”慕容冲却摇头,道:“你们先入城。”对小六道:“速去通报左仆射,让他大开城门。”
“是!”慕容永与刁云彼此对望一眼,应声而去。
慕容冲让部分步卒就地设置拒马,排下阵势,其余的循序入城,并不露出赶急的样子。秦军看到慕容永与刁云的动静,显出现了一阵骚动,似乎想马上追过去,却又被约束住了。慕容桓赶出城来,已是面如土色,不及向慕容冲行礼便一把拉了他道:“请皇上速与臣一同入城!”慕容冲挣开了他,道:“不急!”“皇上!”“不急!”慕容冲沉静的眼神让他渐渐有了些了悟,他看了眼在一二里外俳徊的不前的秦军,也收了声站在慕容冲马畔。
这时燕军若急于入城,只怕入城不足一半,秦军便能杀至。到时兵卒在恐惧之下,必然自相践踏,乱成一团,恐怕还会阻止城门的关闭。虽然阿房周遭三里内,都有明碉暗堡,设下弩箭陷坑铁蒺藜,可这时因为城中兵力不足,只怕不能挡住秦军,反而阻碍了自家兵马的进入。但秦军并不清楚阿城内的兵力,他们也知道阿城这数月来经燕军精心布置,多少有些提防,这时他们伪作镇定,摆下这个空城计来,只怕反而能嘘得秦军不敢轻入。
步卒们在将校的弹压下,强忍下拔腿狂奔的冲动。行列在远处看来甚是齐整,可近处细瞧,却个个瑟瑟发抖。那秦军中终于忍不住有一支人马离阵而出,慕容桓手心出汗,不自由主站得僵直。却听得慕容冲道:“我们进去!”起先他以为慕容冲是终于怕了,可那声音依旧镇定,他在想了一刻后也明白了慕容冲的用意。知道这一来,更启秦军疑窦,马上延身引请,慕容冲一行就在秦军锋镝之前坦荡荡转了身,纛旗大喇喇招摇,径往阿城中去。秦军似乎再也忍不住,加紧冲进来,而就在可以达到阿城最外围碉堡箭程的前一刻,却又被鸣金声召了回去。
慕容冲听着秦军中嚣闹的声音,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问道:“城中可布置好了?”“都已尽全力迎战!可若是诱秦军入城内交手,”慕容桓犹豫了一下,道:“臣并无胜算。”慕容冲点点头,这本已在他的意料之中。说话间他们已经入了城,下马登上城头。
慕容冲站在城头,看着秦军所在的方向。数万大军静默如亘,旆旗一面连着一面,绚烂得有如西天锦云,绵延无尽。其后万千枪尖上闪烁出的锐光,如冰凌一般,沉甸甸的压在他眼中,让他情不自禁的细眯起来双眼。可是数万雄师此时如囚笼中的猛兽一般,笨重而又拘谨,那巨大的躯体内当可杀人盈野的力量,在伸伸缩缩中,一点点耗去。
“你还敢攻进来吗?符坚!”慕容冲看着这一幕在心里发出一连串的笑声,象这个雪晨的气息一般冷冽清爽的冷笑。“你此时手握重兵,白虏小儿在你面前全无防范,你在犹豫什么呢?你在怕什么呢?”他浑身的血象烈酒一样烧得滚热,他盼望着符坚当真会冲杀进来,在这样一个明净的早晨来个干脆的了断,似乎是一件颇为惬意的事。想到到符坚此犹豫怯惧的眼神,慕容冲就已经有种极境般的欢乐,这种欢乐比起一枪刺入他的胸口,似乎更值得回味些。
此时所有的将领,连同重伤未愈的韩延和方才清醒过来的高盖,全都聚集在了城头上。慕容永与刁云一左一右立在他身侧,所有人鼻翼都不自觉的扇动着,一团团的白气,聚在空中不肯散去。每个人心口都在狂跳,或者就在下一刻,一切便见分晓。慕容永被这种凝滞的惧意给压得透不过气来,忍不住紧紧盯着慕容冲,想知道他有几成的把握。慕容冲眼中的光芒象白琉璃一般,近乎无色,什么也看不出来。他分明身披重甲,按剑而立,却有种清隽不胜之态,仿佛与只是这盈满风中的雪花凝结而成的一个虚渺的影子。
这时突然听到女子的娇啼之声,让城头的精神绷得快要断开的人都是一惊。他们看过去,只见贝绫被几名兵丁拦着,秀发散乱,面颊通红,焦急万分的向着慕容冲看来。慕容永看了慕容冲一眼,见他没有让她上来的意思,忍了一下,倒底没忍住,跑到了她跟前去。贝绫一把拉住他的手,叫道:“我妹子快不行了,想和他说句话!”“不行了?”慕容永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脱口问出,“什么不行了?”贝绫听到这话,眼睛向天上翻去,以忍无可忍的口气,狠狠地摇着他的手臂道:“她难产!”
“难产?”慕容永和舌头和脑子一直打结,而拦着贝绫的兵丁听了这句话,也不由自主的放下了手中兵器。“不是说还有两个月的吗?”贝绫眼泪已经涌出来了,她用力抹去,道:“前些日子听到失利的消息,受了惊吓,因此就……你千万得帮我递这句话去,她要真是不行了……”说到这里,多时的忧急终于让她整个人不胜其荷地软倒在慕容永臂上。嚎哭之声将要从她口中发出时,慕容永及时的捂住了她的嘴。他拍了拍她的肩,在她耳边道:“我去跟他说去,别急,好吧?”贝绫平时的镇定干练已经完没了,顺从的频频点头,靠在积了雪的城堞上,眼里是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草之人的神情,和孩子一般。
慕容永小跑几步,到慕容冲身边将事情原委说了,慕容冲蹙了眉头,往下一指,那边秦军犹在蠕动不休,难测下一步的行动。“这种情形下,朕如何能走得开?”他看了一眼贝绫,道:“让贝绫回去等着,若是秦军退去,朕自会去看她。”刁云在一边听到了,似有些不安,上前一步道:“皇上不便离开,让未将去听听她要说什么吧?”这要求简直有些匪夷所思,慕容冲和慕容永都睁开大了眼看着他,他却浑似不觉。刁云从来都是个无所求的人,因此一但求起人来,那种温厚的神情就分外让人难以拒绝。慕容冲怔了一下,吐几个字来,“那……你去吧!”
刁云方才下了城头,金色大纛开始动弹了一下。城头的人都绷直了身躯,气息窒在喉咙里,脑子里都有些发懵,可在下一刻,却又放松了下来。那金纛向后转去,灿烂的光芒显得有些落寂和委屈。庞大的秦军队伍象整座山被平地移走,缓慢而凝重。他们每走一步,城头上的人气息就会悠长一分。慕容冲看着符坚的消失,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失望多些。可随着秦军最后的一抹暗影消失在渭河之畔,虚妄的热度已尽从慕容冲身上褪去,浑身都是凉飕飕的,想是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衣衫。他的双腿才开始发软,象是支撑不住身躯,有点想不管不顾的一跤跌坐在地。他突然苦笑起来,心道:“原来我居然还是怕死的。”
这时诸将心思大定,彼此对视,无论平日里和与不和,都笑得极是友善,颇有些弹冠相庆的味道。慕容冲对慕容桓道:“尚书令与右将军都有伤在身,防守重任,尽委卿了!”慕容永听到他又以尚书令称呼高盖,心中一喜,再看倚躺在墙角的高盖,淡淡的笑着,却似有些凄凉。慕容桓应命后,慕容冲又对慕容永道:“你速领骑军一去,蹑秦军之后,观觑去止,小心从事!”“是,”慕容永答应下来,自去领军。
慕容冲想起了方才的事,便也觉得有几分牵挂,于是带了小六等一干亲卫,径往后宫去。说是后宫,其实也不甚严密,只是将最内面的两重殿子隔开了设下关禁,里面也不过二三十个女人。他也没有册封过什么后妃,多少是因为这个皇帝,他自己当的也不怎么认真。这一年掳来的女子不少,慕容冲大都赏了下面,自己只是偶尔留上一两个。穿过两道青灰色的冬柏夹成的小道,贝绢住的院子已经在望。里面女人们的身形在窗口廊下晃来晃去,吵闹声中有一丝异响分外醒耳。
慕容冲突然僵住,任雪糊得眼前一片迷茫。似乎在空朦中过了许久,听到小六他们在身后雀跃起来,“是皇子落地了!”他在心里说了句:“啊!没有听错,是婴孩的哭声,是……我的儿子!”
他加快了步子走了几步,却见殿外一株光秃秃的大柏树下,刁云盘膝坐在雪地中,昂头张大了嘴,象是在发呆,任那些雪片掉进他嘴里。他听到步伐,低下头,看到是慕容冲,方才站起躬身道:“皇上大喜!皇子诞世,母子平安。”
“那就好!”慕容冲正欲直冲进去,却又想了起来,侧过脸来问他,道:“她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刁云垂首,道:“即然夫人无恙,就请她亲自告与皇上好了!”慕容冲觉得这是道理,于是点头,勿勿进殿。殿外间站满了女子,听到通报齐齐跪下,欢天喜地莺声燕语的道贺响成一片。慕容冲尚还在被一屋子锦缎晃得眼花,一具襁褓已经送到了他眼前。
那丝绸文绣中一张小小的紫红色的面孔,只有他拳头般大,声嘶力竭地哭个不休,仿佛已经知道他所涉足的这个世间是何等苦楚。一片说笑声中,有个声音在笑道:“皇上得要给皇长子起个好名儿呀!”
“皇长子么?”慕容冲看着抱孩子的贝绫喜极而泣的笑脸,脑子里猛然现出了慕容苓瑶的面孔。“若是她还活着,此时这孩子定然会被她抱在怀里吧?”一刹那周遭仿佛有玉磬金钟声鸣响,杂夹着浮游的香花,浑非人间的清辉一点点晕开。等那光亮略为收敛后,群姝们中己然然多出一女。
她侧下身去,发如夜色中的溪流淌在了孩子身上。染着凤仙花汁的五指,将发丝掠到了耳后,侧过来的眉眼,盈盈笑着,道:“凤皇,好可爱的娃娃!不过,比起你小时侯来,还是差着一点!”
是她呀!那眉目间一团灿烂的笑意,清朗得象雨后的春阳,却如此的陌生。他努力在脑中搜寻,终于往十二岁以前的记忆中,翻出片羽吉光般的碎片。原来你回去了,枉我还为你担忧。慕容冲终于放心的笑起来,伸手去拥抱她,可却穿过了她的身躯。他的指头从渐渐变淡变薄的虚影中穿过,触到了小家伙的鼻头上。孩子越发哭得厉害,一滴眼泪包绕着他的指尖,指头上的肌肤温热,有些微的麻痹。慕容冲仿佛是自言自语道:“叫……慕容瑶吧!”
在一众娇声的奉承中,他挑起帘子,进了内室。地上榻上狼籍一片,热水,铜盆,染血的布匹,浓浓的腥味充斥着他的鼻端。在这一片糟乱中,贝绢紧紧的团着身子,不知是睡是醒,她裹着的毡上大朵艳红的牡丹花象是在地上被踩过似的蔫污。
慕容冲跨上榻去,拍了拍她的肩头,没有丝毫反应。他皱眉,去揽她的腰,那腰上分明传来抗拒的一挺。慕容冲俯下身去,在她耳畔吹着气,小声道:“方才是有紧急军情,现在好了,你没事了,有多少话我都听你说。”
他的心思从未这般温柔过,方才那一刻幻觉中的平安喜乐还萦绕在他的肌肤气息当中。可怀里的女人依旧是一动不动。他不由有些愠怒,扳过她的脸来,她双眼紧闭,白得无一丝人的面孔上,弯睫投下两弯深浓的影子,有种极冷的感觉隔着厚毡从她肌肤上透过来,竟让慕容冲一时兢然,觉得怀里搂着的浑似一团青冥之地的雾岚。他放开手,看到那毡上的花朵扩得更大,她将自己裹得更紧。
慕容冲有些气恼,一跃而起,喝道:“你!”这一声“你”后,却又不知当说些什么。他呆呆地站着,觉得这间屋子如此污秽如此闷热,全然呆不下去,便转身就往外冲去。在帘子垂落于他身后的那一瞬间,似乎有压抑了很久的一丝哽咽,传入他的耳中。
“这女人真是莫名其妙,”慕容冲气乎乎地想着,看到了犹在殿外的刁云,便叫道:“走,我们和慕容永一起去,看看秦军撤军时是否有什么可乘之机!”
已经过了午时,营外的雪愈下愈大,密得三步之外不见人形。符晖斥退了请他入帐的亲兵,独自在寨门前矗立。他有些烦躁地将身上青鼠裘敞开,数个时辰符坚的喝斥还在脑中辗转不去。
“你贪功冒进,数次大败而归,难道还要重蹈覆辙么?”
“父王,此一时彼一时,各位将军难道看不出来燕军已是首尾不能相顾吗?”在他焦急的环顾之下,将领闪犹豫着一起跪下,站得久了,盔甲尽白,围满了他的视野,象是一道道起伏的雪原。他方有些欣喜,从头顶上传来的声音却更固执,更不容情。
“那白虏小儿最喜自示于弱,诱我军入其彀中,这一样的诡计,竟还要三番五次的上当吗?”
“父王!”他绝望地在地上叩下头去,嚷叫起来,“儿臣愿率自营下兵马前去,请父王相信孩儿一次!”
“哼,当次你率五万大出征,朕是极信你的,昨日命你为先锋,也是极信你的,结果如何?”
“父王!”
“撤军!”一声爆喝,再有多少言语也被一并打断了。他胸口一阵冷凉,恨不能让这雪下得大些、再大些,席天幕地,将他整个埋下,永远不必再去看符坚面上的神情。马蹄和皮靴在积了两三寸的雪上踩着,“咯咯滋滋”响成一片,那声音象鞭子似的,一道道抽在他的背上,渐渐得他如双耳俱聋,竟什么也听不到了。他是怎么被亲兵搀扶上马,然后又领受了到后头看守粮草的命令,都不大记得。
正当思虑如沸之时,突然鼻中嗅到了股焦味。他一惊,跳起来,抖了一地的雪沫,喝道:“是那里走火了?”旁边的守着的亲兵一面也四下嗅着,一面有些自欺欺人般道:“这么大的雪,怎么会走火的?”
“快跟我来!”符晖疾忙向堆放粮草处跑去,这时整个营寨的兵丁都动起来,将本就布置得曲曲拐拐的道路挤得更是不堪行走。亲兵连推带骂终于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