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起阿房-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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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坚阖上双目,略颌首,似乎对这个消息并不如何看重。杨定怔了一下,便也随众退出。
王嘉上前,手指在符坚额上抚过,有微明从他指尖泄出,煦然波动。片刻后,符坚的面孔舒展开,长长的吁出一口气,睁眼笑道:“仙长向来只是观者,今日却如何大显神威呢?”
王嘉收手道:“这一次妄涉战事,已断去道人百年修行,从今后,再过七七四十九日,道人的法力就将尽丧,与凡人无异了!”他神情片羽不惊,好象只是在说一个不高明的笑话。
符坚一时愣住,问道:“道长相助,长安就能守住吗?”“能不能守住,天王自己心里最明白不过。内,人相食,外,无救兵。”王嘉淡然道:“人力不逮,罔论其它。”
“那你何必行此无益之事?”符坚有些微的激动,象是企图抓住最后一丝光明的瞎子。
王嘉几步踱至窗前,撩开了紫绨金丝帘,子夜时分的长安静谧无比,连多日来呱噪不安的乱鸦也不再见。千瓯万阙,楼台人家,浸在深海一般的墨蓝中,有如一座沉睡千夜的荒都。帘上长及于地的流苏被风拂上王嘉的面孔,将他眼中的长安切得七零八碎。
“道人生于世上一百七十一岁,眼中见多了兴兴废废起起落落,自以为通明断彻可以无一物萦于心。孰知观星吸气之余,犹不能不回想起前数年于长安修行时,所见的华灯澄波、五色金迷、千缗万绢、沽酒贪欢。虽是繁华若梦,有因有果,于一朝化作枯骨满街,竟终究不能自持。这道心一动,便是再不可挽回,出手不出手,已是无关紧要。”王嘉极深极深的叹息。
符坚不由有些出神,想着什么样的灾难能让这位避世已久的修道之人禁不住动了尘心。良久,他摇头不再想,终于将想好的话问出了口。“仙长,从前朕求你的事,如今,似是到了给朕答复的时机吧?”
王嘉的声音如玉石般坚硬光润的声音道:“道人自得了天王所托,便专心筹划。前日得了一本《古符传贾录》,乃不世奇书,上载“帝出五将久长得”之句,似正应于天王之身。”
“五将?莫不是五将山?”符坚半信半疑地道:“往那边去,真可以逃脱么?”
“往那边走,天王绝不会沦入慕容冲之手!”王嘉回过身来,倦意满眼,向符坚稽首道:“道人所能作到的,仅止于此而己。”
“多谢仙长了!”符坚试图勉强抬起上半身,可还是倒在了枕上,他无力地闭眼。就在王嘉欲要退下时,却又有飘忽不定的语声,从绛丝箔珠帐后传入他耳中。“朕其实做错了很多事,在公在私……道长为何要来助朕呢?”
王嘉默然深施一礼,道:“人无完人,孰能无过?可天王有真心为苍生求福,此一念之仁,便足以让道人钦敬,天王之志虽不能成,也必不至湮灭。一时生死胜负不过转眼成空,道人想,慕容垂姚苌慕容冲他们虽然得意于一时,可千秋之后,世人必然是因着天王的成败,方才提起他们……”他骤然止声,符坚鼾声悠长,原来已是熟睡过去。
帐帘被撩开,“卟卟”地摔上了顶去,慕容永气呼呼地跑了进来,一屁肌坐倒在了帐中唯一空着的席上。刁云跟在他后面,先向慕容冲行罢礼,方才起来,禀道:“楼车被毁后,士气己沮,今夜攻势只怕是难以为继,且请收兵吧!”他甲上略有血迹,虽说看来并没有受什么伤,却还是足见战况之激烈。
“都是那个妖道作崇,攻下城后,定要将他千刀万剐了去!”慕容永心痛那几乘楼车和上面的弩弓,连眉头已经拧成了一团。
慕容冲也有些烦躁,本来确认了长安已是山穷水尽,以为可以一攻而落的,孰知还是这般棘手。他霍地起身,战甲锵然作响,腾腾腾几步跨到帐门口,看着被火光和鲜血浇成酱色般的长安城头,不由将牙关咬得死紧。
慕容桓高盖与韩延也坐不住了,一起走到他身后。看着鏖战不休却分明已经疲惫不堪的攻守兵丁,慕容桓轻咳一声,道:“今夜怕是攻不下了,请皇上下令收兵吧!”
他将话说出了口,其它的人都松了口气,也齐声道:“请皇上收兵!”
慕容冲用沉默抗拒了一会,终于还是恨声道:“收兵吧!”
命令传了出去,锣声大作,燕兵们再无斗志地从城头爬下。秦兵精神大振,城头泛起久久不息的欢呼声。可呼声却也显得单薄,在长安城内外堆满的尸首间回绕过,掩不去那一丝苍凉余韵。
“皇上其实不必恼怒!”他们回身落座后,高盖道:“便是那道人果然有些妖术,也不过一人而已,我军明日起由数处同时猛攻,管教他顾得东顾不了西便是。至多一个月,长安城便稳是皇上掌中之物。”
“确是如此,因此臣倒觉得,”韩延突然发了话,道:“如今,我军最该防的,反而是符坚弃城出逃了。”
这话一出,帐中人无不精神一凛,慕容永一拍大腿道:“正是,长安如今是必败情形,符坚若不逃走,除非一死,我想他总是不甘心自刎的。”
“那,他会投往那里去呢?”刁云问道:“符丕弃邺投晋,难道他也想投晋?”
“可刘牢之新败,防备吴王犹不及,决无余力顾及这里。谢安倒是进驻广陵,但以他的行迹看,不过是为了托词避开晋帝的猜忌,绝无真心救援之意,这千里迢迢,符坚如何能去?”高盖边想边道:“陇西是氐人聚居之地,我想他出萧关倒更可虑些。”
“可新平一带,已经尽沦于姚苌之手,他闯得过去吗?”慕容永置疑道。
“只怕是今日,”韩延插言道:“符坚情愿死于姚苌之手,不愿为皇上马前之俘了。”
这话一出,众皆默然。慕容冲短促地笑了一声,象是热闹繁复的大乐奏完,最后琴弓在弦上轻轻一蹭,冷冷清清地作了个结语。
又是一日将尽,落日红得有些发乌,章城门下又积起了些尸首,苍蝇象一大块浊绿色的毯子密密实实地盖在了尸首之上。终于听到了鸣金声的燕兵们捂着鼻子慌不择路在尸群上跑过,淡褐色的翅膀将他们淹没了,嗡嗡声令他们除了屏息外,更有了捂耳的冲动。在他们身后,一阵稀稀疏疏地箭射进尸堆,却已没了力量插进去,只是蹭破了已经浮起来的那层油皮,溅得黄汁暴起,腐臭味顿时又浓烈了许多,这也是一场例行的送礼罢了。
段随有些没好气地收拢着散漫地踱回来的部下,清点了人数,发觉又折损了千余,不由气闷。眼下这攻城战打得,真是让人琢磨不透,每日就用这么五六千人攻上一攻,简直就跟玩儿的,可他偏偏不能不这么打下去。上次他败后,慕容冲大大地斥喝了他一回,再也不肯用他,他浑身弊得难受,找上韩延去帮自已求情,未了终于派下他这么个差事来,却实在让人干得难受。正在他预备着回营里,猛然听到“格兹”,刺耳之及的声音响起,象久已不用的剑拔出鞘来,磨去锈斑的尖呤般令人牙酸。
段随有些没来由的惊慌回首,却见城门砉然敞开,一彪人马里面长驱而出。当先一骑上打着“杨”字旗号,段随象让人在屁股上鞭了一记似的叫起来:“快逃!”如鼓的蹄声紧逼着他的叫声而来,高昂锐烈的杀声轻易勾起了他恶梦一般的回忆。他觉得盔甲顿时沉重起来,狠不能马上解开扔掉,一时慌不择路,便往西奔去,不多时已入了西郊苑。
西郊苑林薮泽连亘,苑中尽是数百年的参天古木和数千年淤积而成的泽塘。盛夏的日光虽烈,可也照不透这里的阴冷之气。三四千兵马一钻进去,就散得没了踪影。段随方才略松了口气,可身后马上就是一叠声的惨叫。他不敢回望,又猛向深处跑,突后一株大树后面伸出样事物拦在前头,他方要惊呼,却听得一声:“是我!”
段随好容易将叫声咽了回去,看到是慕容永执着杆枪闪身在树后,面孔上每根肌肉都拉得结实,肃杀的神情比林子里的阴气还要碜人三分。他跃到慕容永身后,问道:“怎么回事?”慕容永看了他那愣头愣脑的样子,不怎么耐烦地道:“你往后走,到皇上那边呆着就是了。”“皇上在这里?”段随脱口问道。慕容永却没有理他,专心地瞪圆了眼看着略显明亮的林子入口处。那里朦胧的夕晖之中,有更为明亮的一团光芒浮现出来,高低起伏的兜鍪上一团红缨,灼得他眼中生痛。
段随讨了个没趣,按慕容永指的方向跑去,边走边回顾,两边兵马都散在了林间深处,一对一的厮杀着,杨定的叫声隐约传来:“全都回来,防止埋伏!”声音经湿漉漉的叶子浸过,显得十分遥远。可段随却又不由得又加快了脚步。
再拨开一片饱满的墨绿色叶子,他眼前忽明,好一阵方才看能看清。这是一块林木稀疏的空地,象是在连绵的屋舍中开了一方开井似的。刁云率着大约三千骑在默然待命,慕容冲在阵后。见他来,慕容冲点了一下头,示意他也上马。
这时前面密林中有一道利刃似的光闪过,慕容冲的神色一竣,提枪在手,道:“后退!”全军于是缓缓后退,让出了亩许大小的一块地。全军方才站定,就听到杀声大作,两三名燕兵从林间飞纵而出。然后是慕容永的狂喝声,接着就见他低伏在马上窜出林来。手上的枪只余下半截,狼狈万分。慕容冲喝道:“上!”
三千骑跃蹄正对着逐慕容永出来的杨定。杨定抬头见慕容冲,便知中伏,却不退反进。刁云见状疾忙来拦杨定,两人方才交手一合,所有燕军就都向着二人拥来。两军在林子边缘上顷刻混成一团。这三千骑是燕军中的精锐,又先冲了一段路程,因此对上在林子里磕磕碰碰多时的仇池军,显得声势颇壮。
仇池军并不惊慌,虽然各自为战,却在招架三招两式后,不约而同的后退。等秦军止不住冲势撞入林中来时,他们就灵活自如的借着树林将眼前骤暗的秦兵挑下马来。杨定战了一会,见部下多已镇定地退入林中去,便也不再恋战,再反手挡开刁云一招,枪身骤然一抖,已是将刁云的头面尽数罩住。刁云侧身下鞍一避,他借此脱身,就欲返身杀去与部下汇合。
可突然他手中枪一顿,分明是刺入了人的身体之中,而同时身后锐风呼啸,只觉得颈项上恶寒顿生。他一惊回头,那枪风刮着他左侧颈项而过,他的头一通剧痛,恍惚间觉得兜鍪已脱身而去,所有的头发象被一只手攥住了,痛楚难当。他怒喝一声,双臂力量暴涨,枪飞旋突进。袭来的枪势骤止,一声压得极深的呼声钻入他耳中。
杨定竭尽全力提马,马匹高跃而过,他俯身下去,看着刁云皱缩成一团的面孔,在他的蹄下险险滚过。全无兆头的,黑脸少年憨厚的笑容突然从闰五月将熄的阳光下浮现于他眼中。如此危急之时,杨定却不由有了一丝伤感,他向刁云伸出枪去,道:“刁云,跟我走吧,若再执迷不悟,我情愿一枪杀了你!”
刁云捂着腰间狂涌而出鲜血,在齐胫的丰草间摇头,道:“杀了我吧,我不会走!”他右手紧紧握着枪,似乎还要再战下去。
“为什么?”杨定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道:“你小时侯是个最老实不过的孩子,我不该让你跟他的!”
“可是你已经让我追随他了,现在这些人,是我的伙伴,我只能与他们同生共死!”刁云苦笑,在地上一滚而起,长枪竟向杨定的马腹扎去。
奔跃吼叫的骑兵向着杨定涌来,如林的枪戟封住他四面八方的去路,杨定无语以对,只能狂吼一声,枪枝一瞬间化成青粼粼地无数虚影,象是海面上突起一道水柱,挟着水珠千万,向拦着他退路的燕兵劈头盖脑地压去。那些燕兵纵然有些勇武,可在如此威势之下也身不由已的退开,眼睁睁地看着他脱围而去。
几名燕兵七手八脚地将刁云从地上扶起,刁云任他们扶着,觉得浑身脱力,伤固然不轻,可杨定方才未尝没有留情,否则决不会留下他的命来。他一时全不明白自已做了些什么,又或者该做些什么。面前一暗,他睁眼,见慕容冲从骑上看着自己,背着阳光,不大看得清他的神情。刁云欲推开扶自己的兵丁,让慕容冲给拦了。“又受伤了,到后面竭着去吧!”然后一拨马头,已是追杨定而走。
杨定一面跑一面将部下聚拢起来,此时林间杀声四起,人影幢幢,部将问道:“往那边走?”杨定略思忖,便断然道:“出林的路定然已经封死了,我们往西边闯,这么大一片西郊苑,他们绝不可能尽数围起。”
“是,”部将发出尖哨声,喝道:“都往西来!”
“小心些,防着有什么陷井……”杨定吼道,可话声未落,身下就是一沉,他大惊提马,一跃十丈。他跃得太高,人马近于直立,树叶象无数绿色的蒲扇,接连不断的扇在他的面上,令他呼吸为之一窒。等马匹去势一绝,终于落下来时。就在他长长地吁出口气,天旋地转的感觉还未逝去,突然身子又是一沉,这一沉正在马匹着力最大之时,便再也无应变的余地。浑身上下如有数百只手掌在抓着自已往下扯,“沼泽!”杨定只觉得如堕冰窖。
身边惊惶的呼叫一声声钻入耳中,杨定的身躯也一寸寸地往下陷落,他纵然全不用力,可也不能止住下落之势。突然一枝箭射,正落在他手畔,箭身还系着一根绳子。杨定不假思索的一把抓住那箭,下陷之势顿时便停住了。
他略缓过气来,往绳子来路看去。只见慕容永收弓,手里攥着绳子,长跪于地,向一旁的慕容冲疾声道:“皇上,我们日后欲在关中立足,不可与仇池杨氏为敌!”
慕容冲阴沉着脸,心里其实轻松了一下,可还是觉得慕容永这家伙着实太过放肆。反复斟酌了几下,却终于还是一言不发地拔开马头,绕过几根巨木,投入林中去了。
慕容永起身,笑意满面,喝道:“来来,都来帮忙!”手上已是将绳子挽起。杨定苦笑着,身不由己的被他拖上。足下方才踏上实地,慕容永便扑上来就着绳子往杨定身上缠了几圈。这时刁云赶了来,见状怒喝道:“慕容永!”
慕容永却不理会刁云,一面细心的给杨定上绑,一面悠然道:“杨将军,胜负乃军家常事。何况败在昔日学生手中,总比败给旁人好,是不是?”
杨定却没有什么羞愧神情,默然微笑,倒有些让慕容永看不透的意味。其余仇池兵见杨定被擒,也都失了斗志,弃械投降。
慕容永让人将他们看守起来,带着出了林,见慕容冲独自一人站在林外,小六正在和他说着些什么,慕容永听到些零星的词语,“是,从宣平门走了!半个时辰以前……”
“什么?”慕容冲的一声厉喝打断了他,那声音极是可怖,好象什么山魃水鬼在这半冥的时分骤然发难,让他不由得抖了一下。他快马加鞭跑过去,问道:“出什么事了?”
慕容冲在马上侧曲着身子斜过脸来,已将暗透的天空中最后一缕纤长的霞云仿佛是根陈年的红丝绦绕在他的颈后,将他的面孔勒得青紫,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