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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长河-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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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意识到“机器”
  是个异常厉害的东西,可是榨油种种问题,却不相信机器人和机器黄牛办得了。因为蒸料要看火色,全凭二十年经验才不至于误事,决不是儿戏。机器是铁打的,凭什么经验来作?本领谁教它?总之可笑处比可怕处还多。传说难证实,从乡下人看来,倒正象是办机器油坊的委员,明知前途困难,所以搁下了的。
  长顺想起了这公司“旧事重提”的消息,就告给老水手说:“前天我听会长说,辰州地方又要办那个机器油坊了。办成功他们开张发财,我们这地方可该歪,怕不有二三十处油坊,都得关门大吉!”
  老水手说:“那怕什么?他们办不好的!”
  “你怎么知道办不好?有三百万本钱,省里委员,军长,局长,都有股份。又有钱,又有势,又有跑路的狗,还不容易办?”
  “我算定他们办不好。做官的人哪会办事?管事的想捞几个钱,打杂的也想捞几个钱,上上下下都只捞油水,捞来捞去有多少?我问你。纵勉勉强强开办得成,机器能出油,我敢写包票,油全要不得。一定又脏又臭,水色不好,沉淀又多,还搀了些米汤,洋人不肯收买它。他们要赔本,关门。大爷你不用怕,让他们去试试看,不到黄河心不死,这些人能办什么事!成块银子丢到水里去,还起个大泡。丢到油里去,不会起泡,等于白丢。”
  长顺摇摇头,对这官民争利事结果可不那么乐观。“他们有关上人通融,向下运既有许多便利,又可定官价买油收桐子,手段很厉害!自己机器不出油,还可用官价来收买别家的油,贴个牌号充数,也不会关门!”
  老水手举起手来打了个响榧子,“唉嗨,我的大爷,什么厉害不厉害?你不看辰溪县复兴煤矿,他们办得好办不好?他们办我们也办,一个‘哀(挨)而不伤’。人多开销大,进的少,漏的多,他们办不好的!”
  “古人说:官不与民争利,有个道理。现在不同了,有利必争。”
  说到这事话可长了。三十年前的官要面子,现在的官要面子也要一点袁头孙头。往年的官做得好,百姓出份子造德政碑万民伞送“青天”,现在的官做不好,还是要民众出份子登报。“登了报,不怕告”,告也不准帐。把状纸送到专员衙门时,专员会说:“你这糊涂乡下人,已经出名字登报,称扬德政,怎么又来禀告父母官?怕不是受人愚弄刁唆吧!”完事。
  官官相卫告不了,下次派公债时,凡禀帖上有名有姓的,必点名叫姓多出一百八十。
  你说捐不起,拿不出,委员会说:“你上回请讼棍写禀帖到专员衙门控告父母官,又出得起钱!”
  不认捐,反抗中央功令,押下来,吊起骡子讲价钱,不怕你不肯出。
  不过长顺是个老《申报》读者,目击身经近二十年的变,虽不大相信官,可相信国家。对于官,永远怀着嫌恶敬畏之忱,对于国家不免有了一点儿“信仰”。这点信仰和爱,和他的家业性情相称,且和二十年来所得的社会经验相称。他有种单纯而诚实的信念,相信国家不打仗,能统一,究竟好多了。国运和家运一样,一切事得慢慢来,慢慢的会好转的。
  话既由油坊而起,老水手是个老《申报》间接读者,于是推己及人忖度着:“我们南京那个老总,知不知道这里开油业公司的事情?我们为什么不登个报,让他从报上知道?他一定也看老《申报》,他还派人办《中央日报》,应当知道!”
  长顺对于老水手想象离奇处皱了皱眉,“这个大老官,坐在南京城,不是顺风耳,千里眼,哪知道我们乡下这些小事情。日本鬼子为北方特殊化,每天和他打麻烦,老《申报》就时常说起过。这是地方事件,中央管不着。”
  说来话长,只好不谈。两人都向天空看了那么一眼。天上白云如新扯棉絮,在慢慢移动。河风吹来凉凉的。只听得有鹌鹑叫得很快乐,大约在河坎边茅草篷里。
  枣子脸二姑娘在树上插嘴说话:“满满,明天你一早过河来,我们和夭夭上山舀鹌鹑去。夭夭大白狗好看不中用,我的小花子狗,你看它像貌看不出,身子一把柴瘦得可怜,神气萎琐琐的,在草窠里追扁毛畜生时,可风快!”
  老水手说:“二姐上什么山,花果山?你要捉鹌鹑,和黑夭夭跟我到三里牌河洲上去,茅草蓬蓬里要多少!又不是捉来打架,要什么舀网?只带个捕鱼的撒手网去,向草窠中一网撒开去,就会有一二十只上手!我亲眼看过高村地方人捉鹌鹑,就用这个方法,捉了两挑到吕家坪来卖。本地人见了那么多鹌鹑,问他从什么地方得来的,说笑话是家里孵养的。”
  长顺说:“还有省事法子,芷江人捉鹌鹑,只把个细眼网张在草坪尽头,三四个人各点个火把,扛起个大竹枝,拍拍的打草,一面打一面叫:”姑构构,咯靠靠,‘上百头鹌鹑都被赶向网上碰,一捉就是百八十只,全不费事!“
  二姑娘说:“爹你怎么早不说,好让我们试试看?”又说:“那好极了,我们明天就到河洲上去试试,有灵有验,会捉上一担鹌鹑!”
  老水手说,“这不出奇,还有人在河里捉鹌鹑!一面打鱼一面捉那个扁毛畜生。”
  提起打鱼,几个人不知不觉又把话题转到河下去,老水手正想说起那个蛤蟆变鹌鹑的荒唐传说,话不曾开口,夭夭从家中跑了来,远远的站在一个土堆子上,拍手高声叫喊:“吃饭了!吃饭了!菜都摆好了,你们快快来!”
  最先跑回去的是那只大白狗,几个小孩子。
  老水手到得饭桌边时,看看桌上的早饭菜,不特有干鱼,还有鲜鱼烧豆腐,红虾米炒韭菜。老水手说笑话:“夭夭,你家里临河,凡是水里生长的东西,全上了桌子,只差水爬虫不上桌子。”
  站在桌边点着数目分配碗筷的夭夭,带笑说:“满满,还有咧,你等等看吧。”说后就回到厨房里去了。一会儿捧出一大钵子汤菜来,热气腾腾。仔细看看,原来是一钵田螺肉煮酸白菜!夭夭很快乐的向老水手说:“满满你信不信,大水爬虫也快上桌子了?”说得大家笑个不止。
  吃过饭后一家人依然去园里摘橘子,长顺却邀老水手向金沙溪走,到溪头去看新堰坝。堰坝上安了个小小鱼梁,水已下落,正有个工人蹲在岸边破篾条子修补鱼梁上的棚架。到秋天来,溪水下落,堰坝中多只蓄水一半,水碾子转动慢了许多,水车声虽然还咿咿哑哑,可是也似乎疲倦了,只想休息神气。有的已停了工,车盘上水闸上粘挂了些水苔,都已枯绵绵的,被日光漂成白色。扇把鸟还坐在水车边石堤坎上翘起扇子形尾巴唱歌,石头上留下许多干白鸟粪。在水碾坊石墙上的薜荔,叶子红红紫紫。碾坊头那一片葵花,已经只剩下些乌黑杆子,在风中斜斜弯弯的,再不象往时斗大黄花迎阳光扭着颈子那种光鲜。一切都说明这个秋天快要去尽了,冬天行将到来。
  两个人沿溪看了四座碾坊,方从堰坝上迈过对溪,抄捷径翻小山头回橘子园。
  到午后,已摘了三晒谷簟橘子。老水手要到镇上去望望,长顺就托他带个口信,告会长一声,问他什么时候来过秤装运。因为照本地规矩,做买卖各有一把秤,一到分量上有争持时,各人便都说“凭天赌咒,自己秤是官秤,很合规矩。大斗小秤不得天保佑。”若发生了纠纷,上庙去盟神明心时,还必须用一只雄鸡,在神座前咬下鸡头各吃一杯血酒,神方能作见证。这两亲家自然不会闹出这种纠葛,因此橘子园主人说笑话,嘱咐老水手说:“大爷,你帮我去告会长,不要扛二十四两大秤来,免得上庙明心,又要捉我一只公鸡!”
  老水手说:“那可免不了。谁不知道会长号上的大秤。你怕上当,上好是不卖把他!”老水手说的原同样是一句笑话。
  大帮船拢码头时老水手到了吕家坪镇上,向商会会长转达橘子园主人的话语,在会长家同样听到了下面在调兵遣将的消息。这些消息和他自己先前那些古构怪怪的猜想混成一片时,他于是便好象一个“学者”,在一种纯粹抽象思考上,弄得有点神气不舒,脊梁骨被问题压得弯弯的,预备沿河边走回坳上去。在正街上看见许多扛了被盖卷的水手,知道河下必到了两帮货船,一定还可从那些船老板和水手方面,打听出一些下河新闻。他还希望听些新闻,明天可过河到长顺家去报告。
  河下二码头果然已拢了一帮船,大小共三十四只,分成好几个帮口停泊到河中。河水落了,水浅船只难靠码头,都用跳板搭上岸。有一部分船只还未完毕它的水程,明后天又得开头上行,这种船高桅上照例还悬挂一堆纤带。有些船已终毕了它行程的,多半在准备落地起货。复查局关上办事人,多拿了个长长的铁钎子,从这只船跳过那只船,十分忙碌。这种船只必然已下了桅,推了篷,一看也可明白。还有些船得在这个码头上盘载,减少些货物,以便上行省事的。许多水手都在河滩上笑嘻嘻的和街上妇女谈天,一面剥橘子吃一面说话。或者从麂皮抱兜里掏摸礼物,一瓶雪花膏,一盒兰花粉,一颗镀金戒指,这样或那样。掏出的是这个水手的血汗还是那颗心,接受礼物的似乎通通不曾注意到。有些水手又坐在大石头上编排草鞋,或蹲在河坎上吸旱烟,寂寞和从容平分,另是一种神情。
  有些船后艄正燃起湿栗柴,水手就长流水淘米煮饭,把砂罐贮半罐子红糙米,向水中骨毒一闷。另外一些人便忙着掐葱剥蒜,准备用拢岸刀头肉炒豆腐干作晚饭菜。
  搭上行船的客人,这时多换上干净衣服,上街去看市面。
  不上岸的却穿着短汗衫,叉手站在船尾船头,口衔纸烟,洒洒脱脱,欣赏午后江村景色。或下船在河滩上橘子堆边把拣好的橘子摆成一小堆,要乡下人估价钱,笑眯眯的作交易。说不定正想起大码头四人同吃一枚橘子的情形,如今却俨然到了橘子园,两相对照,未免好笑。说不定想到的又只是些比这事还小的事情。
  长街上许多小孩子,知道大帮船已拢岸,都提了小小篮子,来卖棒趑糖和小芝麻饼,在各个船上兜生意,从这只船跳过那只船一面进行生意,一面和同伴骂骂野话取乐。
  河下顿时显得热闹而有生气起来,好象有点乱,一种逢场过节情形中不可免的纷乱。
  老水手沿河走去,瞪着双小眼睛,一只一只船加以检查。
  凡是本镇上或附近不多远的船主和水手,认识的都打了个招呼,且和年青人照例说两句笑话。不是问他们这次下常德见过了几条“火龙船”,上醉仙楼吃过几碗“羊肉面”,就是逗他们在桃源县玩过了几次“三只角”,进过几回“桃源洞”!遇到一个胖胖的水手,是吕家坪镇上作裁缝李生福的大儿子,老水手于是在船跳板边停顿下来,向那小伙子打招呼。
  “大肉官官,我以为你一到洞庭湖,就会把这只‘水上飘’压沉,湖中的肥江猪早吃掉了你,怎么你又回来了?好个大命!”
  那小伙子和一切胖人脾气相似,原是个乐天派,天生憨憨的,笑嘻嘻的回答说:“伯伯,我们这只船结实,压不沉的!
  上次放船下常德府,船上除了我,还装上十二桶水银,我也以为会压到洞庭湖心里去见龙王爷,不会再回来的,所以船到桃源县时,就把几个钱全输光了。我到后江去和三个小婊子打了一夜牌,先是我一个人赢,赢到三个婊子都上不了庄。
  时候早,还不过半夜,不好意思下船,就借她们钱再玩下去。
  谁料三个小婊子把我当城隍菩萨,商量好了抬我的轿子,三轮庄把我弄得个罄、净、干。她们看我钱已输光后,就说天气早,夜深长,过夜太累了,明天恐爬不起来,还是歇歇吧。
  一个一个打起哈欠来了,好象当真要睡觉样子。好无心肝的婊子!干铺也不让搭,要我回船上睡。输得我只剩一根裤带,一条黄瓜,到了省里时,什么都买不成。船又好好的回来了。
  伯伯,你想想我好晦气!一定是不小心在妇人家晒裤子竹杆下穿过,头上招了一下那个。“
  老水手笑得弯着腰。“好,好###你倒会快乐!你身子那么大,婊子不怕你?”
  “桃源县后江娘儿们,什么大仗火不见过,还怕我!她们怕什么?水牛也不怕!”
  “可是省里来的副爷,关门撒野,完事后拉开房门就跑了,她们招架不祝”“那又当别论。伯伯,说起副爷,你我谁不怕?”
  老水手说:“凡事总有理字,三头六臂的人也得讲个道理。”老水手想起新生活,话转了弯,“肥它它,我问你,可见过新生活?你在常德可被罚过立正?”
  “见过见过。不多不少罚过三回。有回还是个女学生;她说:”划船的,你走路怎么不讲规矩?这不成的!‘我笑笑的问她:“先生,什么是规矩?’因为我笑,她就罚我。站在一个商货铺屋檐口,不许走动。我看了好一会铺子里悬挂在半空中的腊肉腊鱼,害得我口馋心馋!”
  “这有什么好处?”
  “严肃整齐,将来好齐心打鬼子,打鬼子不是笑话!”
  “听人说兵向上面调,打什么鬼子?鬼子难道在我们湘西?”
  “那可不明白!”
  既不明白,自然就再会。老水手又走过去一点,碰着一个“拦头”水手,萝卜溪住家的人。这水手长得同一根竹篙子一般,名叫“长寿”。其时正和另外一个水手,在河滩上估猜橘子瓣数,赌小输赢。老水手走近身时招呼他说:“长寿,你不是月前才下去?
  怎么你这根竹篙子一撇又回来了?“
  长寿说:“我到辰州府就打了转身。”
  “长顺家三黑子,他老子等他船回来,好装橘子下省办皮货!他到了常德不到?”
  “不知道,这要问朱家冒冒,他们在辰州同一帮船,一同湾泊到上南门,一路吹哨子去上西关福音堂看耶稣,听牧师说天话。”又引了两句谚语:“耶稣爱我白白脸,我爱耶稣大洋钱。可不是!”
  “洪发油号的油船?”
  “我没看见。”
  “榷运局的盐船?”
  “也没看见。”
  老水手不由的咦了起来,做成相信不过的神气:“咦,长寿,长寿,你这个人眼眶子好大,一只下水船面对面也看不明白。你是整天看水鸭子打架,还是眼睛落了个毛毛虫,痒苏苏的不管事?”
  那水手因为手气不大好,赌输了好些钱,正想扳本,被老水手打岔,有点上火,于是粗声粗气回答:“咄,伯伯,你真是,年青人眼睛,看女人才在行!要看船,满河都是船,看得了多少!”
  “你是拦头管事!”
  “我拦头应当看水,和水里石头;抬起头来就看天,有不有云,刮不刮风,好转篷挂脚。谁当心看油船盐船?又不是家里媳妇婆娘等待油盐下锅炒菜!”
  老水手见话不接头,于是再迈步走去。在一只三舱船前面,遇着一个老伴,一个在沅水流域驾了三十年船的船主,正在船头督促水手起货物上岸。一见老水手就大声喊叫:“老伙计,来,览览览览到这里来!打灯笼火把也找不到你!同我来喝一杯,我炖得有个稀烂大猪头。你忙?”
  老水手走近船边笑笑的,“我忙什么?我是个鹞子风筝,满天飞,无事忙。白天帮萝卜溪长顺大爷下了半天橘子,回镇上来看创会长,听说船拢了,又下河来看创船。我就那么无事忙。你这船真快,怎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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