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 第一部 血祭-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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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犹不可不防……〃
〃狂悖!放肆!〃咸丰帝再也不能忍受了。一年来,臣工们也曾上过不少指责时弊,规劝皇上的奏疏,但语气都极为委婉温和。对这样的奏疏,咸丰帝看得下。尽管文字用得婉转,但用意他还是明白的,他喜欢臣下都用这样的语言奏对。
他没有想到,今天曾国藩在众多文武面前,居然用〃失误〃〃虚文〃〃骄矜〃这样尖刻的语气来指责,他感到自己至高无上的尊严受到挫伤,怒火中烧。曾国藩分明是瞧自己只是刚过弱冠的年轻人,才敢于如此肆无忌惮。今日如不给他点颜色看看,怎能建立起自己的威望?他厉声喝道:〃曾国藩所奏纯属想象之词,并无实在内容。如此以激辞上奏而沽忠直之名,岂不虚伪?岂不骄矜?该当何罪!〃
两班文武见咸丰帝盛怒,莫不战栗异常。慌得大学士祁隽藻忙出班叩首奏道:〃曾国藩所奏狂悖,罪该万死。但姑念他敢于冒死直谏者,原视皇上为尧舜之君。自古君圣臣直,恳求皇上宽恕他这一次。〃
左都御史季芝昌也出班担保:〃曾国藩系臣门生,生性愚戆,然心则最直最忠。倘蒙皇上不治其罪,今后自当谨慎。〃
咸丰帝看到祁隽藻、季芝昌都来说情,又思曾国藩之言本出于忠悃,今日治罪于他,势必招来朝野议论,反为不美。
于是趁他们说情的当儿,把手一挥:〃下去!〃
曾国藩不敢再说什么,忙磕头谢恩,退了下来。他不知那天是怎样回到家里的。他在床上躺了一整天,想到即将大祸临头,心中不免有点懊悔。原以为今上会有所作为,谁知却这样的器量狭小!他设想马上会来的处分:重则削职为民,轻则降级外调。他吩咐欧阳夫人收拾金银细软;又把纪泽叫到跟前,告诫他好生念书,日后只做一个明理晓事的君子,千万不要做大官。纪泽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曾国藩着实紧张了几天,后来听说咸丰帝气消了,只批评他〃迂腐欠通〃,同时也肯定他〃意尚可取〃,没有处分。一场惊恐虽已过去,但新天子的圣德,曾国藩也算体会到了。
十多年的官场生涯,使曾国藩深深懂得,当今为官,没有皇上的信任、满蒙亲贵的支持,要办大事是不可能的。现在是办团练,性质更加不同。团练若不能打仗,则不成事;不成事,则皇上看不起。若能打仗,必然会成为一支实际上的军队。满人对握有军权的汉人,一向猜忌甚深。这支军队将会招致多少嫌猜!弄不好,非徒无功,还有不测之祸。再说,湖南的吏治也太腐败了,在十八省中可谓首屈一指。从去年到今年上半年,皇上多次痛责湖南的吏治。原巡抚陆费泉、布政使万贡珍、辰永沅靖道吕恩湛,都因贪污营私舞弊、办事颟顸等原因交部严议,或撤职查办。现在巡抚、两司虽说都换了新人,但多年来的腐败习气,岂是换掉几个人就会改变的?还有一个原因隐埋在他的心底最深处,不能有丝毫流露。
过去在京中做官,从奏章、塘报,以及亲友的信函中,曾国藩知道国势已败坏。这次出京南下,从直隶到山东,从苏北到淮南,所到之处皆哀鸿遍野、饿殍盈路,满目疮痍,惨不忍睹。各种事态都使他感到国家正处在人心浮动、危机四伏的时刻。曾国藩多次在心里叹息:没有想到国势竟坏到这般地步!被太平军俘虏的那半天,他亲眼看到长毛军容整齐,战斗力强,军中亦不乏人才,尤其是那晚要他誊抄的告示,以民族大义鼓动汉人起来光复国土一节,更是甚合汉人之心。看来洪杨非等闲之辈。莫非天心真的已厌倦爱新觉罗氏,要改朝换代了么?自己受皇恩深重,理应匡扶皇室,但无心既厌,人力岂能改变得了!大厦将倾,一木难支;皇上的江山,能保得住吗?
想到这些,曾国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料欲效武乡、邺侯竟不能!〃他决定不受命,至少暂不受命。曾国藩不再想了。他从床上起来,摊开纸,要给皇上写一份〃恳请在籍终制折〃。
经过三四天的反复修改、润色、誊抄,奏折已出来了。正拟派人送往长沙,呈请张亮基代奏,荆七进来禀报:〃湘阴郭翰林来访。〃
又是几年没见面了,曾国藩与郭嵩焘两位至交老友相见后分外亲热。郭嵩焘以晚辈身分,向停厝在腰里新屋的江氏老太太灵柩跪拜行礼,又拜谒老太爷曾麟书,并与曾国藩的四个弟弟一一见面。
郭嵩焘对曾国藩说:〃我来荷叶塘,一来向伯母大人致哀,二来向仁兄恭贺。〃
曾国藩惊道:〃我有何事可恭贺?〃
嵩焘笑道:〃听说仁兄即将赴省垣高就,总办全省团练事务,三湘士人,识与不识,莫不欣欣然,咸谓湖南之事可为,期望仁兄慨然展郭、李之大才,一施素日澄清天下之抱负,抚境安民,拨乱反正。此等大好事,嵩焘能不恭贺?〃
曾国藩听了这几句话,心中兴奋,脸上却毫无表情,说:〃筠仙谬听传闻。张中丞虽来信相邀,皇上近日也有谕旨,但国藩身已不祥,何能担此重任?张中丞那里早有信婉谢,皇上谕旨,我亦不能接受。〃
说着,从柜子里拿出两封信函来递给郭嵩焘。郭嵩焘看时,一封是转录兵部火票递来的上谕,一封是曾国藩刚誊正的奏折。折子的第一句写着:〃臣恳请在籍终制,不能受命,仰祈圣鉴事。〃郭嵩焘不再看下去,扔在一边,叹息道:〃哎!可惜张中丞、左季高、江岷樵都看错了人。我郭嵩焘这二十年来自认与你最相知,看来也靠不住。'犹当下同郭与李,手提两京还天子',原来只是文人的诗句,并不是志士的心愿。〃
曾国藩是个最要强的人,郭嵩焘这几句挖苦话,说得他脸一阵阵发热,极不好意思。
〃筠仙,你也不理解我?我是热孝在身啦!哪有母死未葬,就出山办事的道理?〃
郭嵩焘并不理睬他的表白,继续以自言自语的口气说:〃只有一人没有说错。〃
〃谁?〃曾国藩脱口而出。
〃湖南水陆提督鲍起豹。他说,曾国藩乃一介文弱书生,他有何本事办团练,别看他平日气壮如牛,到头来一定胆小如鼠。〃
曾国藩噗哧一声笑了起来。他知道郭嵩焘在有意激将,反而脸不热了,平静地笑道:〃好个乖巧的郭老大,我又不是周公瑾,几句话就可以激得了的。〃
郭嵩焘正色道:〃谁要激你?我只是为你可惜。你辜负了桑梓的厚望,更可惜的是,你使恭王、肃学士、镜海先生得了个不知人的恶名。〃
曾国藩心里一惊,镜海先生向皇上密荐事,已从他的来信中得知,至于恭王、肃顺的保荐,却一点也不知。
〃筠仙,此话怎讲?〃
〃你看看这封信吧!〃
郭嵩焘从袖口里掏出周寿昌给左宗棠的那封信来。曾国藩忙一手接过,细细地看着。
周寿昌的信中讲,自唐鉴密荐后,皇上一直在考虑起用曾国藩,但未最后拿定主意。为此事,皇上分别召见恭王奕䜣和内阁学士肃顺。二人都竭力主张起用汉人来平洪杨。恭王说曾国藩是先帝破格超擢的年轻有为人才,是林则徐、陶澍一类的人物,要皇上实心依畀,予以重用。肃顺更明确提出,当前两湖动乱,请饬曾国藩在原籍主办团练,效嘉庆爷平川楚白莲教的成法,给曾国藩方便行事的权利。如此,则洪杨可早日剪灭,国家可早得平安。皇上欣然接受,并夸恭王、肃顺见识卓越,老成谋国。
曾国藩看完信,心情异常激动。自从陈敷来过以后,曾府表面上虽仍处大丧之中,内里则充满着融融喜气。国荃请了附近十多个风水先生去看那块凹地,无人不称赞这是块绝好的地,因而更加相信陈敷的话。加之又来了上谕,兄弟们都鼓励大哥晋省办团练。国华说:〃李贺说得好:'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五等之爵从来靠沙场猎取,几曾见过以文章封侯的?〃
国荃说:〃嘉庆年间,杨遇春不过是额勒登保手下一员武将,后竟拜陕甘总督,封一等侯。道光年间,马济胜一勇之夫而封二等男爵。靠的是什么,还不靠平叛的军功?〃
弟弟们说的都有道理,但曾国藩考虑得更深。陈敷的预言给他带来激动,增加了出山的信心。不过,预言终归是预言,并不就是现实,现实却有重重困难。现在,从周寿昌的信上,曾国藩却看到了希望。他与恭王、肃顺都有过多次接触。恭王才思敏捷,器识闳达,是皇族中最有头脑的人物。肃顺是郑亲王乌兰泰尔的第六子,明练刚决,敢作敢为,不但是满族中数一数二的拔尖角色,也是阖朝文武中少有人比得上的干才。上半年在京城时,曾国藩就知道皇上将会重用肃顺,依靠他来整饬朝纲,力矫弊端。肃顺的入阁拜相,只是明后两年的事了。有恭王、肃顺的信任,有皇上爽快地接受,还怕朝中无奥援吗?这个最大的顾虑一消除,曾国藩真的动心了。但他并不明白地表示出来,只是以一种遗憾的神情对郭嵩焘说:〃这么大的事情,荇农居然不直接给我来信,他是还在记我的仇啊!〃
周寿昌字荇农,又字应甫,长沙人,道光二十四年中顺天乡试南元,二十五年中进士入翰林院。周寿昌结交甚广,官位虽不过一翰林院侍讲学士,然交游遍及王公大臣,是湖南京官中的百事通。出自他的消息,十之八九是可靠的。但周寿昌又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有次在妓院,与妓女饮酒赋诗弹唱,差点被人告发,曾国藩以前辈身分声色俱厉地将他责骂一通。周寿昌嫌曾国藩太拘谨,曾国藩也怕以后受周寿昌的牵累。从那以后,二人往来就不多了。周寿昌通根出这个绝密消息,使曾国藩大为感激。
〃我那次说他,重是重了点,但完全是为他好。〃
〃荇农还是领了你的情的,从那以后收敛多了。他把这个消息告诉季高,其实也就是告诉你。他不直接给你来信,是怕你还在记恨他哩!〃
〃我要写封信去感谢他。我这人,有时对人脸色不好看,是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涤生,你看看,如果你坚不受命,恭王和肃学士会怎么想呢?〃
曾国藩低头不语,良久,轻轻地说:〃筠仙,我跟你说句实话,我从未跟张中丞、潘藩台他们打过交道,不知道彼此好不好相处。你也知道,湖南的情形是积重难返。我这人性子急,今后与湖南官场亦难相得。〃
〃要说张中丞,此人最为爱才,为人又极坦诚。他不受苞苴之事,你应该知道。〃
〃张中丞之清廉,的确古今少有。〃
〃'当文官的不爱财,再平庸亦是良吏;当武官的不怕死,再粗鲁亦是好将。'这话是你说的。凭此一端,即知张中丞的品性。涤生,你大概不知季高是怎么到的长沙吧?〃
曾国藩摇摇头。
〃这是个令人捧腹的故事。〃
郭嵩焘将这次在长沙听到的计赚左宗棠的事,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通,果然令曾国藩大笑不已,说:〃季高此事,今后真要给他刻上墓志铭,让后世子孙都知道他左三爹爹是如何受骗当师爷的。〃
〃用的手法虽是骗,但心却至诚可感。〃
曾国藩点头赞同。
〃潘藩台为人也忠厚本分,季高、岷樵都是多年老朋友了,这个顾虑不必要。至于湖南的吏治,说来的确腐败。但是,涤生兄,眼下中国十八省,哪个省的吏治又不腐败?天下乌鸦一般黑。除非不做事则已,既要做事,就无可选择之地。东坡问贾太傅:'然则是天下无尧舜,终不可有所为邪?'嵩焘借这句话问仁兄:'然则是天下无乐土,终不可有所为邪?'〃
曾国藩不觉笑起来,指着郭嵩焘说:〃唐宋八大家,就只有你读得活!〃
〃涤生,你莫跟我兜圈子了,什么热孝在身,什么湖南吏治腐败,都不是你不出山的主要原因,我知道你的顾虑在哪里。〃
〃在哪里?〃
〃今世知你者莫过于我。〃郭嵩焘狡黠地望了曾国藩一眼,〃你是担心长毛不好对付,怕万一不能成功,半世英名毁于一旦。〃
〃哈哈哈!〃曾国藩大笑起来,既不首肯,也不否定。
〃涤生,我跟你打个赌:莫看眼前长毛势大,嵩焘料死他们不能成事。〃郭嵩焘伸出一只手来,放到曾国藩面前,做出一个击掌的样子。国藩仍坐着不动,不露声色地问:〃何以见得?〃
郭嵩焘将他这些天来,苦苦思索而得出的认识搬了出来:〃长毛起事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其所依靠者拜上帝会,所崇拜者天父天兄;信耶稣异教,迷《新约》邪书;所过之处,毁孔圣牌位,焚士子学宫,与我中华数千年文明为敌,已激起天怒人怨。凡我孔孟之徒、斯文之辈,莫不切齿痛恨。就连乡村愚民、贩夫走卒,亦不能容其砸菩萨神灵、关帝岳王像之暴行。涤生,你出山之后,打起捍卫名教的旗帜,必定得天下民心。天下人都归顺你的勤王之师,长毛还能长久吗?〃
郭嵩焘这番痛快陈辞,使曾国藩心智大开:洪杨以民族大义争人心,我则以卫道争人心!郭嵩焘见曾国藩眼中已射出兴奋的光芒,知这几句话已完全打动了他,于是益发高谈阔论:〃涤生兄,你说吏治腐败,国事日非,不是办事之时。仁兄熟知本朝掌故,难道忘记了当年圣祖爷平三藩之乱的壮举吗?三藩作乱时,圣祖爷亲政不久。朝臣有的说,国家根基尚未大固,吴三桂等人势力很大,不如用抚保险。圣祖爷不为所动,坚决削藩。结果不但平息了三藩之乱,且借平乱之威刷新社稷,开创康乾盛世,使我大清江山固若金汤。沧海横流,更能显现出英雄的本色。仁兄一向仰慕武乡侯、邺侯。武乡受聘,正奸臣窃命;邺侯出山,当天下乱极。今日国势,如同汉末唐衰之时,焉知不再出武乡、邺侯?〃
曾国藩三角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连声叫道:〃好!贤弟说得好极了!〃
〃涤生兄,你素抱澄清天下之志,今日正可一展鸿抱。古人云:'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又云:'难得而易失者时也,时至而不旋踵者机也。故圣人常顺时而动,智者必因机以发。'今时机已到,气运已来,上自皇上亲王,下至士民友朋,莫不瞩目于你。你若践运不抚,临机不发,不但辜负了自己的平生志向,也使皇上心冷、友朋失望。涤生兄,你还犹豫什么呢?〃
〃前人著书,说苏秦、张仪口似悬河,陆贾、郦生舌如利剑,适才听贤弟一番话,使国藩如拨云雾而睹青天,任铁石心肠亦不能不动心,今日方知苏张陆郦之不假!〃曾国藩叹道。
嵩焘高兴地说:〃仁兄出山办团练,军饷是第一大事。前向长毛围城,藩库已空,料张中丞一时不易筹措,嵩焘即刻回湘阴,劝募二十万饷银,助兄一臂之力。〃
曾国藩拊嵩焘背,满怀深情地说:〃难得贤弟一腔热血。若朝野文武都像贤弟这样忠于皇上,忧国忧民,哪来今日的洪杨作乱!就看在贤弟分上,也不由国藩不出。只是,〃曾国藩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他想到自己一贯打着终制不出的旗号,现在收起这个旗号,也得有个转圜,〃国藩今日乃带孝之身,老母并未安葬妥贴,怎忍离家出山,且亦将招致士林指责!〃
郭嵩焘心里冷笑不止,说:〃大丈夫办事,岂可过于拘泥!况且墨绖从戎,古有明训。为保桑梓而出,为保孔孟之道而出,正大光明,何况又有皇上煌煌明谕,仁兄不必多虑,若你尚有不便之处,可由伯父出面,催促出山,家事付与诸弟。这样,上奉君命,下秉父训,名正言顺,谁敢再有烦言?且我听老九说,前几天有一江右山人,为伯母寻了一个极绝极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