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作者:司马宣王(晋江银牌推荐高积分2014-09-11完结)-第110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傻子!傻子!”傻子流着涎水说。
云缇亚笑笑,当然谁也看不见。“你的同伴?”
“有这么个同伴还真遭罪,谁叫我们搬尸体都是三人一组。算了,你瞧他头大身子细背又驼,还一双罗圈腿,干起活来倒也卖力。”傻子吵吵闹闹要骑大马,莫勒只好让他跨到自己肩上。“放心,同组的另一个今天去了内城,你撞不到他。那是我见过的手脚最麻利的人……唉,不,不能这么说。他没有胳膊。两条都没有。”
云缇亚胸腔的某个角落颤动了一下。
“他长什么模样?”
“你问对了。每个收尸人为了避免染病都戴面具,唯独他不戴。事实上他经常一个人行动,极少同我们说话,也从不打招呼,脸像块用斧头削下来的板岩。他的个子可高,印象里有那么高大的人就只有宗座了,但你要真问他五官如何……除了眼睛的颜色比较特别,我也说不清楚。”
“……我理解。”
死亡每一天都在这个城市上演。人们的思想被它吸过去,无暇再注意生者的容貌。
他只是听爱丝璀德提过,当时他头部受伤坠入湖中,是一个收尸人碰巧打捞到他,拖上岸,才救了他一命。那个无名的收尸人后来把他交还给她,什么也没多说。那时候爱丝璀德的视觉是暗昧的,仅仅听到走在前面的收尸人空荡荡的双袖鼓起的风声。
现在这风声又鼓起了,穿过树林,穿过他们伫立的身体之间。
云缇亚走到一棵大树前。树下有个用石头垒成的小小坟茔,石头已经散乱无章;削去一块皮的树干上,墨迹也模糊难辨。
“我母亲的墓。”他对莫勒说。“但她不葬在这儿。她葬在我和另一个男人的心里。”
四野静寂,只有傻子发出夜枭似的怪笑。
“你说……那人为什么不戴面具?”
“也许他想早点死吧。孤独地活着是可耻的……对某些人而言。”
他们又沉默了片刻。这是最后留给他们的时间。傻子挥舞树枝不断地吆喝,莫勒不得已把他举得更高些,在云缇亚的记忆中他只对凡塔和他家癫痫病时常发作的婆娘做过同样的事。那粗胖如熊的妇人往往压得他喘不过气,但莫勒似乎沉溺其中。仿佛有好几百年过去,呼啦啦地什么都不见了,他们站在一片瓦砾上,所见、所踩踏、所呼吸的全是灰烬。
“别把他卷进来。”莫勒离开时,云缇亚轻声说。
他指的是傻子。
“我明白。”
风刮过云缇亚耳边。他弯下腰,一颗颗捡起散落的碎石,重新垒好,然后吻了树干上的名字。
然后他坐下,就着一块光滑石板取出随身的夹层防水匣,里面是全套文具:石墨笔、刮刀,以及厚厚的一沓纸。
他开始写字。
月光陪伴着莫勒,引领他一路攀上陡峭的山岩。约定的时刻尚早,但云缇亚已经先到了,正在把浸过焦油的兽皮绳组装成钩索。“没人跟着你吧?”见面第一句,他问。
“没。我小心得很。”一串刮洗干净的膀胱递来,连上肠管,能灌进足够多的空气。“山脚下的采石场这阵子忙活起来了,多半是给守城战做准备。城外只有那儿允许出入,所有的骡子都被征过去干苦力,这不,果然有几头累死的让监工宰了吃肉,正好捡个现成。”莫勒注意到云缇亚脚边足有一人长的麻袋,“——怎么,这是?”
“床弩,最小的那种。待会运进去我先找地方藏好,需要时再组装。”
“你都从哪搞来这东西?”莫勒猛一激灵,“难道……是叛军……”
云缇亚伸指按住嘴唇。
只要声音不高,他们的对话足以被五十码之外水闸的轰鸣盖过。哥珊依山而立,内城大段边界与巉岩相邻,从慰灵地穿过废弃矿场的坑道爬到这儿并不难,难的是避开崖壁驻军的视线,翻越这五十码宽的深渊抵达城墙。
“听着,莫勒,城头守备森严,我打算从墙根上运河水闸的开口进去,那旁边有个应急泄洪水道,平时不怎么用,可以直接通往永昼宫圣湖。天一亮你就穿上收尸人的行头走正常的途径进城,在湖东侧大桥最外面一根桥柱下接应我。这事办完,还有别的重要任务。”
云缇亚扎紧麻袋,给它上了个滑轮。他端起袖弩,趁月亮驶进云翳光线转淡的一刻,瞄准,漆黑的钩索直射低处的水闸铁网,稳稳挂住。很好。河水奔流垂成瀑布,洗礼一般冲向外城,这么点金属碰撞声根本不足为道。他又射了第二发,将两股绳索绞在一起,用力拉紧,另一头固定在崖畔的粗树墩上。“我到了那边会发信号,你就把袋子送过来。之后我摘掉铁钩,你再收回空绳——”
茹丹人的话戛然而止。
他慢慢直起身。当他转过来、朝向莫勒时,原先的云缇亚似乎换了一个人。
微光爬上他额角,将他的轮廓磨亮成刀刃。
莫勒鼻翼沁出汗珠,退了一步,差点与后面柴杆般的身子撞个满怀。“大马,你这就丢下我啦?”那人叉着两条罗圈腿,和四肢相比过于硕大的脑袋直往他胳膊上蹭,“不干,我不干!我帮你扛骡子,剖开肚子,翻出肠子!你倒把我和骡子一起丢下啦!”
云缇亚面如冰霜。
“我……不,不是,我也不知道这家伙……什么时候……”
傻子忽然惊叫半声,手指着茹丹人毁去一半的脸——因为毫无表情的缘故,这张脸在昏暗中愈显狰狞。“好,好可怕……”他拽了拽大汉的衣摆,“他的眼神……我怕……”
莫勒捂住他的嘴。
傻子细弱的身躯在他双臂之间猛地弹了一下,就软软滑脱,带着嵌在胸口的一柄匕首。
从始至终云缇亚都没出声。喘息的反而是莫勒。这个一度强壮的男人佝偻着腰,撑在膝盖上,有一声没一声地笑,或者说用笑的方式急促地呼吸。
“我来做就好……别弄脏你的手。”
云缇亚走近前。地上的人兀自抽搐,匕首捅得有点偏,擦过了心脏。他抽出刀,割开傻子的喉咙。
“没有谁的手是干净的。”他回答颤抖的莫勒说。
月色半明半晦。绳索决不能拉太久,一旦让崖壁或城墙上的守军发现,则是前功尽弃。“行动吧。尸体待会再处理。”云缇亚将鲜血淋漓的刀插回刀鞘,“这一战别无退路,只能成功。”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可能不记得色诺芬了>_< 在83章的后半章出场
☆、Ⅲ 蹈火(2)
水深如夜。往下沉潜,如灵魂蜕出躯壳在无尽混沌中周游。
而那一束熹微的光,大概就是指引灵魂前往其归宿的灯火。
云缇亚不知为何产生了这种联想。水里的身体特别轻,轻得仿佛不属于他自己。他戴着额环,上面嵌有一大块打磨过的优质萤石——这是应对特殊环境的专用配备,为的是解放双手,以及在无法点火的情况下提供光源。此刻,这光穿透漆黑的湖水,将他领向水底更庞大的黑影。
鱼群游过他身侧。曾无数次梦见的巨兽遗骸,正静候着最后一位同伴归来。
诸寂殿,近在眼前了。
“机关已标注,你知道暗语。此系外部唯一通道,原路离开时切记毁去。切记!”
地图早就烂熟于心,包括修谟附在背面的几行字。那个一贯言简意赅的僧侣这次忽然啰嗦了起来,后一句不用他说云缇亚也明白该怎么做。石壁上的凹槽深长狭窄,只容一只手伸进去,光线根本照不到里面。他凭触觉辨识着两排插栓顶部的神秘图案,以及它们各自影射的字母。万象返空,诸声寂灭。扳下每个词的字首缩写,他拧动轮盘。
石壁移向两侧。巨兽的眼睛对他张开。
水道极其逼仄,沿途不乏必须慎之又慎才能察觉的陷阱,所幸拐过几个弯后渐渐宽阔,攀着滑腻的砖石爬出水域,已身处一间干燥空旷的厅堂内。充斥这里的不再是水,而是黑暗。他的身体为荧荧幽光笼罩,幽光又笼罩在更宏大的黑暗当中。
云缇亚下意识拔掉肠管,吸了口气。
腐臭味。
类似污水、淤泥和苔藓沤烂的味道。他赶紧屏息,将管子又含了回去。一旦闻了那气味,结果往往不止呕吐这么简单。绝对不能在里面呼吸,修谟叮嘱。一口都不行。
还有,绝对不能点火。
萤石的清辉被四壁和地板来回折射。都是仔细洗磨抛光的石英岩,平滑如镜,拉长着他的影子。空间十分宽敞,没什么布置,除了几根支柱和靠墙竖立的一列列圣柜。云缇亚确信自己从没来过这儿。这大概是诸寂殿最底部的中空层,他几乎可以从天花板被分割的形状辨认出上面的场所,格斗室,炼金室,司事指挥处,默修礼堂,还有最后见证那一场疯狂残杀的集会大厅……但他全然不知这地方的存在。
不,仔细回想,它一直都在。
这里有一样东西,始终伴随着诸寂团,直到它覆灭,直到诸寂殿盖上封泥,变成永昼宫白骨累累的基座。
云缇亚停下脚步。厅堂正中央,另外一根突兀的石柱从顶部垂下,如一柄高悬的利剑。周围环绕的齿轮、铁链和拉杆,则是举掣它的手臂。
“老师……”
他想。
“这就是您一手建造的……‘墓钟之厅’吗?”
悬柱上同样镶着一块萤石,只是由于长年缺少光照,它已容色惨淡。云缇亚清晰地看见,它被雕刻成火焰形状。
在地图的这个位置,是一模一样的火焰标记。
诸寂殿有一口大钟。但即使是五名主事,也并不全清楚它位于何处。任务无一例外都有时限,短则半天,长则数月,届时任务未完成,沉闷的钟声便会自地底深处响起,震动整座殿堂,而主事长的眉头便会变得如钟声一般凝重。每个成员都要接受惩罚。不仅是任务相关的人,而是每个执事、司事与主事。诸寂团上下一体,人皆为其血肉,人皆为其骨骼,人皆为其失败付出代价。
那口钟被称为“墓钟”。在云缇亚的记忆里,它只响过三次,第三次正是那场终结了诸寂团的集会上,带着来自死亡的呼召。每个人开始对身边最近的战友挥刃相向,直到自己也鲜血淋漓。这是命运的惩罚,谁也无权逃脱。
极小的一部分人用杀戮换得赦免活了下来,余者都填充在了这片他们曾共同训练、战斗、为某个默然无声的信念而汇聚的黑暗里。不会有人记得他们的名字。
云缇亚不清楚那些尸身的归宿。从那一天起他成为武圣徒贝鲁恒的书记官,有了崭新的起点,足以勾销过往。诸寂殿是一座冰冷的墓穴,与躯体尚温的他一刀斩断了联系。
“曼特裘不想让外人知道这回事。他命令我们寂火教派耳聋、口哑、眼盲的僧侣清理现场,这样秘密就永远不会泄露出去。遗体全部都用圣柜装殓,收容在这层大厅之中,与墓钟恒久相伴。这是我等侍奉寂火之人,对侍奉黑暗之人最后的礼遇……”
所以修谟记下了。记下这座水底宫殿的结构、机关和暗门,埋藏在心中长达七年。贝鲁恒是因此才得知了这个秘密么?或者反过来,因为他变更时代的执著,才使得修谟下定决心不再缄默?
没有区别。
云缇亚已经明了一切。
他打开随身携带的金属盒。缝隙全用熔蜡封死,里面垫了两层防水布和一层软毛皮,并未受潮,但他还是细致检查着此次行动最关键的道具——半呎见方的细木匣子,四角包铜——待会就要放置到悬柱正下方地面上,由特殊的凝胶固定。
匣子里的东西很简单。红磷,掺杂硫磺与硝。
——哥珊的北门因他命名,他的额印形如雪白火焰。他沉默无名,遁迹无踪,身怀大能,无所不知。他的双眼外另有一双眼睛,如雷电洞彻黑夜。当旧典毁弃,他缄口不言,沉寂于这个国家的心脏之中,仿佛火种安睡水底,却终有一天将复苏,唤起岩浆,掀动海啸。
找到他,云缇亚,然后唤醒他——
“岩浆海啸,水中之火……原来如此……”
泽奈恩主事长的“墓钟”,无疑就是这根悬空石柱,靠机关预设时限敲击地板与大厅共振。随着诸寂团零落,这装置也一直鲜为人知。七年过去,安葬在这里的众多遗体早已催生沼气,充满整间厅堂。只要让钟柱击破装有红磷的木匣,引燃明火,沼气足以炸毁大厅,到时候诸寂殿连带上面的永昼宫一齐崩塌,晨夕双塔也会失去平衡,大半个内城都无法幸免于难!
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长久以来深埋的丝线一根根缠绕汇集,终在此刻拧成致命的绞索。上空真有神灵么?若不然,这造化捉弄的感觉又从何而来?泽奈恩和数以百计的同伴当年决计想不到,自己竟会以这样的形式,向那个把他们抛弃在血泊中的人复仇;光辉夺目的永昼宫以白骨为支撑,也将因为脚下的白骨而毁灭……
云缇亚内心从未如现在一般平静。
兴奋与感慨在这种平静面前太过渺小。区区一个人,在这种命运面前也同样。他仅仅就像手里这瓶桐油,倒进久已喑哑的齿轮结合处,让它们经由润滑而重新苏醒。气囊里的空气逐渐变得浑浊,每一次呼吸都万分宝贵。他无暇去瞻望那些圣柜上是否镌下了他曾熟知的名字,无暇回忆名字之后的面孔,无暇哀悼,甚至无暇告别。
拉杆牵引青铜指针,划过一个又一个刻度。
心脏在黑暗的包围下跳动着。
不对,云缇亚明白。透过胸腔,他唯一听到的是湖水击打外面石壁的声音。
******
莫勒在桥柱下来回踱步。猛然一声水响,有人露头,伸手抓岸边石阶却扑了个空,莫勒赶忙拽住他手臂拖上岸。
云缇亚脸色惨青,好一阵子只听他撕裂般的喘息声。
“……办妥了?”
没法答话。返回时撬掉密门开馆的插栓又耗了他不少工夫,能强撑一口气浮上来算是幸运。“把后事……处理一下。”咳了半晌,茹丹人说。
天色朦胧欲破,正是长夜将尽。诗颂大道上起了雾,偶有几个人影寥寥,都半隐半现。云缇亚挪开石板暗格,取出入水前脱下的衣服。金属盒留在了诸寂殿,潜水用具却没法烧掉,他凿碎萤石,再把额环和气囊分别绑上重物,叫莫勒将其沉入尽可能深的水里。“你需要多久?”最后一次见到帕林时,他问道,“如果那机关奏效的话……你打算给永昼宫留多长的寿命?”
帕林略加思索。拖得越久当然越危险,但要是在反抗军抵达哥珊之前就重创内城,到时恐怕横生变故,局势反而难以掌控。“二十天,”回答笃定,“在此期间,我会做好一切准备。”
二十天。指针拨到刻度上。齿轮运转,别无退路。
“推车呢?”云缇亚问。顾不得肺部一阵阵抽痛,他找了个城墙夹角处作为掩蔽,和莫勒一起把四呎多高的床弩在推车上组装好。两弓两槽,箭是特制的,大小形同标枪,利用绞柄能射出一段相当可观的距离。“看见那座红木瞭望塔了么?”
“是原来的祈誓塔吧?”
“没错。”过去人人都能吃饱的时候总有些祈誓者喜欢远离地面,断食苦修,不饿到皮包骨头绝不下来;现在物资紧缺,倒没人有这份闲心了,于是之前遍布哥珊各处的祈誓塔统统被守卫征用。“那位置很有利。趁雾还没散,咱们得把这个大家伙弄上去。”
“难不成……你……”
云缇亚示意他噤声。刚好是守卫换班的钟点,来接替的三个人正和里面寒暄,待他们换下来的士兵一走,木门落锁,云缇亚立即上去敲。“劳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