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作者:司马宣王(晋江银牌推荐高积分2014-09-11完结)-第1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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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缇亚示意他噤声。刚好是守卫换班的钟点,来接替的三个人正和里面寒暄,待他们换下来的士兵一走,木门落锁,云缇亚立即上去敲。“劳驾,忘了点东西。”他压低嗓音。
门开了。短刀紧跟而上。从莫勒藏身的地方听不到丝毫动静,很快,完事的暗号传来,他迅速推着弩车进去,只见塔里三具全副武装的尸体。其中一个来不及登到塔顶岗哨就倒在升降台上,云缇亚俯身拔出他后颈的一支细箭,收回袖弩中。
“插上门闩,”茹丹人叫道,“快!”
莫勒呆立不动。直到云缇亚自己跑来把门反锁,他才像被揍了一拳似地回过神,将平装的弩车推上吊台。塔顶雾色弥蒙,水汽湿答答扑了他一脸,他连打几个寒噤。
“……冷吗?”
“不。”牙齿出卖了他,叩出一串细小而尖锐的颤抖。
云缇亚转动绞柄给床弩上紧弦,听见这声音时短暂地停了一刻。“杀人你见得多,自己也动过手,”他笑笑,“但你从没害怕过。”
“不是害怕。”莫勒说。
他不再开口,低头帮云缇亚调整弩车的朝向。雾气里能瞧得比较清楚的只有近处一段城墙和永昼宫两侧的双塔,对判断方位已经足够。最后一步,把预先写好的传单绑在一支支箭杆上,装填,瞄准城墙上方白茫茫的虚空。
云缇亚扳下机括。
弦声清脆,箭的呼啸相比反而轻微。他赌的无非是守卫视野受限,再加上绕行墙下的运河波涛喧哗,至于这些箭枝会带着字条飞越城墙落到外城具体什么位置,无法预测,也不重要。“掉过头。”他吩咐,目光寸步不移。弩车转换了一个巨大的角度,机括再次扳动。发射。再掉头,这回往南。又一次发射。……
“太冒险了!总有人会察觉……”
手很稳,各个步骤一气呵成,毫厘不差。熟练操作这台机器到了一定程度,人自身也就成了机器。云缇亚甚至感到绳槽开始发热,而他无比冷静,过程和目标在脑海里如同冰结一般清晰。传单的内容迟早要播散到每一个哥珊人耳中,哪怕这座城再坚不可摧,那无形的城垣也免不了出现裂痕……曼特裘矫命自立,篡改法制,诛戮异己,滥杀无辜,所治饿殍遍野,更培植袒护伪圣徒,罔顾民意为其净罪,放任狂信徒暴虐横行,乃哥珊一切动荡之根源。神明无存,乃使此恶徒凌驾万人之上,然公理昭彰,行必有果!告诫诸位认清此人面目,切勿将大好身躯烙印为奴,与我自由之军抗衡!
人的心是泥沙,帕林说。想要垒起一面墙很容易,想要推垮它也很容易。
或许,那条裂痕最早是贝鲁恒刻下的,现在进行的一切只不过把它凿得更深而已。
云缇亚伸手取箭。没有了。箭还剩两支,但传单没有了。厚厚的一沓纸,朝着不同方向射出,散布到了外城各处角落。
他静静站着,忽然笑起来。
“天亮了啊。”
纵横的街道不知不觉已在眼底凸现,晨曦开始驱散雾色。
“抱歉……让你把命交到我这种人手里。”
莫勒一时没回答。他的目光在远处飘忽,那里有它的支点,但云缇亚不知道那是什么。
“如果我被抓住,”大汉说,“你负责了结我。”
“……别说傻话。”
“我认真的。活着死不掉,却又担心死,实在太累了。我没有你的觉悟,落到别人手上经不起折磨,很可能会出卖你。诸寂团不是有规定说救不了被捕的同伴,就必须这样吗?对你我都好。我老婆烧成灰了,也不知撒在那条沟,差不多只有到那边才能见到她吧……她人傻,照顾不好自己。”
云缇亚不再吭声。现在的莫勒还拥有什么呢?他理解这种感受,曾经他也被掏成一具空壳,可那时最重要的亲人还在身边。真正的空虚是自内而外的,无限地拉长时间,足以将生命本身熬成一剂剧毒。他们并非同一类人。他是莫勒的伙伴,却不是朋友。也许傻子是。
风灌进衣领。猛一定神,眺见一支队伍绕过诗颂大道向东迤逦。
“快看!”
莫勒应声张望。“那旗帜……”
黑底,中间一顶牛角盔由鲜红烈火环伺。云缇亚从岗哨士兵的窥镜里瞧得分明。第六军军旗。旗杆顶端插了金色团簇羽毛,标明是帅帜。阿玛刻要出战了!她的主军营在外城东郊,此刻似乎正赶去召集部众,随行只有几十骑,看服色都是亲卫。命运之线斩断的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机会绝无仅有,不能让她走出内城!
“赶紧换上死人的头盔和胸甲,别让人发现。这是最后了,莫勒。干完最后的任务,我们一辈子也算做成了一件事,无论生死都没理由遗憾。”
你并不害怕,对吗?成功已经有一半握在我们手中。你连死都不怕,为什么要害怕成功呢?
你连死都不怕,为什么要害怕成功呢?
云缇亚再次检查了一遍所有的武器。他的声音干净利索,像刚从伤口里拔…出来的刀。“帮助我,”不是请求,是命令,“杀了阿玛刻。”
“你应该清楚,她恨你。”
“这两年她提得最多的是你,最希望见到的也是你。你的名字可以瞬间激怒她,也能瞬间让她从狂暴中平复。她活下去的动力只在于你。如果说她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一切都因为你。”
“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并且,用这全部的想念来恨你。”
是她。真切无疑,绝非替身。
她的马披着锁子甲,而她自己只穿镶铆钉的革甲,仅在要害部位覆盖铁鳞。他知道她不喜欢太笨重的装束。腰刀,双刃战斧,一肘长的硬木圆盾,全是他熟悉的。她唯独没戴头盔,任那玩意儿挂在马鞍前桥一步一晃,袒露出她编成细辫的的栗色直发——以及那张北地女战士的脸。
前额和两颊涂着的蓝色印记,几乎抹去了她的表情。
在过去的某个时候,从她脸上看穿她心中所想,是很容易的事。
'但他从未成功过'
袖口慢慢吐出箭簇,遥指她毫无防备的侧脑。
他停顿了一瞬间。
“天气可真热……”参谋用书本扇着脸抱怨。和统帅相反,他把自己彻底塞进了一只铁罐头,一百二十磅的加厚板金铠压得坐骑步履蹒跚,后面两个侍从不得不紧跟着提防他摔下。要不是就快闷死,全罩式头盔他一条缝都不想拉开。“我说怎么没半丝风?……哎,哎,那是——”
风声。
阿玛刻骤然抬头。微小,却异常尖锐的风声。“啪”地一响,在掌旗士兵惊愕的目光下,杆顶的金羽饰笔直坠落,一同落地的还有个硬物,弹得老远,像是颗石子。
“谁?!”
部队像被那石子敲破的水面一样震动起来。哥珊再顽劣的孩童也不敢拿圣裁军开玩笑。石头飞来的方向很明显,阿玛刻蹙眉回望,一座废旧宅邸二楼的露台上,有人伫立着凝视她。
全无避忌。全无伪装。
他的脸正对阳光,除了疤痕,上面没有一丝一毫的阴影。
明冽如刀尖的双眉松开了。
'我再也找不到一个更好的时刻与你重逢'
“刺客?”参谋讶然。他十分困惑。这根本就不是暗杀,而是明目张胆的挑衅。哪个刺客会愚蠢狂妄到这种地步!“准备弩箭……”
阿玛刻伸手示意他闭嘴。
她维持着这个手势,阻止属下抽出武器。然后她捧起牛角盔戴上。
唇角绽出笑容,于是那些斑驳面纹仿佛也褪去了狰狞的意味。
有一道能吞噬所有回忆的裂缝横亘于他们中间。
“云缇亚。”
嘴唇张了张。这是呼唤,但它轻得近似耳语。
两个死去的人在灰雾之河彼端相互问候时,多半也是用这样的声音。
马往前跨了一步,锁子甲铿锵作响。
“云缇亚!”
现在这声音是一根弓弦,在虚空的咽喉上紧紧绞着。
阿玛刻蓦地大笑。她胸膛剧烈起伏,整个身躯抖动得非常厉害,然而竟未发出任何笑声。马蹄再次叩击地面,那道裂缝拓得更宽了,似乎连她的笑声也一同吞没,只给她留下一口灼热的灰烬作为呼吸。
“云缇亚——!!!”
从彼此的相视到这一刻,不过心脏跳动几下的时间,却足够云缇亚应对。眼看阿玛刻鞭马疾驰而来,他攀住房檐,一蹬露台护栏翻上屋顶。阿玛刻没有重铠拖累,同样矫捷,不等战马冲到露台前就跃离马背,紧追其后。“放箭!”只听参谋在底下大叫,“快放箭!”
大概谁也想不到统帅会一个人冲上去,亲卫队手忙脚乱,待弩箭上了膛端起来,屋顶两人已经陷入贴身搏斗。圆盾狠狠撞击长刀,尽管是女性,她的蛮力一旦爆发更胜过他。电击般的刺麻传到握刀的指节,云缇亚谨慎地采取防守,避免被她撞开。万一拉开了距离,致命的除了她的冲锋,还有屋下一排虎视眈眈的箭矢。
腰刀宽阔厚重,几番抢攻却突破不了防线。她扔掉它,抽出背后的双刃斧。
她在吼叫。他什么也听不懂。
很久以前他就无法懂得阿玛刻了。
飓风嘶声咆哮,以她为中心轮转,渴望杀戮的猛兽磨尖爪牙在她身上醒来。长刀再怎么反击,也只能给那盾牌增添丝丝细痕,火花反令她的舞步跳得愈加酣畅。北地女儿的死亡之舞,只跳给两种男人。一生挚爱,一生血仇。
云缇亚揪准空隙,飞踢一脚。阿玛刻抬盾接下。她知道他靴底暗藏利刃。
木盾碎了。
沿着一条又一条刀痕,它四分五裂,恰好让她腾出手来抓握靠双臂才能完全抡开的战斧。攻势更猛,将茹丹人听到的参谋叫嚷声劈得支离断续:“快绕……后方……狙杀……”
心中默数。一,二,三。第三,与第四根房梁之间。
云缇亚后跃。
阿玛刻乘势猛冲,脚步忽地一挫。是他事先就铺好的陷阱。她在行将踏空的一刹那反应过来,稳住身姿。
——是了。趁现在!
两支标枪般粗细的钢箭破空射来,尖啸着贯穿她。由于她身形倾斜,这两箭都落在下肢,一支命中左大腿,一支自后穿透她右边膝窝。与此同时,云缇亚的长刀也贯穿了她的身躯。
风声戛然喑哑,仿佛它怒吼的喉咙被一刀削断。
阿玛刻缓缓抬起头。她依然在笑,这笑容扭曲无比,却不是因为痛苦。
也许从怨毒的火种在她心底点燃那一天起,痛苦就永远告别了她。
二指宽的刀身紧咬在她两根肋骨间。她抓住长刀根端,用来自肉体的巨大阻力钳制着云缇亚的武器,另一只手则挥动战斧。
迅疾如电。
云缇亚左手掣出第二柄刀。
——他不懂阿玛刻。但他了解她。
——这世上再没有别人像他一样了解她。
刀锋朝上,正贴着她向他张开的手臂。他按住跪倒的阿玛刻,像要把她拥入怀中,左手的短刀却借一提之力分割她腋下薄薄一层革甲、她的关节、她的血肉。
战斧和她的整只胳膊滚过屋檐,掉了下去。
云缇亚松开手,转身从人少的地方跳下屋顶。当他着地时,看见阿玛刻撞垮二楼露台的护栏砰然摔落,肋间还嵌着他那把长刀。血像一个终于挣脱她躯体的幽影,凶残而恣肆地蔓延。
“抓住他!……杀了他!”
不再投鼠忌器的亲卫蜂拥而上。云缇亚袖箭连发,干掉三个率先持弩瞄准他的士兵,突破一条通路,可仍有几支箭擦伤了他。他不指望逃脱,人怎么也没法比骏马更快。倒是莫勒还在那座瞭望塔上,能帮他多引开一些兵力,也是好的。
街道的拐口被一列塔盾封住了。长矛步兵。第六军仅有的精锐。
“啊……这不是单枪匹马闯过永昼宫的勇者吗?”某个微笑的声音。
有些熟悉,云缇亚一时想不起是谁。
追兵转瞬即至,堵死他的退路。说话的那人骑在马上,慢悠悠踱出来。他穿一件从肩头罩到脚的大氅,戴着手套,见到云缇亚,致意似地把象征审判局官员的宽檐帽向上掀了掀。
海因里希。
他的头发原来喜欢束起,现在却任它披散下垂,遮挡大半张脸庞,令剩下的半张愈显消瘦。
“真是久违了。”
云缇亚暗暗转动左侧袖管里的机括。空的。他原以为自己大功告成,了无负担。但此时,他后悔为什么刚才没留下一支袖箭。
唯一有用的武器是短刀,被他悄然交到右手。
士兵推搡着一个魁梧的汉子过来。即使那人被堵住嘴,打得鼻青脸肿,他也一眼认出了莫勒。目光短暂地交会,他明白莫勒要对他说的一切。短刀脱手而出,像条黑蛇,精准地钻进莫勒头颅。
海因里希一怔,随即笑得前仰后合。
在他的大笑声中,亲卫队迅速按倒手无寸铁、失去反抗能力的刺客,数十支长枪的枪杆将其牢牢叉在地上。
“你自己呢?……你是成全了同伴,可自己要怎么办啊……”
他催马靠近了些,云缇亚得以从底下看清楚了那张脸。苍白枯槁,先前酷似美貌妇人的面孔零星散布着一个个疮疡,像爬山虎在古壁上开的花。知道吗?他用只有这个茹丹人能看懂的唇语说。我得好好感谢阿玛刻。
因为她才是我用来狩猎你的诱饵。
作者有话要说: 情人节应景更新~www
☆、Ⅲ 蹈火(3)
穿过昏暗的长廊回到居室,第一件事就是摘掉帽子。大氅倒是老早就脱下挂在臂弯上了。按说秋天已过去一半,却仍闷热得慌。海因里希靠着门,只觉全身大汗淋漓。他不能脱剩下的衣服,至少不是现在。门对面竖着一块立镜,是那该死的矮个子医师摆在那儿的,一旦在这里宽衣解带,就得被迫直视自己令人作呕的身体。
多久了?所有的变化好像才发生在上一刻钟,但接受它们的过程比石头风化还漫长。最初是一颗颗小疹子,从下…身蔓延到四肢前额,没几天又好了,然后迅速地复发转变为脓疮。高烧,脱发,耳鸣,失去味觉。皮肤几乎是亲眼见着由白皙一点点转向灰暗,并且溃烂。不该这么快的。他听说过这病,以前许多耽于猎艳的贵族老爷染上了都跟没事一般,过个三五年才渐渐地不成人形。这不正常。
“您的情况有点特别,”“铜锈”维狄格瑞士,他的医师,慢吞吞解释说,“那个茹丹刺客下的毒……很复杂。啊您别发火,我的确没撒谎,‘大部分拔了出来,短时间内不会危及生命’……不过后劲是没办法的。我算弄明白了,毒药成分里我辨认不出的那几种,作用大概就是破坏身体机能吧。”
班珂。那条吃里扒外还反咬他一口的狗。这一口咬得太狠,相比之下他对那家伙的处置简直不能更仁慈。
所幸瘟疫来得正巧,让他可以堂堂正正托病。连伊叙拉都被放倒了,他只要裹严实一些,也不会招人生疑。他再没和阿玛刻同过床,对于他的异状她概不关心;而唯一见证了那次幽会的、他的小侍从,早就不明不白地暴毙,和死在瘟疫里的人一起烧了个干净。可惜了。他本想栽培那孩子的。
头疼得厉害。见鬼。什么时候才能消停?
疮口才愈合又糜烂流脓,但这还不算十分痛苦;真正的痛苦来自身体内部,每一个无法从外表察觉其恶化的器官。眼睛、鼻腔、手指尖、肌肉、关节、直至骨髓深处,痛起来像个活色生香的噩梦,入夜以后尤甚。他不肯喝罂粟乳浆,贝鲁恒最后那段时间对这玩意儿的依赖,给他印象太深。“接下来还会怎样?”他问医师。他们都很清楚,没有几个“接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