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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髑髅之花 作者:司马宣王(晋江银牌推荐高积分2014-09-11完结)-第1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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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他知道自己充不了硬汉,再怎么傲慢,过会儿还不是一条伏尾乞怜的狗。”
  晕眩感再次上涌,血的气味使他窒息。他趁现在还能支撑,掉头走出房间,没听清云缇亚冲他背后嘶吼什么。
  整个过程中海因里希一直坐在门口,面朝走廊上光暗交织的火炬影子,像灌药那样大口呼吸着只比房间内稍微清澈一丁点的空气。他听见里面的声音,一刻都没间断:那个茹丹人在用自己懂得的所有语言中最肮脏、最恶毒的词汇谩骂他,反反复复地诅咒他。
  走廊转角处,阿玛刻陷在一张带狮皮靠垫的座椅里,双唇紧抿。她的血已止住,但面孔仍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继续苍白下去。
  海因里希对她笑笑。
  “满足了吗?……这是你指明要我送给你的礼物……可你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她眼神比脸颊的颜色更冷。
  “你们两个,都叫我恶心。”
  士兵抬着座椅离开,只剩海因里希的笑一下一下干瘪地抽动,最后变成空洞的吞咽声。
  医师推门出来,见到他,摇了摇头。
  “到极限了。您如果不想弄死他,就得尝试别的方法。”
  海因里希将手指插入发丛。“……给他配点药。”
  医师立即会意。“是镇痛,还是提升对痛苦的敏感度?”
  “随便。能让他松开牙关就行。”眼前渐渐模糊,仿佛有根无形而炙热的针从眼窝凿到颅脑深处,不停翻搅。据说这种病到末期,全身的器官会逐一衰竭、坏死,无可幸免。哪一处先开始呢?“……给我也配一点。”
  “您还需要汞剂么?”
  “罂粟。”海因里希说。
  他捂住脸,凭借指缝过滤着自己的吐息,直到它细下来,像一条孤零零伸向火苗的草捻。门另一侧,已经什么也听不到。
  倘若那秘密真的不存在—— 
  陡然警醒,他努力地想把念头驱赶出去。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自己在虚耗几乎是以天数计算的余生,被那个看似愚蠢的茹丹人牢牢玩弄于股掌中。但理智告诉他,这完全有可能发生。他必须做出抉择,并随时准备支付足够分量的代价。
  他和云缇亚是平等的。
  这是两个尚余一息的垂死者之间的战斗。
作者有话要说:  长出一口气,躺平,来砍我吧
  但是能不能别一次砍死,否则到后面就只能砍空气了T_T
  

☆、Ⅲ 蹈火(6)

  他看得见爱丝璀德,却听不见她。
  他明白这是一个梦。它像水面上睡莲的叶片一般摇晃着,涌起丰盈的光。所有景象仿佛直接从他记忆里虹吸出来,再安置回去。他拥抱她,鼻子埋在她浓密的黑发间,让水风信子的芳香填满胸臆;等到他们开始奔跑,大口喘息,香气仍完好封存在里面。这个梦柔软而喧闹,声音和色彩同样斑斓却又有条不紊,他可以清晰分辨其中任何一种:瀑布声、河床上卵石的摩擦声、绣眼鸟求偶的歌声、蜜蜂翅膀扇起的风声、松脂滴落声、榛果在松鼠牙齿下开裂声,还有那充满香味的狭小空间里,心脏的振动声。
  但惟独除了爱丝璀德的声音。
  这是他惶恐的全部来源。她笑,弯着眉毛眼睛和他说话,挽住他的手要告诉他什么,他统统听不见。他无法与她交流,无法分享或分担她的情感,只徒劳地将自己的恐惧传达给她。他们是互不相溶的两个固体,在阒静的喧闹中被彼此坚硬的外壳隔开。
  当这一念头掠过时,他发觉自己正在融化。
  他的身体蓦地陷下去。褐红色的烂泥吞噬了两条腿。
  紧紧牵着她的手指松开了。
  爱丝璀德扭过头,满脸错愕。她嘴唇剧烈张合——依旧没有声音。
  快走!他朝努力伸过来的那只手喊。泥沼一点点扩大,他膝盖以下空空荡荡,赫然已成了它们的一部分。你会陷进来的。别管我,快走!走!走啊!
  她不理,执拗地要拉住他。她在呼喊,表情像急遽崩解的山岩,喊声想必也犹如石头大块滚落。
  他统统听不见。
  你想一起死吗?你不是说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吗?我叫你别犯傻!放开!把手放开!求求你……快走……
  淤泥已漫到胸口,带着血肉模糊的腥味。
  求你快放开我……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更可怕的事实。
  爱丝璀德同样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云缇亚苏醒时唯一能听见的,是囚室高处的气窗外,一只鸟隔着铁栏叫唤。
  它伸进头来,黑眼珠骨碌碌地张望他。
  就和爱丝璀德的瞳孔一样黑。
  这是他昏迷以来做过的无数个关于她的梦之一。或许海因里希那几句话多少还是起了作用。在梦里他反复地经受酷刑,她扑到他身上,被落下的刀网绞成碎片。另一个梦,他位于岩浆中心的孤岛上,到处是浓霾和硫磺的气味,她趟着火河来救他,很快就连一小撮灰烬都不剩。凡此种种,大同小异。
  那太不真实了。
  她不可能愚蠢至斯。
  他再一次庆幸这只是梦,或者说庆幸自己还有可供庆幸的事。不过梦和醒其实没什么区别。头脑昏沉,全身燥热得厉害,他想起自己正发着烧。失去意识前医师曾来过,在他额头上搁了个水袋,又端来一碗药。他不肯就范,于是狱卒把他和床板绑在一块,那药得以勉强灌下去,给他舌头和咽喉盖上火辣的烙记。躯体深处那些负责传递痛觉的细小触须被激活了,大概是伤口复发,后脑又像搠进一根带钩刺的锥子,来回地拧。
  但这远远比不上双腿带给他的疼痛之万一。
  他不能动下半身,稍一动就痛得窒息,需要很长很长时间才缓出一丝气。他只瞥过一眼自己的腿,肿胀乌黑,流着已无法称之为脓水的体…液,苍蝇围在旁边打转。这是尸体的征状。他还活着,尚自苟延残喘,但这两条腿永远地死去了。一个半枯半荣的怪物。一棵叶子没落完根系却彻底坏死的树。
  有时候,他觉得膝盖下面的部分并未丧失生命,只是完全蜕变成一对以折磨宿主为乐的寄生魔鬼。凋死的肢端又怎会一刻不间断地向全身辐射着痛苦?
  是第几天了?
  已经过去了几天?
  ……还剩下几天?
  他没有求死的欲望。当死亡是个确凿的约定,像刻痕深深地划在日期上,也就没必要再格外乞求它降临。迟早的事。二十天,帕林说二十天,虽然现在看来是有些过于漫长了——二十天一到,永昼宫的地基整个儿陷下去,湖水的压力令宫墙扭曲变形,高度惊人的双塔倾斜失衡,终致坍塌,邻近的建筑物无一幸免——会朝哪个方向倒呢?审判局和它下面蚁穴般的监狱也在这范围内吧?
  他想着那一刻如约而来的广袤黑暗,想到永寂不分贵贱、平等地包容每个人,每个摆弄刑具和在刑具下求死不得的人——这不能减轻痛楚,却使它化为一种值得骄傲的凭证,如同凯旋的战士以断肢为勋章。
  从气窗漏下的一小道光昏黄而黯淡。
  他不知道现在是一天的初始还是尾声。只知道自己是清醒的,清醒地凝视光线,清醒地呼出匀称绵长的气息。
  医师被狱卒领进来,药箱吊在胳膊上晃悠。
  他替云缇亚的腿扎上绷带,换句话说,用绷带把它们丑恶的外形包裹起来。毫不轻柔的动作令云缇亚大汗淋漓,“水……”痉挛着,他对医师说。
  医师拿了个瓶子,拧开,凑到囚犯干裂的唇边。“洋地黄和白萝摩花泡的酒,对心脏有好处,能让你振作一点。得先喝下这个再喝水,药力才好吸收。”
  别无选择。云缇亚说服自己照做。烈酒灼烧口舌,愈发难熬,医师适时地递上一只鼓鼓囊囊的皮袋,叫他含住衔嘴。他什么也没想。
  那不是水。
  也不是上次被强迫咽下的药汁。它浓稠粘滑,无法用腥膻、咸涩、酸苦、辛辣等任何一种味觉来描述。云缇亚意识到不对,已经迟了,嘴里仍塞着那个阻止他用力咬合的东西,闭不紧牙关,狱卒一手摁住他,一手将皮袋的长嘴直接捅进喉管。他晕厥过去,醒来时鼻腔呛满那种液体,导致他只能像狗一样张开口呼吸。
  又有一条人影走到床前。云缇亚咳着嗽,他分辨不出是谁。
  “再多拿两根绳子来,把他绑结实些。药效发作很快。”
  影影绰绰的脸孔模糊成灰色。一堆锈蚀的铁面具。但耳中每个字都清楚、沉重,落到鼓膜上会弹起响声。
  空间慢慢幻化。
  周遭事物的轮廓都波动起来,彼此粘附,重新塑形,置换成他闻所未闻的奇异面目。
  只有一样东西还留在原来的位置。
  他仰望着接近囚室顶部的气窗。那只鸟没有飞走。它依然收拢翅膀,静静地站定,用一种他曾无比熟悉、却永远不可言述的眼神迎接他。
  光线将它的影子投在墙壁上。
  形体是普通野雀,然而它身后那团幽影膨胀得巨大,伸展开触须似的尾羽、带倒钩的翎毛,以及屈曲蜿蜒的蛇颈。
  他看见了九音鸟。
  真凄惨呀。
  一派轻巧而司空见惯的口吻。它眼睛酷肖爱丝璀德,以及她脚下的深渊,但鸟喙里发出的并非她的声音。
  是母亲的声音。
  我孕育你,历尽艰辛逃离战祸、渡海到西方生下你,不是为了见你变成这副样子的。
  九音鸟眼里张扬着令它乐在其中的怜悯。我把你托付给曼特裘,他会救你,并且救赎你;他会带你去诸圣之国,在那必经的路上与我相聚。我什么都为你想好了,孩子,就是没料到你背叛了他。你背叛了你的救命恩人,还帮着别人中伤他。这是惩罚。你自讨苦吃。
  云缇亚动了动唇,疼痛让他的笑更像一条抽搐的裂缝。
  我在替您报复他,母亲。我只不过说出了他永远不敢吐露的表白,他终将为此付出代价。那封信是伪造的,但它每个字都是真的。您理应欣慰啊,母亲。他笑得肆无忌惮。那个始乱终弃的男人的爱,和他的死,难道不能带给您欢愉吗?
  你背叛了我主。泽奈恩主事长的声音。云缇亚,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我主至高无上,乃圣徒中的圣徒,他所言即是神谕,是我等毕生奉行的真理,纵令我等灰飞烟灭也心甘情愿,不可违背。所有诸寂团成员的声音汇合起来,包括李弗瑟,甚至齐丽黛。你怎敢与我主为敌?你怎敢与我主为敌?你怎敢与我主为敌?
  玩够了,魔鬼。想要灵魂就安心等我咽气,别拿那种谁也不会上当的幻觉来拨弄我。
  灵魂?那玩意儿能吃么?九音鸟剔着颈毛,换成艾缪的声音。我不要你的灵魂。我只食用博学者的狭隘、谦恭者的傲慢、道貌岸然者的阴暗、勇往直前者的恐惧,和守口如瓶者的秘密。
  请自便吧。痛苦是一阵一阵的,逐层深入,像锯子来回牵扯,他咒骂这过程的漫长,锯刃下明明只有两根朽木。我太累了,没工夫招待你。
  你不累,相反,你很享受它。
  什么?
  你自诩为有良知的人。良知在这年头多少还能干点事:把口粮分给邻居,照顾失独的瘸腿老汉,替他们隐瞒无心的渎神之言,不参与狂信徒的盛会,平日里偷偷屯点食物和草药以备饥荒时救济几个饿鬼,当然在那之前先得保护好自己。瞧,多简单。但你不屑。也许你尊敬这种人,但你不屑照他们一样做。
  熊熊烈火之中,一滴水再清凉,又能起多大作用?人应竭尽其力。我比他们多一点点力量,自当担负更重的责任。
  哈!责任感!你要从根本上打破现在的秩序,重置所有规则,在废墟上建立截然不同的崭新国度,让扭曲的世界彻底被正常的、自由的世界取代,嗯?
  是。
  你一个人单干过,却失败了,输得很惨。你清楚自己不是那块料。所以你选择了帕林:你替帕林冲锋卖命,帕林替你实现梦想。但这笔交易真的值?你知道帕林擅长哪些手段,欺骗与煽惑是他的两柄利剑,一旦他夺得权势,这第三把剑杀的人绝不比曼特裘少,兴许更多。民众那短浅的见识不会增长分毫,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个黯淡的领袖倒下去,另一个光辉璀璨的领袖众星捧月似地升起来。他们陶醉于自己的力量,抛弃英雄像抛弃破烂的袋子,塑造伟人犹如捏…弄泥胚——并引以为胜利,将改朝换代归结为自己的功勋。新的世界降临了吗?历史的步伐果真在大幅度前行吗?帕林一呼百应,仅仅因为他喊出了那些被奴役之人的心声:他们要摧毁的绝非奴隶主的王座,而是自己无法坐上去的王座。
  ……说得没错。
  但你似乎不赞同。
  我为之卖命的不是帕林。历史需要他这样的人物,足够坚决、足够聪明、足够有力;帕林是命运的棋子,他生下来就是为了变革,我站在他一边,因为他胜算较大。我只能确定这一点,而明天、明天的明天,就连你这至察者也窥不见。我为什么不抓住仅有的机遇?这是场棋盘上的战争,只追求胜利,卒子走到对手底线,升变成王后,左右胜局,可这一场胜利之后呢?谁敢保证他下次还能成气候呢?他上位之初必定极意讨好民众,收买人心,掩饰恶行;而他孤身一人,既无臣佐,也无干将,纵使本性暴露,推翻他远远比推翻宗座十几年根深蒂固的神权统治容易。很难理解么?我必须把握现在。我能把握的只有现在。前路或许黑暗,不是此刻坐以待毙的借口!
  听起来更像一场赌局。你在拿数十万人和他们未来数十年的光阴赌帕林这个卒子的命运。
  我在赌整个教皇国的命运。
  究竟是何种信仰才造就如此丧心病狂的头脑?!知道吗,云缇亚,冲着这点,你比任何一个有额印的人都更接近圣徒。
  我没有信仰。
  不。九音鸟锈钝地笑着,老铁匠的音容穿越时间,炉火旁风箱缓缓拉动。你信仰虚无。渺远的希望,双眼抓捕不了的“可能”,深海水面倒映的星光。一个相信美德但不相信正义、也不会再行仁慈之事的人,所信仰的虚无。
  随你高兴,魔鬼。离开吧……我确实累了。
  所以我说你在享受。你享受自己经历的痛苦,这让你觉得你付出了、你牺牲了,你的贡献与奋勇极其可贵,它提醒着你并不是一事无成,至少也算拼尽全力。你享受这种快感,蠢笨短视却富有行动力的快感,殉道者的快感,自我献祭的祭品的快感。
  我叫你离开!
  你指责帕林用无辜且一无所知的生命铺路,自己不也成了深心里最憎恶的人?傻子的声音。你的刀难道没沾染无辜者的血腥?
  这是我欠下的……无可推卸的罪。我正用血来偿还它。
  瞧,瞧,就是这样。你甚至在享受这份以血偿血的坦荡,你的痛苦愈发昂贵,愈发值得。而你之所以死死守住那个秘密,因为意志是你唯一可以依仗的资本,除了它你和一团鸟粪没有区别。你害怕自己的无能,害怕贝鲁恒和他拖着一道送命的战友们白死,时至今日你发现他的喊叫收到了回响,就更加害怕自己平白辜负这一切。你尊重他,又怨恨他,怪他以死逼迫你走上这条路,可你忘了他最后对你的嘱托吗?你全忘了吗?
  滚!自以为洞彻人心的魔物!给我滚!
  活下去……
  两片落叶相互碰触那么轻的声音。
  贝鲁恒的声音。
  带她一起活下去……
  痛觉又一次展示了它的狰狞,它是一张鬼面,撕扯出黑色的尖叫。埋在泥浆里的骨骼碎片仿佛蠕动着,变易形状,从乌肿的皮肤下往外钻。云缇亚咬紧牙关。这是战斗。这是与宏大静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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