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之花 作者:司马宣王(晋江银牌推荐高积分2014-09-11完结)-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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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会为你如此冒险……”班珂忽然说。
夏依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和自己说话。他明白他指的那人是谁。少年往角落里再挪了几分,不敢吭声。但班珂只是回头看了看他。他的面孔已不再像雷电交加之下那么可怕,夏依甚至觉得他在笑。那是种忧伤却不显于表的笑,暗流激突,它的汹涌与挣扎被坚硬的冰层全然覆去。
他登上了楼梯。
上面一片静寂,只偶尔传来一两丝女人的抽泣声。
当夏依因为饥饿而爬上去寻找食物时,他从厨房的窗口看见拉蒂法在院子里替班珂擦洗身体。她肿着眼眶,将汲上来的水一桶桶倒在他肩头。班珂坐在井边,夏依窥不到他此时的表情,只能瞧见他伤痕遍布的背脊上,一只蔷薇红的蝎子刺青在近腰处张开大螯,色泽最火烈的尾针却斜伸到了左侧肩胛之下。就仿佛一颗从背后透出光亮的心脏。
大概是午夜的时候萤火回来了。他从碧玺河底一直泅到水渠,全身湿透。那时夏依正守在凡塔床边睡得迷迷糊糊,恍惚中,听见班珂和另一个男人交谈的声音。
“您干掉了那个‘胡蜂’吗?”
“没有。”萤火说,“我曾经和他交手过,他是个不可小觑的敌人。不过这次,他也没讨到多少便宜。”
他倚在床侧的门框上,边换衣服边垂眼望着昏睡中的凡塔——她的头部受了重创,拉蒂法已经替她包扎好,换了药。夏依的目光小心翼翼地移向萤火,他已摘下了面幕,用那半张烧得不辨原貌的脸对着夏依,从那片焦土上无可窥出任何暗藏于心的意绪。“胡,胡蜂是组织里最……最强的人,自从他两……两年前加入以后,就没没没有谁可以打败他。”少年干涩地说。
萤火扭头向他笑了笑。“但是他听豁嘴和石拳的。他们三个是死党,因为当年打倒枢机议会立下大功而发迹,后来更是拉帮结派,顺风顺水。导师一死,整个狂信团估计就没人能撼动他们铁三角的地位了。——你想说的是这个吧?”
夏依张口结舌。他忘了萤火曾在狂信团中潜伏一年,收集的信息恐怕不在自己所悉之下。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那个曾与自己朝夕相处的“怪脸”已经彻彻底底死去了,永远不会再出现,永远不会与眼前这个男人的音貌重叠。“……我……我去弄弄点水过来。”一口气吊在胸膈间,他逃也似地跑开了去。
班珂朝少年的背影淡淡扫去一眼。“您最初就该杀了他。一个毫无用处的小孩不值得闹出这么大动静。”
“他们是冲着那乞丐去的。就算没有这孩子,凡塔也会遇上麻烦吧。对了,那人你已验明正身了么?”
“确实是两年前就该被处死的前枢机主教路尼,”班珂说,“不过他差不多已经疯了。您打算怎么处置?”
萤火望向窗外。雷声已息,而雨仍在淅沥不止。
“留着又有什么用呢?”他轻声道,“就连吉耶梅茨本人也对当年的真相心知肚明……宗座既然能以民众的愤怒为利剑,就不会让这利剑有朝一日反过来刺伤自己。我们永远无法从光明正大的途径改变这世界了,因为光明正被那人牢牢攥在手中。把路尼放出去指证他,唯一的结果只是白白让达姬雅娜再受一次伤害而已。”
“主事。”班珂忽然说。
萤火注视着他。
“我已经处在海因里希的监视之下,随时有身份败露的可能。在第四军我做了他五年部属,很清楚这人的手段。如果您再这么意气用事,关键时刻又不能做出决策的话——”
“我会以保全你为第一要务,班珂。”萤火微微笑了,“诸寂团不可能失去你这把利刃。我们要走的道路还有很长。”
班珂似乎叹了口气。
“其实从一开始,”他用萤火所能听见的最低的声音说,“您就知道自己不适合成为一位领袖……”
凡塔莹白的手忽然挣了一下。她轻轻转动身子,发出细如蚊蚋的呻吟,面孔也有红潮一点一点涨了起来。萤火忙弯腰摸了摸她额头。“那药的效力不够。”他对班珂说,“酒馆这边你留意着。我先带她到爱丝璀德那去。”
……夏依一直蜷缩在厨灶后面,将头埋在双臂之间听他们谈话。直到萤火抱着女孩匆匆经过他,下到地窖,从那里传来机关转动之声。出于某个懵懵懂懂又急于求知的念头,他追着跑下楼梯,但地窖里只剩下暗墙移动后扬起的灰尘。
少年怔怔呆立了许久,才转过身来。
他看见了路尼。
前任枢机主教被绑得像只扔在鱼篓里待售的螃蟹,破布塞嘴,全身唯一能动的只有充满了惊惧与疯狂的眼睛。夏依朝他走去。那双眼珠又涨大了几分。
“喂。”夏依说。
地窖里点着蜡烛。少年瘦小的影子盖住他面孔,扭曲成一只被拖长身体的怪兽。
“……喂。”夏依又叫了一声。猝然间有一个极不可思议的想法也如怪兽般在他脑子里成型。他本来该恨这人的,两年前让哥珊沉入一片血海而自己却阴差阳错逃得一命的人——但此时,那个想法却古怪地膨胀起来,挤占了他理所应当的仇恨与愤怒,以及思考更多东西的能力。
'就连吉耶梅茨本人也对当年的真相心知肚明'
夏依跑去盛了一碗水,回来时顺手关牢了地窖的盖门。“你……你渴了吧?”他把清水端到乞丐面前,“我让让让你喝个够,不,不过……”
'宗座既然能以民众的愤怒为利剑,就不会让这利剑有朝一日反过来刺伤自己'
路尼瞪着他。那眼神就如一条在沙岸上翻滚的鱼徒劳地瞪着咫尺之遥的海波。
“不过……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把路尼放出去指证他,唯一的结果只是……'
他取出了他嘴里的布团。
剧烈的震响自楼下传来,一声重过一声。拉蒂法原以为是风,然而震响背后还夹缠着人的嘶吼。她揉着眼睛爬下床,端起灯台。“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了!”
酒保也刚刚披上衣服,对着苦苦支撑的橡木门板开始撸袖子。拉蒂法示意他把擀面杖先放下,自己上前开了门——
火光团团簇射在她脸上。
女店主本能地抬手遮面,放下来的那一瞬,脸庞已溶开职业性的笑容。在数个举着火把的葵花眼前,不梳不妆,甚至衣衫不整,笑意却别有一种软绵绵的妩丽。“哎哟,不好意思,晨祷之后才营业。”
“宗座谕令。”领头的葵花说。
又来了。拉蒂法已经习惯听到这几个字就做好最坏的打算。“非常时期,国库存粮有限,望广大教民体恤,虔心献诚,共度时艰——啊呸,这文绉绉狗屁不通的词儿谁抄的?”那葵花丢开纸条,伸出一只手,五指开合,“粮食拿来。”
“啊?”
“意思就是全体民众不得在家里私屯粮食,即日起个人存粮一律上交,每人每天凭代币定点领取。如发现隐瞒不报,下场 ……”旁边一个女人用手掌比在脖颈,“喀嚓”做了个手势。
“各,各位,昨天才禁的酒,这店都不能开了,我家四口人都是比石头还坚贞的虔信者,一周十六次忏悔次次不缺,饭前八百字经文从不忘念,早起第一件事必是默诵箴言,鞭笞自身。各位忍心让我们怀着对主父宗座的大爱跑去喝北风么?”拉蒂法十指纠着发绺,眼瞳里晶光莹动。
几个高大男人一把推开她,笔直冲伙房和储藏室而去。拉蒂法一趔趄,险些绊倒。当她从阴影里抬起头来的瞬间,那酥软微笑和楚楚动人的眼神都消失了。阁楼上,一个黑影侧身而立,搭在扶栏上的手指间闪出一抹幽光。
班珂在看着她。
拉蒂法对他暗暗摇头,下一刻,人已向那些葵花黏了上去。“我交,我交,请高抬贵手放过这几扇门板……啊呀!我的水烟壶!”
他们是真的来搜查粮食,而非刚刚弄得半个外城不得安生的破坏分子的。葵花对外批斗和对内打劫的一向是两拨人,分工明确。拉蒂法却不敢松懈,酒保已用毯子掩住地窖盖门,把桌椅也推到上面,她就倚在桌边盈盈谄笑,心里希望底下不要传出任何声音。好在葵花们很满意她的配合,把酒保扛回来的那两袋面粉、若干谷物干酪甚至厨房里两根带肉的熏牛骨(整爿的生鲜肉早已断货)都一扫而空,便也不再为难,还叫拉蒂法签了一张字据,说是后天以此为凭去领代币。老板娘连声道谢,正送客出门,那个看似读过书的女狂信徒又回转头来,拉蒂法心底一凉,额角一颗汗珠粘在发梢。
“对了,尊敬的夫人,这是给你们全家的。主父感谢你们的无私与忠诚。”
四个连棱角都没打磨干净的贝壳赎罪券,就和那些破铜烂铁熔成的代币一样不值分文。总主教最喜欢搞这种东西,自以为内涵丰富,创意满满。估计他死后在天堂里看着自己发行的赎罪券人手一个,一定颇有传恩布道的成就感吧。拉蒂法把门一关,抹去汗,在胸口连划了几个茹丹人的月牙符记。教众的血汗粮食就养出这种脑子……主父这玩笑开得真大。
班珂从匿身之地跳下来,在她身后屈膝。
“大妃。”他轻唤道。
“萤火不是说那乞丐没用了吗?”拉蒂法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班珂,杀了他。一旦他落到这些人手里,我们明天就得死。”
班珂紧了紧右手的铁指套,拳刺锋芒森冷。他走向地窖,就在此刻,盖毯下猛然迸出一声长长尖叫,这般惨厉,仿佛利刀迎着劲风划开布匹,撕裂之响一直猎猎地震到人肺腑里去。
拉蒂法面孔陡失血色。
那是夏依的叫声。
作者有话要说: JJ现在总是抽出一些莫名其妙的错别字……捉虫ing
☆、Ⅲ 别后(3)
夏依取出了路尼嘴里的布团。
他原以为他会破口大骂,或者一口唾沫喷自己脸上。他已经准备好应对一切接下来有可能出现的激烈场面。但出乎他意料,路尼只是直直盯着他。
白多黑少的眼底燃着绿荧。那是一头曾在人类的陷阱里失去脚爪的独狼,在雪地里阴沉地盯着炊烟袅袅的村庄。
夏依心中浮起寒意。他不敢过多地与这人对视,赶紧把那碗水递了过去。路尼贪婪地吸咽,目光却始终钉住少年,夏依被他盯得如有尖长指甲抠抓胸壁,等他喝了好几大口才想起将水碗撤回来。
“告,”少年说,“告诉我。”
路尼短暂地合了合眼。“你想知道什么?”他声音喑哑。
他没有疯。至少这一刻他仍是清醒的。夏依知道自己口齿不便,必须把急求的种种合并成一个最概要的问题。“……当,当年那件事的真相。”
路尼像是听见一只鸭子居然会发出牛叫那样笑起来。
“你问这个,就是在怀疑那事另有内情了。可内情究竟是什么,又有啥打紧的呢?”他笑容极度扭曲,嘴一直朝着耳根的方向裂开,“手里拿着剑的人所说的就是真相,把蚂蚁踩到烂泥里去的人所做的就是真相。能控制民众思想的人让他们看见自己想让他们看见的东西,这就是真相。我上了一个姑娘,毁了我的一辈子,这就是真相。”
“你毁……毁了很多人。”
“如果你走在路上莫名其妙让人打晕,醒来发现被灌了药,一丝/不挂地和一个女人躺在一起;如果你知道自己当时一举一动都被人观赏指戳,就像隔着笼子看一头发情的野兽——你们清楚怎么把一个人彻底撕掉人皮,你们赢了。野兽有什么资格在法庭上叫屈喊冤?好啦,小葵花,不管你是来主持正义还是只为复仇,先让我把水喝完。我不想做个渴死鬼。”
夏依端碗的手战栗着。
“我……我们……把人变成野兽?”
“你们自己就是野兽。”路尼说,“只有野兽才会如此狂热地扩大族群,只有野兽才会如此心甘情愿地屈服于更强大力量的奴役。”他凑头到水碗边,趁少年发呆的当儿一口饮尽,陶碗跌落在地,碎成数片。带着一头一脸的水和那撕裂般的笑容,他支起身子,斜睨着夏依。“你以为吉耶梅茨的女儿在我做那档子事的时候还是完好的吗?她早就让你们这群家伙先饱餍啦!嘿嘿,呵呵,哈哈哈哈!”
不。不是我。夏依说。不不不不不是我。
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言语在离开舌尖之前就已死去。
“吉耶梅茨明白……那个茹丹人从头到尾都明白。我原本要被装进盛石灰的袋子扔进海里,让海水淹死,石灰烧死,他却在袋子里藏了一把刀。他说,‘你如果真想活,就看看自己能不能活下去吧!’我活了下去,我用刀割开皮袋漂在海上两天两夜,看着他们把鲜血淋漓的哥珊一点点洗回白色。可就算没有我路尼,没有达姬雅娜,也会有别人充当牺牲,这本来就是一座饥饿的万兽之城!你们想方设法地杀戮人,肢解人,吃人,一旦把人吃光,自己也躲不过相互残食的命运!逃吧,小葵花!逃吧!否则就等着你那些‘同伴’把你狼吞虎咽、一块块地吃下肚吧!哈哈哈哈哈哈!”
“……不!你你你胡说!我们万万万万众一心,共同御敌,紧随光明,扫扫扫除一切黑暗!只要我……我我们的力量拧成一股铁铁铁链,就是卫戍圣廷的最坚壁……壁垒!终有一日我会回去,回去和他们一起战……战斗!你胡……胡……”
路尼笑得已经脱力。他靠在柱子上,发不出声息,只余胸膛剧烈起伏。
“……你背啊?”他说,“都是那‘导师’教给你们的吧?接着背啊?”
夏依想哭。尽管理智和自尊拼命拦阻着不让他在这半人半鬼的家伙面前掉下泪来。“你……你……胡……”
夏依。父亲说。你是个男孩,血还没流光,不该先流眼泪的。
可是父亲已经死了。已经被吃掉了。那个比谁都虔诚的父亲,死抠门的父亲,平素一丁点小钱都要从嘴边省下来一起捐给教会的父亲,因为突兀而可笑的所谓勇气挡在了别人身前,被石头砸得骨骼碎断,脑浆迸裂。饿红了眼的兽群一拥而上,分食他的肢体,连零星的骨头渣子都没剩下。父亲死时夏依记得自己真的没有哭泣,因为那时他也混在兽群之中,四肢着地,白牙间森森地滴下涎水,某种令人发狂的饥饿感使他无法用双腿站立。可是,天知道,他并不想吃人。他只想和“同伴”混在一起,等着分享上头为了褒奖而扔下来的几块肉。红色的哥珊。屠宰场与饕餮之都。
夏依……父亲说。活下去……
那肉是多么的新鲜甘美。路尼的肉。达姬雅娜的肉。枢机主教司铎助祭侍僧教士的肉。无数像父亲一样的人的肉。
他吃掉了他的父亲。
“你……你胡说……胡胡胡胡说!”
少年用手抠住喉咙,竭力地干呕起来。他的眼眶是干的,面颊上却湿痕交错。路尼瞧着他的样子,又是一阵大笑。“喂,小葵花,想不想知道更多的?”他把被绑得结结实实的两脚向前伸了伸,“帮我把关节接上,我就告诉你……当年幕后所有的事。”
“……你胡说。”夏依重复。
但他的手不由自主地移过去,抓住了对方脱臼的双踝。
“豢养你们的人费尽心思要打垮枢机议会,因为千百年来宗座只能从枢机主教中选举产生。他除掉了所有牧师,就能——”路尼猛地深吸一口气,夏依虽然在家里学过些外科常识,懂得接骨,但实践起来还相当生疏。磨蹭了半天,两人都一身大汗,脚踝上差不多了,路尼向他撇了撇嘴,示意他过来处理一下反绑的肘部。
夏依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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