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新星纪元 刘慈欣-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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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界试运行
国家试运行已达十二小时,运行报告第24号:
各级政府和行政机构运转情况正常。
电力系统运转正常,正在运行中的总机组容量为28亿千瓦,全国电网运行基本正常,只有一座中等城市和五座小城市发生断电事故,正在全力修复。
城市供水系统运转正常,73%的大型城市和40%的中型城市能保证不间断供水,其余大部分保证定时供水,只有两座中型城市和七座小型城市发生断水事故。
城市供应系统运转正常,服务系统和生活保障系统运转正常。
电信系统运转正常。
铁路和公路系统正常,事故率只略高于成人时代。民航系统已按计划停运,将于十二小时后开始局部试航。
公安系统运转正常,全国社会秩序稳定。
国防系统运转正常,陆、海、空军和武警部队换防已顺利完成。
现在国土上出现了五百三十七处构成威胁的火灾,大部分为输电系统事故引起;构成威胁的水灾较少,各大河流处于安全状态,防汛系统运转正常,只有四处小规模水灾,其中三处是小型水库闸门没有及时开启引起,一处是贮水罐破裂引起。
目前只有331%的国土面积处于危险气候条件下,没有发现地震、火山等其他大规模自然灾害的迹象。
目前全国孩子人口中有3379%处于疾病之中,1158%的人口缺少食物,1090%的人口缺少卫生的饮用水,06%的人口缺少衣物。
……
到此为止,国家试运行基本正常。
以上报告由数字国土主机汇总并整理,下一次报告将在三十分钟后输出。
“我们这样管理国家,倒像是在一座大工厂的中心控制室里工作。”华华兴奋地说。
真是如此。现在,由几十名孩子组成的新国家领导集体都集中在国家信息大厦巨大的A字形顶端。
这是一个宽敞的圆形大厅。大厅包括天花板在内的所有墙壁都是由极化纳米晶体材料制成,在不同的电流条件下,可以呈发光的乳白色、半透明、全透明。当纳米材料变成全透明时,其折射率可调到与空气相近,这时大厅中的人们仿佛处于露天的平台上,居高临下鸟瞰北京全景。但现在,墙壁和天花板都变成了乳白色,发出柔和的白光。而环形墙壁的一部分变成了一面宽大的巨形屏幕,试运行报告的文字就显示在大屏幕上。如果需要,纳米材料的环形墙壁全部可变成大屏幕。孩子们面前有一圈电脑和各种通讯设备。
大人国家领导集体的几十位领导人坐在孩子们后面,看着他们工作。
孩子世界试运行是从早上八点开始的。这时,在从国家元首到城市清洁工的所有岗位上,孩子都接替了成人,开始独立工作。孩子世界诞生了。
孩子世界试运行的顺利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这之前,世界被一种悲观论调所笼罩,认为孩子们一旦接手世界,人类社会将陷入一片混乱:城市中的电力和供水将中断,火灾四起;地面交通将陷入全面瘫痪,通讯中断,核导弹因计算机故障飞出发射井……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世界的过渡令人难以置信地平滑,以至人们都没有觉察到。
当郑晨在剧痛过后听到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时,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到了另一个世界。在超新星病已经恶化的情况下进行生产,其危险是可想而知的。据医生说,她产后活下来的可能性不到百分之三十。但对此无论是郑晨还是医生都不太在意,她不过是比别人早走几十天而已。但现在孩子出生了,预料中的产后大出血并没有发生,郑晨活下来了,又多了几十天的生命。在场的医生和护士(有三个是孩子)都认为这是奇迹。
郑晨抱过自己的孩子,看着那个粉嘟嘟的小生命大哭的样子,自己鼻子一酸也哭起来。
“郑老师呀,你应该高兴才对!”接生的医生在床边笑着说。
郑晨抽泣着说:“你们看他哭得多伤心,他肯定知道未来的路有多难呢!”
医生和护士们相互对视了一下,都露出有些神秘的微笑,然后他们把郑晨的床推到窗边,撩开窗帘让她看外面。明亮的阳光照了进来,郑晨看到,蓝天下高层建筑静静地立着,路上不断有汽车驶过,医院大楼前的广场上稀稀拉拉有几个行人……城市还是昨天的城市,觉察不到任何变化,她疑惑地看了医生一眼。
“世界试运行已经开始了。”医生说。
“什么?这已经是孩子世界了吗?!”
“是的,试运行已经开始四个多小时了。”
郑晨的第一个反应是抬头看看电灯,后来知道这是试运行开始时人们的普遍动作,好像电灯就是世界是否正常的惟一标志。灯都在稳稳地亮着。
昨天晚上,新世界试运行的前夜,郑晨是在噩梦中度过的,她在梦中看到自己的城市在燃烧,她站在中心广场大声喊叫,但没见到一个人,似乎这城市里只剩下了她自己……但现在她看到的,是一个如此宁静的孩子世界。
“郑老师,您看看我们的城市,运转得像一首轻音乐那样和谐呢。”一名孩子护士在旁边说。
医生说:“你的选择是绝对正确的,对于孩子世界,咱们以前都太悲观了,现在看来孩子们会把世界运行得很好的,说不定比我们还好。你的小宝宝绝不会经历你想象中的那么多苦难,他会很幸福地长大的,你放心好了。看看外面的城市,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郑晨久久地看着窗外宁静的城市,听着外面传进来的大都市的细微声音,这真是一首音乐,但不是小护士说的轻音乐,而是一首最美的安魂曲,郑晨听着听着又流下泪来。这时,她怀中的宝宝停止了啼哭,第一次睁开美丽的小眼睛,惊奇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郑晨觉得自己整个溶化了,化作一团轻云,一个幻影,她生命的一切重量,都转移到怀中的这个小生命上。
已到深夜,在信息大厦中的这一群小国家领导人并没有太多的工作可做,各个行业领域的工作都由中央各个专业部委处理了,他们大部分时间只是看着孩子国家的第一次运行。
“我说过,我们可以做得很好的!”华华看着大屏幕上一次次出现的试运行正常的报告,兴奋地说。
眼镜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我们什么也没做啊,你总是盲目乐观,要知道,大人们还在,铁轨还没悬空呢!”
华华好一阵儿才想起来眼镜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他把头转向坐在旁边的晓梦。
“当一个小小的家庭只剩下孩子的时候,生活都是很难的,别说一个国家了。”晓梦两眼看着外面说。这时,环形墙壁已被调成全透明,四周出现了北京灿烂的灯海。
这时,人们都抬头仰望,透过透明的天花板,可以看到夜空中出现了一簇簇白色的闪光,那闪光很强,每出现一次,都给夜空中的几片残云镶上了银边,在大厅的地板上映出了人影。这种闪光在这几天夜里常常出现,大家都知道,那是在上千公里的太空轨道上爆炸的核弹。在世界交接前,各个有核国家纷纷宣布全部销毁核武器,把一个干净的世界留给孩子们。那些核弹大部分在太空中引爆,也有一些被发射到绕太阳运行的轨道上去,在超新星纪元陆续被行星际飞船发现并作为燃料。
看着那些来自太空的闪光,总理说:“超新星教会了人类珍惜生命。”
有人接着说:“孩子们的天性是爱好和平的,战争肯定会在孩子世界消失。”
主席说:“其实把超新星称为死星是完全错误的,冷静地想想,构成我们这个世界的所有重元素都来自于爆发的恒星,构成地球的铁和硅,构成生命的碳,都是在远得无法想象的过去,从某个超新星喷发到宇宙中的。这颗超新星虽然在地球上带来了巨大的死亡,却很可能在宇宙的别处创造出更为灿烂的生命,超新星不是死星,而是真正的造物主!人类也是幸运的,如果它的射线再稍强一点儿,地球上就不会剩下一个人了,或者更糟,剩下一两岁的娃娃们!这颗超新星对人类甚至可能是一颗福星,不久,世界将只剩下十五亿人,这之前威胁人类生存的许多问题可能在一夜之间迎刃而解,被破坏的自然生态将慢慢恢复。我们留下的工业和农业体系,即使只运行起三分之一,也可毫不困难地满足孩子们的一切需要,使他们生活在一个现在无法想象的富足社会中。他们不必为生活物质而奔波,从而有更多的时间从事科学和艺术,建立一个更完美的社会。当超新星第二次袭击地球时,你们肯定已经学会了怎样挡住它的射线……”
华华抢着说:“那时我们会引爆一颗超新星,用它的能量飞出银河系!”
华华的话引起一阵掌声。主席高兴地说:“孩子们对未来的设想总比我们前进一步,在同你们相处的这段时间里,这是最使我们陶醉的。同志们,未来是美好的,让我们用这种精神状态迎接那最后的时刻吧!”
公元钟
最后告别的时刻终于来到了,十三岁以上的人们开始汇集到他们最后的聚集地去迎接死亡。公元人大部分是悄悄离开的,没有让他们正在专心工作的孩子们知道。后来的历史学家认为,这个决定是十分正确的,很少有人能有那样的精神力量,去承受这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生离死别。如果公元人在这最后的时刻都去见他们的孩子一面,整个人类社会可能完全陷入精神崩溃之中。
最先离开的是病情最重的人和较为次要的工作岗位上的人,他们乘坐各种交通工具离开,那些交通工具有的要跑很多趟,有的则一去不回。
被称为终聚地的最后聚集地都在很偏僻的地方,很大一部分设在无人烟的沙漠、极地甚至海底。由于世界人口猛减至原来的五分之一,地球上大片地区重新变成人迹罕至的荒野,直到很多年后,那一座座巨大的陵墓才被发现。
“我如今把一件奥秘的事告诉你们,我们不是都要睡觉,乃是都要改变,就在眨眼之间,号筒末次吹响的时候。号筒一响,死人就要复活成为不朽的,我们也要改变,必朽的总要变成不朽的,必死的总要变成不死的……死啊,你得胜的权势在哪里?死啊,你的毒钩在哪里?阿门——”
电视上,身着红色长袍的梵蒂冈教皇正在诵读《新约全书·哥多林前书》的第十五 章,他在向全世界做公元世纪的最后祈祷。
“该走了。”郑晨的丈夫轻轻地说,同时弯腰从小床上抱起熟睡的婴儿。郑晨默默地站起身,拿起一个大提包,里面装着给孩子用的东西,然后去关电视。这时,她看到联合国秘书长正在进行公元人的告别演讲。
“……人类文明被拦腰切断,孩子们,我们相信,你们会使这新鲜的创口上开出绚丽的花朵。
“至于我们,来了,做了,走了。
“……”
郑晨关上了电视,然后与丈夫一起最后看一眼自己的家。他们看了很长时间,想把这里的一切都刻在记忆中,郑晨特别看了看书架上下垂的吊兰和鱼缸里静静游动的金鱼,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她会把这记忆带过去的。
走出家门,他们看到林莎的父亲站在楼道里,他们知道,林莎现在在医院里上班,并不知道大人们要离开了。
“林医生呢?”郑晨问。林莎的父亲向开着的房门指了一下,郑晨走了进去,看到林莎的妈妈正拿着一个记号笔在墙壁上写着什么。她已经写了很多,字迹盖满了她能够得着的墙壁。
好孩子,饭在电视机边上,吃的时候一定要把鸡蛋汤热热,记住,千万不能喝凉的!热的时候要用煤油炉,不要用液化汽炉,记住,千万不要用液化汽炉!热的时候要把煤油炉放在楼道里,热完记住把炉子灭掉,记住,灭掉!暖瓶里是开水,塑料桶里是凉开水,喝的时候把塑料桶里的水对点儿暖瓶里的热水,记住,千万不能喝水龙头里的凉水!夜里可能会停电的,不要点蜡,你睡着时忘了吹会失火的,不要点蜡!你书包里有一个手电筒和五十节电池,可能会很长时间没电的,电池要省着用;枕头(左边的上面绣着荷花的那个)下面有一个皮箱,里面放着药,治什么病怎么用都写好了;感冒药可能常用,给你放到外面了,要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不要乱吃药,感冒的感觉是……
“好了,真的该走了。”林莎的父亲跟着郑晨走进来,从他妻子的手中拿走了笔。
林医生茫然地四下看看,然后,她又习惯性地拿起了那个小手提袋。
“我们没必要拿什么了。”丈夫轻声说,把那个小手提袋从林医生手中轻轻地拿走,放到沙发上。手提袋里面只有一个小镜子、一沓纸巾和一个小电话簿,但林医生平时出门总要拿着它,如果不拿就好像少了身体的一部分,惶惶不安。学心理学的丈夫说,这反映了她对人生缺少安全感。
“我们还是拿两件衣服吧,那边冷。”林医生喃喃地说。
“不用,我们感觉不到的,现在想想,我们以前走路时带的东西太多了。”
两家人下了楼,迎面看到一辆已经坐满人的大客车,有两个小女孩儿跑过来,那是郑晨的学生,现在已成为保育员的冯静和姚萍萍。在郑晨眼中她们也是那么弱小,没有别人的照顾自己也难以生活。她们来接孩子,但郑晨抱紧了自己四个月大的孩子,好像怕她们抢走似的。
“这个小弟弟爱哭,你们多费费心;他两个小时吃一次奶,每次90毫升,吃奶后二十分钟就想睡觉,睡觉时要是哭,就是饿了,拉了或尿了他一般不哭;他可能缺钙,我把补钙的口服液放到这个包里了,一定给小弟弟每天喝一支,否则会得病的……”
“车在等着我们呢。”丈夫扶着郑晨的双肩轻轻地说。她本来可能没完没了地叮咛下去的,就像林医生会没完没了地写满所有的墙壁,但终于还是颤抖着把宝宝放到小保育员那细弱的双臂上。
郑晨由林医生扶着向汽车走去,车上的人都在默默地看着他们。突然,宝宝在后面大哭起来,郑晨触电似的回头,看到在小保育员的怀中,孩子的小胳膊小腿从襁褓中露出来乱抓乱蹬,仿佛知道爸爸妈妈正在踏上不归路。郑晨仰面倒下,看到天是红色的,太阳是蓝色的,然后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汽车开了以后,林医生无意中向窗外看了一眼,浑身顿时僵住了:她看到孩子们在远远地向这里跑来,尽管走得很安静很秘密,他们还是发现了。孩子们沿着大街跑,拼命地追着汽车,同时都挥着手在哭喊着什么,但汽车加速很快,把他们越拉越远。这时林医生看到了自己的女儿,她摔倒了,又爬起来,向汽车的方向挥着手。可能摔疼了腿,林莎跑不动了,蹲在路边双手捂着脸哭了起来。这么远,林医生相信自己肯定看到女儿膝盖上的血,她把大半个身体探出车窗外,一直看着女儿变成一个小点儿消失在远方。
当郑晨醒来时,正躺在开往终聚地的汽车上,一睁眼首先看到的是车座上暗红色的座垫,她觉得那是自己破碎的心流出的血染成的,她心里的血已流干,快要死了,但丈夫的一句话使她又暂时活了过来。
“亲爱的,我们的孩子会艰难地长大,会生活在一个比我们更好的世界里,我们该为他高兴才是。”
“张师傅,我可坐了您大半辈子的车了。”姚瑞的父亲被人扶上车后,对老司机说。
张师傅点点头:“姚总,这次路可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