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兆-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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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电话那一侧转过头来,坚决地闭了眼睛。
早上给她打电话,也许这会让你感觉好些,就在早餐后给她打电话。
这种想法让他得以安心,很快,他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次他没有做梦——或者即使做了,也没有在意识里留下什么印象。星期二的清晨来到的时候,他已经全然忘了开阔地上的野兽的梦。只是非常模糊地记得半夜起来过一次。
这一天,维克没有向家里打电话。
星期二早上五点整,沙绿蒂醒了过来,她也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弄不清了东西南北——黄色的墙纸而不是水墙,彩底绿印窗帘而不是白色印花棉布,一张窄单人床而不是中间已经凹陷下去的双人床.
然后她知道她在哪儿了——康涅狄克州,斯图拉特福特——她突然感到一阵高兴的期望。她可以一整天和妹妹聊天,回顾过去的时光,问问她过去几年一直在做些什么。霍莉还说起过请他们一起到布里奇波特逛逛商店。
她比平时早醒了一个半小时,还有两、三个小时这一家才会有动静。但在到第三天之前,一个人不可能在一张陌生的床上睡好觉——她妈妈曾这么说过,确实是这样。
她听了听周围,静寂中开始有了小小的响动,她看见清晨五点微弱的晨光,它落在半拉紧的窗帘上……黎明的晨光,总是这样白,这样清澄,这样美好。
她听见一块板咯吱地响了一下,一只冠兰鸦开始发它早上的脾气。
今天的第一列通勤火车,开向西港市、格林威治和纽约市。
地板又开始响了。
又是一声响。
这不是房子的沉降,是脚步声。
沙绿蒂在床上坐了起来,毯子和床单跟着她起来,它们汇集在她紫色睡衣的腰上。脚步声正慢慢地下楼。它是很轻的踩踏:光着脚或只穿着袜子。
是布莱特。你和人们在一起生活的时间长了,就会知道他们的脚步声。它是那种在~段若干年的时间内会发生的神秘的事情,就像一片叶子在岩石上留下的形状。
她把盖在身上的东西推开,爬起来,到了门口。她的房间对着楼上的厅,到门口的时候,她正看见布莱特的头顶在消失,他额前的卷发向上立着,然后也消失了。
她跟在他后面走。
沙绿带走到最上面一级台阶时,布莱特正从走廊里消失了,这个走廊贯穿整个房屋,从前门通向厨房。
她张开嘴要叫他……又闭上了嘴。她被这幢房屋吓着了,它沉睡着的,它不是她的。
他走路的方式里有些东西……他身体运动的姿态……但是,已经几年了,那是——
她光着脚很快,但也很轻地下了楼,跟在布莱特后面进了厨房。他只穿着件浅蓝色的短睡裤,睡裤白色的棉腰带拖在他的胯下。尽管才仲夏,他已经很明显地一身褐色了——他生来肤色就很深,像他父亲,很容易晒得皮肤黝黑。
她站在走廊上,看见他的侧影,同样美好、清晰的晨光漫沐着他的肢体。他正顺着火炉、橱台和水槽上的婉拒找着东西。她心中充满了惊奇和恐惧。他很美,她想,每一样我们美的,也都在他身上。这是一个她永远不会忘记的瞬间——她看见她的儿子只穿着短睡裤,有一刻她模糊地理解了他少年时代的神秘,这一刻是这么短,它转瞬即过去了。她的母亲的眼睛被他深深地迷住了,他肌肉苗条的曲线,他臀部的线条,他脚上清晰的脚掌。他看起来……几乎是完美的。
她能看得这样清楚,是因为布莱特没有醒。还是个小孩的时候,他就出现过梦游,那是在他四到八岁之间,总共有二十几次,她终于担心得——吓得——去问了格雷斯汉医生,这事她没有告诉乔。她并不是害怕布莱特精神错乱了——他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看得出他聪明、正常——她是担心他在那种奇怪的状态下会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格雷斯汉医生告诉她,发生那种事的可能性很小,人们对梦游的各种滑稽的看法主要来自一些廉价、缺乏调查的电影。
“我们对梦游知之甚少。”他告诉她,“但是我们确实知道,它在孩子中比在成人中更常发生。意识和身体之间的相互作用不断在增长,不断在成熟,钱伯夫人和在这个领域内做过研究的其他许多人都相信,梦游可能是意识和身体之间短暂、不显著的不平衡造成的一种症状。”
“就像增长的痛苦?”她疑虑地问。
“很像。”格雷斯汉咧着嘴说,他在便笺簿上画了一个钟形的曲线,指示出布莱特的梦游会达到一个顶点,持续一段时间,然后会逐渐减少,最后会消失。
离开格雷斯汉的时候,她对他所说的布莱特不会走出窗户,或走到公路的中;司去的话将信将疑,但还是没有受到多少启蒙。一星期以后,她把布莱特带去了,那时他过完六岁生日刚一、两个月。格雷斯汉在对他的身体进行了全面检查后,宣布他一切正常。确实,格雷斯汉看来是对的。从沙绿蒂认为的最后一次梦游到现在已经有两年多了。
但最后一次的意思是,到今天以前。
布莱特把碗柜挨个打开,又挨个紧紧关上,他搜索着霍莉的烙盘,她的简——艾丽多功能灶上放着的东西,整齐叠着的擦碟巾,咖啡茶奶油瓶,不成套的迪普莱生玻璃器皿。他的眼睛大而无神,她能冷静地确信,那双眼中看到的只是另一个地方的另一些橱柜。
她感到那种古老、无助的恐惧,那种恐惧她几乎已经完全忘记了,那是父母初次遇到孩子们幼年时的各种征兆和身体的离轨时感到的恐惧:出牙,种痘,这都让发高烧变得只是小事一桩,还有哮喘,耳道感染,甚至手脚毫无道理地突然出血。他在想什么?她想,他在哪儿?为什么这事发生在他安静了两年之后的现在?是不是因为新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他看起来并不是非常烦乱……至少现在还不是。
他打开最后一个碗柜,取出一个粉红色的卤汁碟,放到橱台上。
他抬起一个并不存在的东西,哑剧般地向碟子上倒着什么。她手上突然起了鸡皮疙瘩,她已经知道他在哪儿,知道这个哑剧是在干什么了。这是他每天在家里做的事,他是在喂库乔。
她不自觉地向他走近了一步,又停住了。
她不相信那些妻子们关于唤醒一个梦游者会有什么结果的故事——故事说灵魂会永远离开身体,会导致发疯,或突然的死亡——她也不需要问格雷斯汉医生这种故事对不对。
她从波特兰市图书馆借过一本有关的专著……但她也并不真的需要它。她自己很好的常识告诉她,唤醒一个梦游者的结果,只是他醒了——不会有更多的结果,也不会更少。也许会有眼泪,甚至轻微的歇斯底里,但只要人失去方向,就可能出现这种反应。
但她仍然从来没有在布莱特梦游的时候叫醒过他,她现在也不敢这么做。
她说不出的恐惧来自其它方面,她突然非常害怕,又想不出为什么。布莱特实际做出来的喂库乔的梦为什么让她这么恐惧?这本来很自然,他一直就在为库乔担心。
他弯下身,把碟子放下去,他睡裤的腰带和红黑油毡地板的水平面形成了一个直角。他做了一个悲伤的哑剧慢动作。他说话了,像睡着的人那样喃喃低语着,那是一种急促的喉音,让人难以领会。他的话里没有一丝感情,完全是内向的,缩在一个梦的茧里,这个梦是这样的生动,以至于让他隔了两年之久,又开始梦游了。
那些话里没有一点感伤,它们只是在一连串急促的沉睡的叹息中冲出来,但是沙绿蒂的手已经伸向了喉咙,那里的肉是冷的,冷的。
“库乔不再饿了。”布莱特说,这句话从叹息上驶出来。他又站了起来,把卤汁碟捧在胸前,“不再饿了,不再饿了。”
他在橱台前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沙绿蒂也在厨房门口静静地站着。一滴眼泪从他脸上落了下来。他把碟放在橱台上,向门走过来。他的眼睛睁着,但是目光好像什么都没看见,只是毫无感觉地从沙绿蒂身边滑过。他停下来,向回看。
“到杂草丛中去看看。”他对某个看不见的人说。
然后他又开始向她走过来。她站到一边,手仍压在喉咙上。他赤着脚迅速而无声地经过她,进了厅,向楼梯走去。
她转身跟着他,又想起了卤汁碟。
它孤零零地呆在光光的,已经为新的一天准备就绪的橱台上,就像一幅画的焦点。她拿起它,它又从她的手指缝中滑了出去——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指上已经都是滑滑的汗了。她玩戏法般地在它手里转了它几下,想象着在这静静的睡觉时间里它晔拉一声摔碎的感觉。然后她用双手稳稳地捧着它,把它放回架子上,关上了橱门。
她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听见自己心脏在重重地跳动,她在感受自己相对于这个厨房的陌生。她是这个厨房的闯入者。然后她跟着儿子上了楼。
她走到他房间前的走廊上时,正好看见他爬上床。他掀起被子,滚到左侧,他总是这么睡的。沙绿蒂知道一切都过去了,但她仍在那儿又站了一会儿。
有一声咳嗽穿过厅传过来,这又提醒她这里是别人的家。她突然非常想家,有几次她的胃里好像充满了麻气,那种牙医用的东西。在这个静悄悄的美好的早晨,她的离婚的念头是那样不成熟和脱离现实,真像个小孩的胡思乱想。她在这里很容易产生这样的想法,这里是别人的家,不是她的。
为什么他喂库乔的哑剧,和那些急促的叹息的话让她这样惊吓?库乔不再饿了,不再饿了。
她回到自己屋里,躺在床上。
这时太阳已经升了起来,照亮了房间。吃早饭的时候,布莱特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不一样。他没有提到库乔,而且显然,至少在这一段时间,已经忘了要给家里打电话。沙绿蒂在思想里经过一番辩论后,决定暂时不提这件事。
非常热。
多娜把窗子摇得更大了一些——大约开了四分之一,她只敢开那么大——然后靠在泰德的腿上,把他的窗也摇了开来。就在这时,她看见了他腿上的那张皱皱的黄纸。
“那是什么,泰德?”
他抬起头看她。他眼圈下有几道脏乎乎的褐色的痕迹。“恶魔的话。”他说。
“我能看看吗?”
他把它紧紧握了一会儿,然后让她拿过去了。
他的脸上有一种警觉、几乎是财产拥有者的那种表情,这让她立即觉得有些嫉妒。“恶魔的话”很短小,但很强大。
一直到现在她都在竭尽全力让他能好好地活着,不受到伤害,而他在意的却只是维克的咒文。然后她的这种感觉又消失了,变成了困惑、沮丧和对自己的厌恶。首先是她把他带进了这种局面,要是她没有在戴比的事上向他让步……
“我是昨天把它放在口袋里的。”他说,“在我们上街前放过去的。恶魔会不会来吃掉我们?”
“它不是恶魔,泰德,它只是一条狗,它也不会吃掉我们!”她说话的声音比她想象得要尖厉,“我告诉你,邮递员来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回家了。”而且我告诉他汽车马上就可以开了,而且我告诉他就会有人来,坎伯一家很快就会回来——
但这样想又有什么用?
“能不能把‘恶魔的话’还给我?”他问。
有一刻,她感到一种完全疯狂的冲动,要把这张浸着汗的皱巴巴的黄色法律文书纸撕成碎片从她的窗口扔出去,她会快意地看到空中飘舞起五彩的纸屑……她把那张纸递还给了泰德。她的两只手抚摩着他的头发,她感到羞愧,惊愕。她怎么了,天哪?这样残酷的想法。为什么她还要让他变得更糟?因为维克?她自己?什么?
这样热——热得难以思考。汗像小河一样从她脸上流下来,她可以看见它滴在泰德的面颊上。他的头发贴在脑壳上形成不大可爱的大块,比它平时中度的金色深了两层。
他需要洗头了,她胡乱地想着,这让她又想起约翰逊的“不再流泪”,它平稳地立在卫生间的架子上,等着什么人把它头朝下翻过来,倒出一、两盖子液体,再倒进一只握成杯状的手掌里。
(不要失去控制!)
不,当然不。
她没有理由失去控制。所有的事都会好,不是吗?当然是。狗不在视野里已经有不只一个小时了。邮递员……已经快十点了,邮递员很快就会来了,那时车里的热也就没什么了。“温室效应”,他们这么叫它。她曾经看过在一份防止虐待动物协会的宣传品,它解释了为什么天这样热时你不能长时间把狗关在车里,这就是因为温室效应。那本小册子说,在停在大太阳下的车里,如果窗玻璃都摇上了,温度可以达到华氏140度,所以出去买东西或看电影时把宠物闷在车里是很残酷很危险的事。多娜发出一声短短的、嘶哑的笑。
鞋子正好套在另一只脚上,不是吗?现在是狗把人锁起来了。
好了,邮递员就要来了。
邮递员一来,一切就要结束了。保温瓶里只剩下四分之一瓶牛奶已经不重要了。今天早上她要上厕所,就用了泰德的保温瓶——或试图用——它溢了出来,品托车里充满了尿味,这种不愉快的味道看来正随着温度的升高而变得强烈。她已经盖上了那个保温瓶,把它从窗口扔了出去,她可以听见它撞在砾石上时发出的碎裂的声音,当时她大叫了起来。
这些都不重要了。试着往保温瓶里小便实在是耻辱和有失身份的事,当然是,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邮递员就要来了——即便他现在还远在卡尔宾大街,在覆盖着长春藤的砖结构邮局前向他蓝白相间的小卡车上装信……或可能地已经开始了他每日的发送,可能已经从117道向枫糖路进发。
但不管怎样,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她很快就可以带着泰德回家,他们会上楼,他们会一起脱衣服,冲澡,但在她和他进浴缸,在淋蓬头底下冲洗前,她会从第二层架子上取下那瓶香波,把盖子稳稳地放在水槽的边上,她会首先洗泰德的头发,然后是她自己的。
泰德又在念那张黄纸了。
他的嘴唇无声地动着,他不是真的在读,不是他未来两年该做的那样(如果我们从这里出去——她叛逆的思想立即毫无意义地加上一句),而是一种死记硬背式的读。驾校训练功能文盲准备驾驶员考试的笔试时,就要他们这样做,她曾在哪儿看见过,可能是在一个故事片里看到的,这不是很让人惊奇吗?人脑怎么能存得下这么多脏东西?当一个人无所事事的时候,这些东西又都吐出来,这不也让人很惊奇吗?这就像潜意识里的一台反向工作的垃圾粉碎机。
这让她想起发生在她父母住宅里的一些事,那时她也住在那儿。
在她母亲的一次著名的鸡尾酒会(多娜的父亲总是这么称呼它们,他说的时候会带着一种能自动让这些话变成黑体的讽刺的语调,这种语调能让萨曼莎变疯)以前不到两个小时,厨房水槽里的垃圾粉碎机不知怎么反了出来~些东西,她的母亲又把这台小机器打开,想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清里干净,就在这时,绿色的粘乎乎的东西突然冲了出来,全都喷到了天花板上。多娜那时只有十四岁,她记得她母亲歇斯底里的激怒让她感到惊恐、恶心。她恶心是因为她母亲在人们面前大发脾气,而这些人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