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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冥伶 (背后灵系列之五)(完结)作者:水虹扉-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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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新任管家又收了我的钱,会为我行方便。”

  万荣生看着花百年几日便衰老憔悴的容颜,看着花百年眼中急切闪烁的光焰,心中不由一软,脱口而出,“好吧,我带你去。”

  花百年和文娜之间的事情,从头到尾他都一清二楚。当年出言提点,亦是不想花百年步他的後尘。

  他明白花百年的痛,正如明白他自己的痛,他们原本就是一样的人。

  所以明知是可能对自己有害的事情,仍是忍不住帮他,忍不住向他伸出援手。

  ********************

  第二日正午,花百年独自来到後宅的枯井旁。

  前院的喧嚣热闹与这里毫无关联,此处空无一人,静谧如死,想必是收下花百年大笔钱财的新管家,为他行了方便。

  花百年带了一根撬棍,一根结实长绳,以及一条麻袋。

  他将井上压着的大石撬开之後,一股恶臭就扑鼻而来。

  他用布帕系住口鼻,把长绳的一头系在井畔的松树上,另一头系在自己的腰上,慢慢朝井下滑去。

  枯井并不深,井口狭窄,内里却很宽敞,井壁生着黯绿黏滑的青苔。

  花百年很快到了井底。

  正午的阳光自井口处渲泻入井内,花百年能够将周围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一具半腐烂、蓬乱着卷发,穿着桃红色旗袍,散发着恶臭的尸体,面朝下躺在井底一角。

  花百年上前,伸出手抱起那具尸体,面朝尸体的脸。

  尸体已经发涨变形,皮肤泛着亮亮的黄光,仿若轻轻一戳,就会冒出尸水。文娜原本精致动人的五官,此时丑陋的扭曲着,完全看不出曾经的轮廓。

  面对这令人恐惧的丑恶异相,花百年却并不惧怕,只觉凄怆悲凉。他小心翼翼的将尸体负在背上,再用绳子固定之後,爬出枯井。

  接着,他将她用麻袋盛了,把撬开的石头移回原位之後,背着她离开了杨府。

  生前,她一直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如今,他终於可以带她离开。

  ********************

  离开杨府之後,花百年亲手整理了文娜的仪容,亲手将她火化埋葬。

  在她紧攥的右手中,花百年发现了吕青送她的钻戒。这也是在世上,她唯一能够留给花百年的东西。

  文娜被埋在城郊一个不起眼的山头上,坟前立了一块石碑。因为害怕杨司令发觉,石碑上没有写文娜的名字。

  此时此刻,正值傍晚时分。花百年半蹲在文娜的坟前,抚摸着那块光滑冰冷的青石碑,如同抚摸着文娜的面容。

  “文娜,如果你泉下有知,会怨我吗?”花百年喃喃自语,声音嘶哑难当。

  明明爱着她,却将她推给别人。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如果早知道吕青不可靠,他绝不会再做那样的决定。

  杨司令权势熏天,当年的他撼动不得,如今的他亦撼动不得。当年他选择逃避文娜,如今他只能掩埋文娜的尸体。

  但如果,他能够再稍微有勇气一些,或许能够和她同埋於地下。

  如果他能够再稍微有勇气一些的话,文娜不会至死都不知道,他仍爱着她。

  她活着,他不能为她做什麽;她死了,他亦只能为她寻一块贫瘠之地埋骨,立一块无字石碑。

  仅此而已。

  他胸前用红线悬挂的钻戒,不时与青石碑相撞,发出轻微的叮叮声。

  “花老板安好。”身後传来女孩子悦耳的声音。

  花百年有些惊惶的转头,只见一个短发、穿着朴素学生装的女孩子,笑盈盈的望着他。

  女孩子很漂亮,十八九岁的模样,浅麦色皮肤,唇角上翘,不笑时也像笑的模样。

  “你是谁?来这里做什麽?”花百年站起身,警惕的望向女孩子,觉得她有些眼熟。

  “我是安齐眉。”女孩子笑笑,“我想,花老板应该听过我的名字吧。”

  “许愿坊安氏兄妹,大名如雷贯耳。”花百年想了想,眼神渐渐缓和,“之前我见过安奇陵,你们很相像。”

  “见过我们的人,都这样说。”安齐眉双眸清澈明媚,“至於我来这里的原因,是想要帮助花老板。”

  花百年微微皱眉,忽然想起之前,安奇陵曾预言他命不久矣。

  如果这预言是真,那倒也好,他可以追随文娜於地下。

  反正在这个世上,他已经没有留恋的东西。

  “我并不需要帮助。”花百年回答安齐眉。

  “花老板不惧怕死亡,但那是因为,花老板不清楚死後的世界。”安齐眉看透了花百年的心思,微笑道,“花老板以为死了,就能和文娜小姐在一起吗?如果是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

  “你是什麽意思?”花百年惊讶不已。

  “我的用意,花老板将来自然会明白。”安齐眉微微躬身,朝花百年行了个礼,转身离开,“我相信在未来的日子里,花老板一定会接受我们的帮助。”

  “喂!你别走!”此时此刻,花百年心中已是大感惊骇,想要追上她问个明白。

  然而她看似闲庭漫步,背影转眼间却消失在花百年的视野之中。

  ……

  入夜之後,花百年混混噩噩回到了梨园。

  刚进门,就见花想容迎了上来,声音戏谑中带挑衅,“哟,这不是班主吗?才几天不见,怎麽变成了这般模样?”

  花百年抬头看了花想容一眼,并不答话。

  花百年只有十八岁,几天时间,却已斑白了头发,眼中更是失去了灵动明媚,只余一片死气弥漫。

  安葬文娜之後的花百年万念俱灰,再也回不到从前那个艳丽多姿的名伶。

  “班主好几天没挂牌唱戏了,这城里的贵人们可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呢。”花想容笑道,“还有甄将军,这些天没见班主,都发了好几次脾气呢……幸好我给甄将军送去一个新来的孩子,他才没怪罪下来。班主,你是不是好好该谢谢我?”

  花百年望向花想容,唇角勉强牵出一抹笑,“多谢。”

  文娜已逝,他在这世上也了无生趣,已经不愿和任何人争任何东西。

  现在的他,只一心想着安齐眉的话,想着自己死後的归宿。

  “班主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好呢。”花想容微微皱眉,“我看,班主这些天都没办法登台了,还是回家去休息吧。”

  花百年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花想容看着花百年远去的背影,心中并没有想像中的快意。

  因为这场胜利,并不是花想容争取到的,而是花百年自己放弃。

  ********************

  自花百年葬了文娜,便生起了一场重病,在他的住所闭门谢客。

  开始的时候,还有从前的相好,甄将军等人过来看他。然而那些人本就拿他当玩物,哪有真心相待的,见他嗓子坏了,容颜憔悴,性情更是变的沈闷不讨人喜欢,便也不再登门,自去找新的乐子。

  一起唱戏的师兄弟,他前些年骄横时得罪了个遍,大都巴不得他有这天,谁肯来探他;至於少数知道当年他性情大变真相,对他尚有怜悯之意的花百龄、万荣生等人,他亦不愿受人施舍,总是找借口将其拒之门外。

  花百年却也不在意门前冷落,只是每日苟延残喘,却又拒绝就医,就这样一日日拖着。

  如此过了半月有余,花百年沈屙日重,竟是日日呕血,再不能起身。

  这天深夜,花百年昏昏沈沈躺在床上,只觉得身子虚弱瘫软,眼前幻象翩叠,皆是他与文娜的从前。

  他看到他与文娜在杨府的初遇,看到梨园的後台之上,文娜用棉纸蘸了卸妆油,一点点替他擦去脸上的油彩。

  他看到文娜巧笑嫣然的说,要跟他去延安。他看到她凭栏站在夜风中,长发飘扬,口口声声问他能不能继续四年前的感情。

  忽然听到服侍他的丫头小玉,在他耳畔怯生生道:“先生,有一位叫安奇陵的人找您。”

  花百年闻言精神一振,用尽全身的力量掀开沈重眼皮,勉强从床铺上支起身体,“快……快让他来我这里……我等他很久了……”

  丫头应声离去,之後门帘掀动,花百年看见安奇陵穿一袭素白缎子长衫,来到他面前。

  他看到在安奇陵的旁边,跟着身体呈半透明状态的安齐眉。

  “……二位请坐。”花百年见此异像,心中却并无惊异,“二位深夜到此,想必是百年大限已至?”

  安奇陵在他对面坐下,点头道:“正是如此。”

  “哈哈。”花百年短促的笑了一声,以袖掩唇,呕出口血,容色一片平静,“那麽,谈谈你们送我去文娜身旁,所需要的报酬吧。”

  安奇陵道:“这样的话,先容我向你简单解释一下死後的世界,方便我们往下谈。”

  “我听着。”花百年点头。

  “人死之後,除非生前具有极大怨念遗於世间,否则便会忘记前生,进入轮回。这也是上天悲悯世人,不忍业障执着之苦带入来世。”安奇陵开始解释,“文娜小姐现在,大约已经尽忘前生记忆,进入轮回,等待合适的机会转生。”

  “依你所言,如果我死之後亦进入轮回,那麽我们……就算来生再会,也不可能记得彼此了吧。”花百年的脸上浮现出一层焦急之色。

  安奇陵道:“文娜小姐,是不可能再记得你了。但是,我却有法子,让你成为她的背後灵。这样,无论她如何轮回转世,你都能在她身边守护,与她须臾不离,直至天地洪荒,不知你可愿意?”

  “我愿意,愿意!咳咳咳……”花百年情绪激动的叫出声,继而是一阵喘不上气来的咳嗽。

  她此生这般痛苦惨烈,他带给她的亦只有伤害,他宁愿她永不记起。他只求在未来的轮回之中,静静守护她,看着她幸福快乐。

  花百年咳喘了半晌,又呕出几口血,方才渐渐停止,“如果你们真能办到,我愿散尽恒产做为报酬。”

  “我们不需要你的钱财。”安奇陵笑道,“只要你答应,在你放弃成为文娜小姐的背後灵时,将你的魂魄交给我们。”

  “我不会放弃文娜,永远不会。”花百年亦笑,“这桩交易,你们亏大了。”

  “吃亏与否,由我们自己判断。”安奇陵从椅子上站起身,“如此,契约成立,告辞。”

  花百年看着安氏兄妹离开,眼中有异样光焰跳跃不止。

  ……

  安奇陵与安齐眉并肩,步出花百年的大宅。

  此刻灯火阑珊,四下里万籁俱静,只有安奇陵的脚步声,在街道上回响再回响。

  两人步出宅门没多久,忽然听到宅内传来丫头小玉凄厉的哭声,“先生!先生!”

  安奇陵停下脚步,转身望向朱红宅门,朝安齐眉笑道:“没想到花老板这样性急。”

  “是啊。”安齐眉也笑,看着一簇莹莹绿光晃晃悠悠,自门口处向他们飞来,於是伸出手,收了那簇属於花百年的魂魄,“只是不知花老板得偿所愿之後,会不会失望。”

  “依我看,他必定会失望。”安奇陵轻叹,“如同这数百年间的我们。”

  “是啊,就算再怎麽等待,再怎麽守候,死去的人就是死去了。”安齐眉仰头望着晴朗夜空,眼角处似乎有一点潮湿的痕迹,“经过轮回的那个人,已经不是最初所爱的人。”

  “所以说……”安奇陵摇摇头,摆脱掉心中萦绕的感伤,微微勾起唇角,“这桩买卖,我们有赚无赔。”

  安齐眉咯咯的笑,伸手虚虚揽住安奇陵的胳膊,“安奇陵,你真是个奸商。”

  ********************

  因果律内,时光倏忽过往,不曾为任何人、任何事物停留等待。

  寒冬的深夜,郊县一间简陋的小诊所内,大着肚子、头发蓬乱的年轻女人正仰躺在床上嘶喊挣扎,脸色惨白,满头满脸的汗水。

  “加油,用力,就快好了!”穿着油腻白大褂的中年胖护士,在年轻女人的身旁,按压着她鼓胀的肚子。

  “疼、疼死了!”年轻女人摇头惨叫呻吟,“我不生了!我不生了!!”

  花百年站在床畔,静静看着婴儿自年轻女人双腿间露出头,看着护士将那皱巴巴红通通的小身体拽离母体,不知道自己应该欢喜还是悲哀。

  五十多年轮回中的寂寂等候,文娜终於得以转生。

  原本以为这一次她能得到自己的幸福人生,谁知刚刚降世,就面对这样不堪的局面。

  年轻女人名叫匡莉,今年刚满十六岁,从小爸爸去世的早,由妈妈李琛拉扯着长大。

  李琛脾气怪异暴躁,匡莉自小和她关系不好,稍大些便辍了学,常常在外面和一些不三不四的男男女女鬼混,很少回家,李琛也管不了她。

  匡莉年龄小不懂事,身边没有人正确的教导她一些事,所以在鬼混的过程中,她连自己怀孕了也不知道,只认为自己发胖。直到肚子大的超过接受,她这才惊慌失措回家。

  李琛见状,把女儿痛骂了一顿,然而匡莉怀孕超过六月,如果堕胎会有生命危险,最後只能选择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以李琛家的条件,不允许上大医院,再说传出去也丢人。於是今天,这个不受任何人欢迎的小生命,就这样在简陋的诊所来到世间。

  生下孩子後的匡莉全身脱力,脸色惨白,半张着嘴仰躺在床上喘息。

  中年护士替孩子剪了脐带,把大哭大叫的孩子抱到匡莉面前,笑道:“是个男孩子呢,很健康,你看看。”

  匡莉费力的转了下眼珠,望向那皱巴巴红通通、小老鼠一样的婴孩,神情盛满厌恶,声音虚软,“……真丑。”

  “小孩子麽,生下来都是这样的,过几个月就好看了。”护士笑着。

  就在这时,匡莉的脸色忽然变了。她原本惨白的脸,渐渐发青,额上汗珠颗颗涌现。

  “疼!疼啊!!”匡莉在床上打起了滚,手指陷入床单,嘶声惨叫。

  “怎麽了、怎麽了!”护士将婴儿放在一旁,察看匡莉的情况。

  只见匡莉的双腿间,鲜血正汩汩而出,很快染红了半幅被褥。

  护士慌了神,朝门外大叫,“外面的,快进来!!”

  在门外等候的李琛冲进来,满脸焦急,“我女儿出什麽事了?!”

  护士急道:“产後大出血,我这里没法输血急救,必须尽快送医院!快,你背上她!”

  李琛听到护士这麽说,只觉得神智都有些混乱不清了,连忙俯下身,让护士将裹着被子的匡莉放在背上,背着匡莉,和护士一起往诊所门外冲去。

  人命关天,三人走的太匆忙,连诊所的门都没关。

  寒冷夜风夹着雪花,一次次扑打着门扉,木门吱呀吱呀的响,在冷风中垂死挣扎般。

  刚出生的、不被任何人期待的婴儿,因为母亲产後大出血,就那样独自赤身裸体的躺在床上,躺在满屋的冷风中,发出凄厉尖锐的哭声。

  “我可怜的文娜。”花百年望着婴儿叹息,眼眸中满是深深怜惜。

  花百年拂袖,被冷风吹打的木门骤然关严,又有毛毯棉被自动飞起,严严的替婴儿裹好。

  婴儿渐渐不再哭,皱着一张小脸,还无法睁开的双眼虚虚眯着。

  花百年来到婴儿面前,款款俯下身,用虚无的手指,抚过婴儿的脸,轻轻哼唱道:“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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