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腹-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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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心疼得流下了泪水,说:“再怎么的,登科你也用不着对自己如此残忍啊!”
残忍!这两个字让杨登科猛然回过神来。他觉得聂小菊不愧是当老师的,对中国语言的理解还算透彻,只残忍二字就把什么都说穿了。
世道如此,你不对自己残忍,生活就会用加倍的残忍来对待你。
二十七
没两分钟,董志良就坐着袁芬芳的车赶到了九中。
这时杨登科已躺倒在医务室里的窄床上。校医也是胀屎挖茅厕,还在忙着找器械,煮针头和纱布,做些简单的准备工作。这里不像正规医院,谈不上什么规范管理,应急能力非常差,要什么没什么。
董志良虽然在电话里早知道杨登科受了伤,但走进医务室时,一见杨登科脸上肿包高耸,血肉模糊,还是惊骇不已,倒吸了一口凉气。
此前杨登科眼睛虽然望着天花板,两只耳朵却一直支愣着,捕捉着外面的动静,所以董志良和袁芬芳下了车,刚出现在医务室门边,杨登科就挺挺身子,要坐起来。这一下校医已做好准备,正待动手,便按住他,不让他起身。杨登科扒开校医的手,还要挣扎,董志良已来到床前,扶住他的肩膀,说:“登科你受苦了!”
“老板……”杨登科一声呼唤,喉头突然梗住,泣不成声了:“我以为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您了!”董志良大受感动,低头瞧着杨登科那张惊心动魄的脸,同时在他肩膀上拍着,动情地说道:“我们不是又见面了吗?”
在场的两位女人都受了感染,掉过头去,抹起眼泪来。
过了好一阵,董志良的目光还不愿离开杨登科额上肿得老高的血包和皮开肉绽的刀痕,好像那不是伤在杨登科身上,而是疼在他董志良的心里。安慰了杨登科几句,董志良又咬着牙骂道:“这些伤天害理的家伙,真是下得了手。”还回头问校医:“不会破相吧?”校医说:“处理得及时,应该不会有什么影响。”
董志良认真地点点头,说:“那就好,那就好。”握着杨登科的手用了用力,说:“你也听到了吧?没事的,再坚持一下,好好配合医生。”杨登科听话地嗯了一声,董志良这才放心地退到一边,给校医让出工作的位置。
杨登科的样子虽然惨不忍睹,其实伤的都是皮毛,可谓无伤大雅。校医将几处伤口洗净,敷些消炎膏,又打了破伤风针,还给了两瓶药,就把杨登科给对付了。
出得医务室,杨登科从身上掏出两筒曝了光的胶卷,递到董志良手上,简单说了说下午跟两位歹徒搏斗的经过。董志良望一眼袁芬芳,回头对杨登科说道:“登科你非常清楚,上午咱们几个人一直呆在一起,这两筒胶卷里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只不过何场长给我和芬芳多拍了两张合影,竟让他们如此大动干戈。”杨登科说:“也不知那两位歹徒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一直不太吱声的袁芬芳说:“还能是什么人?志良的对手呗。”
董志良觉得袁芬芳说的是实情,说:“估计他们已暗中盯了我们好一阵了。”
董志良告诉杨登科,不久前省委做出决定,要将贵都市一名常委领导调往外地任职。为此好几位有些背景的县区委书记和市直单位实权局长立即活跃起来,都想进常委。不想省委组织部却通知市委,将派员到贵都来对董志良进行民意测验。这就意味着那几位活跃分子的愿望落了空,他们于是想把董志良弄下去,好取而代之。只是董志良也没有别的什么把柄握在他们手上,他们才瞄上了这两筒胶卷,无非是想将董志良和袁芬芳的照片公之于众,借题发挥,搞臭董志良,让他进不了常委。
下午两位歹徒要抢胶卷时,杨登科就隐约察觉到了他们的意图,却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层内幕。杨登科不免感慨,人在官场,真是险象环生啊。
不觉就到了小车旁。董志良吩咐杨登科说:“登科你在家休息几天,有空我还会来看望你的。”杨登科说:“这点伤痛算不了什么,明天我就去上班,不然老板要出去办什么事,没车坐不方便。”董志良说:“这几天没什么事要出门,你放心在家养伤就是。”杨登科说:“我还没这么娇贵吧?”董志良说:“没娇贵也得在家里呆着,你一张破破烂烂的脸,人家见了,问长问短的,你也难得答腔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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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登科还要说什么,董志良止住他,说:“别嗦了,这是政治任务。”
好一个政治任务!杨登科当即听出了董志良话里的真正意思。杨登科是他的专车司机,董志良是怕别人将杨登科的脸和他进行联系,那就有些说不清了。杨登科于是点点头说:“那我就坚决按照领导的指示办,完成这个政治任务。”董志良笑道:“人家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你还幽默得起,看来是伤疤没好就忘了痛了。”
说着上了车。又摇下车窗,对杨登科和聂小菊说:“两位回吧。”杨登科说:“领导先
走。“董志良说:”好好,我们先走。“袁芬芳开车。小车已经启动了,杨登科又奔过去,特意提醒董志良道:”老板,我不在你身边时,你千万要多加小心。“董志良说:”谢谢!不过你不必替我担心,他们的目的只是想把我搞臭,还犯不着要我这条小命。“
小车出得九中,袁芬芳对董志良说:“志良,你应该感到荣幸才是,有这么对你死心塌地的部下。”董志良说:“是呀,杨登科确实挺不错的,我跑了这么多单位了,还从没碰到过他这么忠心耿耿,自愿为你两肋插刀的。”袁芬芳说:“毛主席曾教导我们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他肯定是想得到你的提拔或重用,才这么卖命。”董志良说:“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人家对你好,尤其是你在台上时,抱有个人的目的,再正常不过。但杨登科能做到这一步,实属不易啊。你不知道,刚才在医务室里,看到他那张破烂不堪的脸,我真是感动不已。”
袁芬芳望望董志良,说:“我当时也看出来了。”又说:“杨登科好像已是干部了吧?”董志良说:“半年前给他转的。”袁芬芳说:“下一步看来得给他安排个什么副主任副科长之类的了。”董志良说:“原来我打算明年再考虑这事,刚才在医务室里我改变了主意,过两个星期就召开党组会,提他做办公室副主任。”袁芬芳说:“他做了副主任,你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好司机?”董志良说:“提他做副主任,可以让他分管一些办公室的工作,但主要还是跟我跑。”袁芬芳说:“你这倒是两全齐美的办法。”
董志良是个说到就要做到或想到就要做到的人,还不到两个星期,他就正式在研究人事的党组会上将杨登科名字提了出来。董志良是党组书记,党组书记说要提拔谁,党组副书记党组成员还有什么屁可放的?于是杨登科做办公室副主任的提议被一致通过。
这天的党组会散得比较早,会后董志良还要出去办事,上了杨登科的车。杨登科只在家里呆了一个多星期,脸上的疤痕一消失就上了班。
出了农业局,董志良用一种淡淡的语气告诉杨登科,党组已提议通过了关于提拔他做办公室副主任的决定。尽管这是杨登科预料之中的事,但他眼前还是晃悠了一下,激动得差点要风瘫了。不过杨登科还是坚持着不让自己风瘫,因为他得继续为董志良开蓝鸟。
陪董志良办完事,杨登科还是没法抑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下班回到家里,让聂小菊炒了几碟家常菜,自斟自酌起来。登科进步的夙望终于实现了,这可是一个不小的台阶。杨登科想好好犒劳犒劳自己,享受一下成功的喜悦和自豪。
因为是在家里,不用推杯换盏,不用虚与委蛇,自然喝得随意放松,畅快淋漓。慢慢杨登科就有了一些醉意,眼前模糊起来,桌旁的老婆和杨聂成了重影。杨登科莫名地想起不久前听到的一则小笑话,有些按捺不住,就支开杨聂,说给聂小菊听。
说是一位当干部的走进酒店喝酒,刚喝得起劲,有人进来说:“高声你的专车被小偷开走了。”他立即跑出去,到了门边才想起自己没有专车,转身进了酒店。喝了两口,又有人进来说:“高声,你二奶跟人跑了!”他赶紧跑出去,朝一部正行驶着的小车追了一段,忽想起自己没有二奶,又回到酒店里继续喝酒。喝得正痛快,又有人跑进来说:“高声,你已经提拔做领导了。”他慌忙跑出去,打的赶到组织部,才猛然想起,自己的名字不叫高声。
聂小菊没觉得这个笑话有什么可笑的,说:“你们这些臭男人,成天就想着专车二奶和当领导。是不是当领导就是为了拥有专车二奶,有专车二奶的就是领导?”杨登科说:“这当然不是绝对的。不过行走在这个世上,想出人头地,却是人之常情,没什么错。不想做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不想当领导的干部也不是好干部嘛。”
也许是得意,杨登科话也多起来,继续发挥道:“你想李清照一女流之辈,还生当为人杰,死亦做鬼雄,何况我等须眉男子?不过我知道自己这辈子是做不了人杰了,但作为一介小小司机,最重要的无非就是开好车子,傍紧主子,找准位子,赚足票子,挣够面子。这就叫做五子登科。五子是有因果关系的,前二子是前提,有了这样的前提,才可能谋得到自己的位子,有了位子,才可能赚得到票子,金钱社会,自然是有票子才做得起人,才够面子。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人生在世,活得没有脸面,真是生不如死啊。”
说着话,杨登科并没忘了往嘴巴里灌酒。聂小菊知道男人的习性,得意了就跟马尿过不去。何况平时杨登科也难得放松一回,也不怎么阻拦他,任他喝个满意。
慢慢酒劲就上来了。
怪就怪,酒劲上来了,得意劲却下去了。杨登科竟然生出无限感慨,心想自己现在已经做上了办公室副主任,可说是如愿谋到位子,正式登科,步入官员行列,虽然是最基层最小的官。但再基层再小的官也是官,已经完成了从民到官的历史性转折和重大飞跃,不用将自己混同于普通老百姓了。换句话说,只要不是普通老百姓,就人模狗样,算有面子了。可这面子是用什么换来的?是用里子换来的啊!里子是什么?里子是人的尊严,里子是人的灵魂,里子是人那脆弱得不能再脆弱的内心。这么多年以来,谁知道自己的里子受了多少压抑,挨了多少委屈?遭了多少伤害?
一时间,杨登科不禁百感交集,像打烂了五味瓶,甜酸苦辣咸一齐涌上心头。他一辈子也没法忘记曾经的那些屈辱:巴结领导,领导不屑;讨好群众,群众不理;求人办事,事没办成,还要受人耍弄,甚至拿着亮花花的票子都送不出去。还有更难忘怀的,就是两个多星期前的那个下午了,现在想来,两位歹徒的拳脚和砖头其实仅仅伤着一点皮毛,只有自己给自己的那一刀和那一砖头,才真正地伤及到了自己那深深的里子。
杨登科忽然莫明其妙地想起那次和钟鼎文在海天歌厅见识过的那个人妖来,当时觉得那是一种戕害人性的严重变态,如今思之,自己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变态呢?只不过人家的变态是肉体上的,而自己的变态则是深层的精神和灵魂上的。这么说来,自己也是某种意义上的人妖了。
这么想着,杨登科忽觉鼻子一酸,通红的眼睛越发混浊了。
聂小菊见杨登科神色不对,去卫生间拿了条湿毛巾,想让他抹把脸,清醒一下头脑。回到客厅,便见杨登科涕泗横流,眼睛不是眼睛,嘴脸不是嘴脸了。聂小菊知道不能再让杨登科这么喝下去,夺走他的杯子,把毛巾塞到了他手上。杨登科却扔掉毛巾,拿起酒壶往嘴里倒。聂小菊又伸手过来抢走了酒壶。杨登科勃然大怒了,猛地一脚踢翻桌子,桌上的碗筷杯碟哗啦啦砸到了地板上。
望着一片狼藉的屋子,杨登科怔了片刻,忽然蹲到地上,抱头痛哭起来。
其实那不是哭,要知道,男人是不会哭泣的。确切点说那是嚎。这天晚上,杨登科直嚎得昏天黑地,哭得风声鹤唳,好像已到了世界末日一样。
聂小菊并不生气,也不去理睬杨登科,任他嚎个够,只低了头拣拾地上的东西。等聂小菊收拾干净屋子,杨登科也停止了嚎叫,安静下来,最后孩子样歪在沙发上沉沉睡去。聂小菊没法搬他到床上去,又怕他着了凉,就抱来一条被子盖到他身上。
这一顿酒醉,这一顿嚎哭,让杨登科将心头的块垒都释放了出去,第二天早上醒来,他就没事人一样了。他好像将昨晚的事都忘了个一干二净,一边吃着聂小菊准备的早餐,一边聊起闲话来。放下碗筷,杨登科就精神饱满地出了门。
走进农业局,上班时间还差五分钟,院子里静悄悄的。杨登科觉得自己已是办公室副主任,身份不同以往,心情畅快,九中到局里的那段距离也缩短了。这就叫做春风得意马蹄急啊!杨登科终于体会到了这句老话的真正含义。
不一会董志良和蔡科长进了传达室。杨登科正要上前跟他们打招呼,董志良先向他招了招手。杨登科一路小跑到了董志良身边,说:“老板有何吩咐?”董志良说:“刚才我跟蔡科长说了个意思,今天就将你那副主任的文给下了。”杨登科说:“谢谢领导的栽培!”
董志良笑望着杨登科,说:“你现在可是杨主任了,本来我也不好再让你当主任的给我开车,只是要找到满意的司机并不容易,所以还得委屈杨主任跟我跑一阵子,等物色到可以接替你的人选后,你再交出方向盘,多管些办公室的事。”杨登科忙说道:“老板这是批评我了,我可没把自己当什么主任看待。你可千万不要物色司机,我不想也管不了办公室的事。我没别的能力,就开开车还行,我要一心一意给您开蓝鸟,开一辈子。”
如果想给领导开一辈子的车,那又急着转干提拔什么呢?杨登科这话也太假了点,董志良还能听不出来?但也是怪,这明明白白的假话听着就是顺耳,仿佛竹制的痒抓,挠得董志良浑身舒服,轻轻笑道:“谁叫你给我开一辈子的车了?若是这样,那国家还费尽周折将你转干提拔做干嘛呢?”
董志良这话说得确有水平,好像压根就不是杨登科想转干提拔,而是国家缺少他这么一个难得的人才,非将他转干提拔不可似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国家干部嘛,国家不让你转干提拔,你还真转不了,提不了,既然国家转了你,提了你,那你跟国家的关系就非同一般了,也就是常说的生是国家的人,死是国家的鬼了。
办公室副主任属于副科级,在局里也算是中层领导了,虽然还是并不入流的所谓领导。要在一年多以前,杨登科可是连想都是不敢这么想的,不期然一转眼,自己就是国家干部,就是领导了。杨登科自然别提有多么舒畅了。由于是初做领导,缺少历练,涵养还不够,这舒畅就明明白白写在杨登科脸上,旁人都明显地感觉出来了,说:“杨科哪,看你面色红润,印堂发亮,如果晚上停电,只要你在场,那些应急灯什么的怕是不管用了。”杨登科说:“你们说得也太夸张了。”心里头却直乐呵,好像有什么东西总是按捺不住欲往外蹦似的。
按照董志良的指示,蔡科长当天就把局党组任命杨登科为办公室副主任的文件打印了出来。还把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