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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打字机-第1章

小说: 打字机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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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字机

    十年间写了四部小说,我并不多产。那些多产作家是否都有什么秘密武器,比
如说一台特殊的打字机,来增加其产量呢? 以下这个掺杂着黑色幽默的故事,描写
了作者的妒忌。虽然此后也有几篇短的,这个故事比我以前的小说篇幅要长,表现
出一种倾向——从此以后,你多半会觉得是在读中篇小说。本篇涉及到许多文化背
景,如特鲁曼·卡波特、约翰尼·卡森和《明天》的剧本等,现在看来已过时,但
是当我试图以现代内容加以替换时,小说却写不下去了。起初我甚感迷惑,后来终
于意识到为什么必须加进特鲁曼和约翰尼这样的人物。该小说与1983年十分吻合,
它就是在那年出版的。

    总之,如果定要现代的话,雕琢痕迹就太明显了。
    
    
    
    
    

    埃里克感到一阵刺痛,仿佛他触摸到一个漏电的开关或是踩到一条蛇。

    他觉得皮肤冰凉,浑身战栗。

    他一直在找一把餐椅。他那把旧餐椅——这个“旧”字用得相当准确——事实
上,是他惟一的餐椅,昨天晚上已经毁了,被一个醉醺醺的体格壮硕的女诗人压成
了碎片——她当时身体失去平衡,倒在了椅子上。坦率地说,  “女诗人”一词对
她而言实为溢美之辞。在埃里克的格林威治聚会上,这个商业味十足的女人,罗德
·麦克库思,以她的几句歪诗——“我听见你的目光,我看见你的声音”,为那些
猫啊、雨啊、海港灯光作赋,侮辱了全体宾客。  “真糟糕。”埃里克暗自叫苦,
窘迫之下还得奉承。

    他的文学沙龙毕竟是有档次的,他要维护自己的声誉。《地铁快报》刚发表了
他的短篇小说集《诞生之后》,他对此标题的~语双关含义是十分得意的。他还为
《乡村精神》杂志撰写月度专栏文章,评论超小说和后现代超现实主义作品。所以
当这位“女诗人”不请自来现身于他的沙龙时,埃里克几乎下了逐客令。但她是《
乡村精神》杂志编辑带来的,所以埃里克出于策略需要以及为了保持他的月度专栏,
还是牺牲了他的标准。当那女人干巴巴地朗诵诗作而诱发咳嗽有所停顿时,埃里克
马上从那个地板上的破坐垫上站了起来,朗读起他的短篇小说《猫粪》。稍后他目
瞪口呆地凝视着那把惟一的餐椅残骸时,才意识到降低标准是大错特错了。

    废品店离他家有一个街区,就在纽约大学附近。  “废品”店真是名副其实。
大学生们从那个干瘪店主那儿购买床铺和桌子。不过有时埃里克能在废品杂物堆里
捡些便宜货,事实上他也没有太多的选择。写小说赚的钱少得可怜,他依靠在电影
院外面卖卖T 恤衫和从母亲那儿讨点施舍过活。

    那个炎热而潮湿的下午,埃里克走进废品店。

    “有没有适合你的东西? ”满脸皱纹的店主问道。

    埃里克满头大汗离得远远地说:  “也许有,我只是随便看看。”

    “那就随意吧,朋友。”那老头儿吧嗒着一支半英寸长的香烟,熏得黄黄的指
甲需要修剪了。他斜眼看着一张赛马成绩表。

    这屋子又长又窄,杂乱地堆放着一些废旧物品。这儿,在写字台上有面破损的
镜子;那儿,有一个沾满灰尘的褥垫。当阳光照射到废品店里面时,埃里克摸索出
一点门道了。

    他用手摸摸一张脏兮兮的咖啡桌,它的几条腿已脱臼,安放在一个中间裂了缝
的沙发上面。桌面上是肮脏的泡沫,刺鼻的臭气直冲鼻腔,真是一塌糊涂。

    有厨房餐桌,甚至还看到一个肮脏的厨房洗涤盆,可是埃里克没发现餐椅。

    他鼓起勇气来到迷宫最远的角落,被一根电灯线绊了个跟斗,狠狠地摔倒在一
张水迹斑斑的梳妆台上。他拍拍身上的灰尘,眉毛上粘着蜘蛛网痒痒的。他面前是
一堆落满灰尘的《解放》、  《矿工》和《星期六晚邮报》等旧报刊,阴影里隐隐
约约有个低矮、臃肿、笨重的物体。他一看那玩艺儿就发起抖来,好像摸到了蜘蛛
窝,或者像听见骷髅散架的声音似的。

    那东西太破相了,很倒他的胃口。所有那些圆形把手、长条形包边、装饰物、
横杆之类的都堆在一起。它们能派什么用处呢? 只是一堆缺乏鉴赏力的大杂烩,仿
佛其主人为了装饰需要,便把这些多余的金属件黏合在一块儿。纯属某个狂热的机
械师的艺术想像。真是莫名其妙,埃里克心想。这玩意儿肯定重达100 磅。谁会用
这个庞然大物打字呢? 但他开始联想起来: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奥斯卡·王尔
德、奥布里·比亚兹莱。对了,  “黄杂志”。

    他有了灵感。一台丑陋的打字机! 尽管皮肤有些刺痛,他笑了起来。他想像着
朋友们会怎样欣赏他的杰作。他要告诉他们他决心承袭波德莱尔的传统,成为一名
颓废派艺术家。他会出人意料,用一台邪恶的打字机打出一部邪恶的小说来。他也
许能开创一种流派。

    “这个怪物要多少钱? ”埃里克漫不经心地问。

    “呃? 什么? ”那个废品店主的目光从赛马成绩表上转了过来。

    “这台破机器,这台残缺不全的打字机。”

    “噢,是那个,”那老头的皮肤带着菜色,头发看上去就像粘上了埃里克的蜘
蛛网。  “你指的是那个价值连城、不可替代的老古董? ”

    “不,我指的是这件歪七扭八的垃圾货。”

    老头儿打量了他一番,然后冷冷地对他点点头:  “40元。”

    “40元? 但它是垃圾货! 10 元! ”

    “40元。它不是垃圾货,伙计。这是做买卖。那个笨重的东西在我手里已有20
多年了。虽然我不应该买下它,但是它包装得好极了,主人也不同意打开包装。20
年时间,就算1 年出2 元钱占用地方。我真是慷慨大方,应该要价100 元的。大佬
儿,我恨死那玩意儿了。”

    “那么帮你拿走,你应该付我钱。”

    “我应该乐善好施,不过我不干。40元,今天就这个价,而且只对你,蚀本大
甩卖。明天就涨到50元。”




    埃里克个子高挑,一表人才,却又瘦得皮包骨。一位艺术家应该看上去像苦行
僧,他对自己说,尽管事实是他别无选择。他的消瘦并不完全是苦行修炼造成的,
而是忍饥挨饿的结果。他发现艺术不值钱,如果你说出真相,那就得不到回报。他
怎么能指望这个社会制度鼓励说公正话呢! 他住的公寓仅有一个街区远,但现在却
好像长达一英里。他扛着买来的东西往回走,瘦弱的身体不堪重负。打字机的键盘
顶着他的肋骨,控制杆直捣腋窝,双膝被压弯,手腕被勒得生疼。埃里克暗自寻思
:全能的主啊,我为啥要买这东西? 它何止100 磅重,简直重达1 吨! 而且丑陋不
堪! 哦,天老爷,这玩意儿太丑了! 在白天耀眼的阳光照射下,它看上去更糟糕。
如果废品店老板开着电灯,他的顾客就能看清他们买的是啥玩意儿了。他心想:我
真是个傻瓜,应该回去讨还我的钱。但在那老头儿柜台的后面,有一张告示。他曾
用手指着上面的字句:  “售出货物概不退换。”

    埃里克热汗涔涔地踏上溅满乌粪的公寓台阶。说它是“经济房”更为确切。破
裂的前门上安着把破锁;室内剥落的灰浆晃晃悠悠地从天花板垂下来;墙上的油漆
均已龟裂剥落。地板隆起;楼梯倾斜;连扶手也东倒西歪。

    屋里一股子卷心菜气味、刺鼻的洋葱味,还有令人恶心的尿臊气。

    他爬上楼梯,陈旧的木板在脚下进裂弯曲,他很担心它们由于承受不了他的负
重而突然断裂。三楼,四楼,他觉得比登上埃佛勒斯峰更艰难。一群穿宽松裤的青
少年——他猜想是些强奸犯、盗车贼和拦路抢劫者——离开公寓时对他发出窃笑。
楼梯上一个醉鬼瞪大血红的双眼,似乎以为埃里克扛着个酒精桶。

    他终于跌跌撞撞地爬上七楼,差点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他双腿摇晃着走进门厅,
却立刻叹了口气,并非因为负重而是出自他眼前的情景。

    一个男子正气愤地敲着埃里克的房门:他就是房东,  “铁屁股蛋”西蒙斯。
这个绰号其实很不贴切,因为他走路时,两瓣屁股就像两大堆果冻在晃荡。他腆着
个啤酒肚,脸上胡子拉碴的,嘴唇像爬着两条蠕虫。

    埃里克在门厅里刹住脚步时,差点失手让打字机给掉下。他把头一缩,转身向
楼梯口走去。

    西蒙斯又敲起门来,然后愤慨地转过他那大屁股,一眼看到猎物正在门厅里。 
“啊哈,你在那儿。”他翘起手指作枪口瞄准状。

    “西蒙斯先生,见到您真高兴。”

    “废话。听着,我可没那么想。我要见的是你的钱。”

    埃里克把他的话吞进肚里,仿佛压根儿不知“钱”为何物。

    “房租。”房东说,  “就是你每月欠我的钱、现金、钞票。”

    “但我已经给您了。”

    西蒙斯怒目而视:  “石器年代付的吧。我可不办慈善事业,你欠我三个月的
房租。”

    “我母亲病得厉害,我必须付她的就诊费用。”

    “别用那个来搪塞我。你见你母亲的惟一原因,就是去她那儿讨几个子儿。如
果我是你的话,早就想办法自谋生计了。”

    “西蒙斯先生,求求您啦。我会还您的。”

    “什么时候? ”

    “两个星期以后。只要两个星期,我就能卖掉‘星际旅行’牌T 恤衫了。”

    “你想好了,否则你将明白‘星际旅行’是怎么回事。它就是在大街上流浪。
到时候我宁愿不要三个月的房租,把你踢出门去。”

    “我保证。很快我就会拿到为专栏写作的付款支票。”

    西蒙斯嗤之以鼻:  “专栏写作? 真是笑话。如果你算个热门作家,怎么就富
不起来? 你抱着个什么丑家伙? 上帝啊,见了就讨厌。你一定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不,我买来的。”埃里克自豪地挺直身体,还带着点愤慨。但那东西似乎立
刻变得重了两倍,压得他弯下了腰。  “我需要一台新打字机。”

    “你比我想像得更愚蠢。你是说用我的房租买来这堆垃圾货? 我真想马上把你
踢出去。两个星期为限。你最好准备好现金,否则就去路边阴沟里打字吧。”

    西蒙斯说罢掉头而去。他笨拙地走下破损的楼梯,还甩过几句话来:“一个作
家,笑掉大牙了。那我便是英格兰国王了。阿瑟·黑利是作家,哈罗尔德·罗宾斯
是作家,朱迪思·克兰兹和西德尼·谢尔顿都是作家。而你——我的朋友,只不过
是个懒汉。”

    埃里克听着哈哈大笑声渐渐远去,考虑是作个聪明的反击呢,还是将打字机放
下来。酸痛的双臂告诉了他该先干什么。他气呼呼地打开房门,回头凝视着买来的
东西,感到十分困窘。他想,好吧,我总不能将它留在门厅里。为了将那玩意儿抬
起来,他几乎闪了腰。他费力地进了屋,一脚把门踹上,然后仔细观察起他的起居
室。那些破家具使他想起废品店,就是在那儿买来这些个劳什子。我真是一团糟,
他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从何处搞到房租,怀疑母亲是否会借给他更多的钱。上次
在她位于五十六大街的小屋内,母亲一直对他怒气冲冲。

    “你这个挣扎在饥饿线上的艺术家,满脑子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

    埃里克,我哪里出岔子了? 是我把你宠坏了,毛病一定在这里。我给了你一切,
你不再是个嫩伢子了。你已年满35岁,得有责任心。你必须找一份工作。”

    “去受剥削? ”埃里克吃惊地回答,  “自我贬值吗? 资本主义制度就是堕落。”

    他母亲摇摇头,失望地唠叨着。  “但这个制度使我能借钱给你。如果你老爸
从天堂的董事长会议室回家,看到你这副潦倒相,肯定会心脏病发作重新死去。我
做错了。我的顾问说我约束了你的发展前途,他还说刚长出羽毛的小乌就得学会飞。
因此我必须强迫你离开鸟巢。你不会再从我这儿得到钱了。”

    埃里克叹着气,拽起打字机穿过起居室,把它安放在破烂、退色的厨房操作台
上。本该把它放在餐桌上的,但他知道餐桌会承受不了重量而坍塌。即便如此,厨
台也咯吱作响,埃里克屏息宁神,直到厨台停止抗议时,他才长吁一口气。

    他看到生锈的厨房水龙头往下滴水,厨房的钟——虽然他经常重拨,现在还是
快了半小时——从指针所在位置估算,大概2 点半。他自言自语道:离喝酒时间还
早了点,不过我有的是借口,有许多好借口。先前那个夜间聚会还剩下些廉价的苏
格兰酒。他倒了一盎司,一饮而尽,喘息中品味那股暖流到达空空如也的肠胃中的
幸福。

    再也没啥可吃的了,他告诉自己,便又倒了点酒。这个鬼东西花掉了我所有用
来买食品的钱。他想踢上它一脚,可是它却没在地板上,所以他就用手打了它一下,
差点把手指给折断了。他痛得握着手指在房内团团转,嘴里骂骂咧咧的。为了使自
己平静下来,他倒了更多苏格兰酒。

    主啊,我的专栏文章明天要交了,但还没起头呢。倘若不按期交稿,我就会失
去这份惟一稳定的工作了。

    急火攻心的埃里克走进起居室,他那份古老而忠诚的《奥林匹亚》报,在门对
面的貌似书桌的供台上搁着呢。每当有人进屋,第一眼看见的东西就是它。今天早
晨他努力开始写专栏文章,但是那把破餐椅又使他分心,以至于找不出词来。实际
上烦恼让他从工作中分心乃家常便饭。

    现在他又一次面对空白书页,又一次大脑空白,一个字也跳不出来。他大汗淋
漓,绞尽脑汁。再喝点酒也许有帮助,于是他走回厨房去拿杯子。随后又点燃一支
香烟,还是没词儿。哎呀,这是我的老毛病。他一口气喝干苏格兰酒,心想艺术真
是痛苦啊。假如不遭罪,他的工作就不会有价值。乔伊思遭受过痛苦,卡夫卡和曼
恩也如此。伟大的炼狱! 在厨房里,埃里克感到苏格兰酒开始发挥作用。灯光变得
惨白,房间在他眼前倾斜,下巴一阵麻木。他伸出笨拙的手指,捋捋齐脖子长的一
头浓密金发。

    他厌恶地瞟了一眼厨台上的那东西。  “你,”他说,  “我敢打赌,你的键
盘甚至都失灵了。”他抓过一张纸,  “进去。”他转动压纸滚轴,却惊奇地发现
纸喂进去十分顺畅。  “哦,至少还来两下子。”他喝下更多的苏格兰酒,点燃另
一支香烟。

    他对专栏不感兴趣,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想出有关现代小说的任何理论。脑
海里萦绕的惟一事情,就是两周后当西蒙斯来讨房租时该怎么办。

    “真不公平。资本主义制度就跟我作对。”

    这念头使他来了灵感。对,要写篇小说,要告诉世人他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标
题已经想好,只有四个字:人间渣滓。他打了出来。

    打字机的键钮比他预料得更为敏捷,非常顺畅,得心应手。埃里克感到欣慰的
同时,又感到迷惑——因为键钮敲出的字比他输入的多。

    他嘴唇发麻,俯身察看旧色带显示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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