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椅 作者:纪伟亮-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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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轮比赛，他自选的家具是一款“乌木有束腰鼓腿彭牙梅花凳”。
这款凳的主要特色是雕工细腻。在凳裙上采取透雕的工艺镂空雕刻出“榴开百子”的吉祥花纹，只见朵朵造型活泼的石榴花自凳面四周垂下来，玲珑剔透，四面漏光，端是精巧华丽之极。而且赛前金广元还曾向金怀碧讨教过几招，因此在凳腿上大胆采用广式的“束腰鼓腿”，用其婀娜的曲线，配合上椅脚处别致夸张的“彭牙”，使得整张凳子充满了一种“浓艳欲活”的姿态，因此甫一亮相，便赢得满堂喝彩。
看到那些白发白须的老行尊们惊奇赞叹的神情，金广元心中得意一笑。
能够做出这张凳子，一方面说明他雕工细腻。另一方面则证明了他出手之迅捷，江南无人能敌。因为按照规定，这轮比赛的选手只能用三天时间来制作家具。而在这短短的三天之内，要把一段段木料粗胚做成一把如此精美的凳子，而不挑选其他比较简单的家具，还只有金广元有这种胆子，有这种手段！
接下来，该是姜华雨拿出成品了。众人的目光一时齐聚于他的身上。
这个瘦弱少年前几天的表现，已经令很多人为之刮目相看。但眼下看到金广元如此出色的家具，大家都想看看这个年纪轻轻的木行老板能拿出什么家具来比过他。
姜华雨看到这么多眼光，不仅有些心慌。边上阎良轻声道：“姜兄弟，这次你到底做了什么？”这几天来，姜华雨做家具时一直躲在一间小房间里，连阎良也只能在房外递送些工具。他本来想趁机搞点破坏也无法得手，甚至连姜华雨每次做点什么他都不知道。他只能看到姜华雨每拿出一种家具，便技惊四座，淘汰对手。这令他很急。
姜华雨经他提醒，这才从背后搬出一把用油纸包好的家具。看外形也是椅、凳、杌之类的小座具。当姜华雨轻轻地剥开外面的油纸时，所有人的眼光都盯了过去，然而姜华雨的动作很缓慢，仿佛要吊人胃口似的，一层一层，一张一张剥个没完。连本来不屑一顾的金广元也忍不住转过眼睛。
“这小瘪三，竟然用这种招数来制造气氛，吸引大家注意！”他心里一边暗骂，一边还是目不转睛。
油纸终于剥去了。整个大堂先是一阵屏息，然后便传来无数声轻轻的惊叹。只见在烛光辉煌的堂中，放着一把“红木六开光雕拐子龙纹鼓墩”。
经过特别抛光处理的红木鼓墩，颜色红得润泽动人，在黄漾漾的烛光下尤其光彩夺目。原来姜华雨事先了解到这次评定将在傍晚后的大堂里举行，那时的光线不像白天那么强烈，因此做一款抛光家具出来，说不定可在“出场亮相”这一重要环节上占得先机。目下看来这种效果达到了。金广元的乌木凳相形之下显得色彩暗淡，风头大减。
另外，只见鼓墩的六个面上浮云朵朵，云中隐隐有一条见首不见尾的抽象龙纹，取的是《易经》中“大时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之意。传说当年玉皇大帝出巡时，有六条神龙替他拉天车。因此这只六面龙纹鼓墩亦是一把“功名富贵之椅”。
姜华雨在做这只鼓墩时考虑到评委都是江南木行的老行尊，他们不像文人，挑家具以清韵别致为主，他们主要看家具的做工，造型，结构严密度，评审目光比较传统化。因为他不敢过分讲究清谈挥洒，而是随大流做了这样一只比较富丽豪华的鼓墩。龙纹取抽象，一来是因为线条简洁；二来是因为时间紧迫，来不及雕刻真正的龙头龙身。他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鼓墩的结构制作上了。
一凳一墩并列堂下。旁观众人无不为这两样精美的家具而啧啧赞叹万分。堂上五位老行尊彼此低声商量了几句，便有一位年纪最大，资格最老的老师傅起身离座，来到两把家具之前。只见他不慌不忙，先从怀中取出一把单照，单照就是单片眼镜，明中后期由西洋传进来的。他拿单照凑到眼前，附下身子开始仔细观察起来。
家具的鉴别评审，一般分看，听，摸三部分。首要是看，看各部位的木纹衔接是否紧密，从外表到内膛的做工是否一样细致，还有看各部位尺度的比例，线脚的方圆曲直，到榫卯的兜接拼缝。有道是“木不离分”高手之间技艺水平的高低，往往只相差在分毫之间，所谓“进一线”“出一线”便可高下立判。
因此这位老师傅看得非常认真仔细。但他把两样家具看了半天，都看不出彼此高下。随即他又用手指敲敲它们拼缝的部位，均发出清脆的“笃笃”声，这说明接合部非常紧密厚实，榫头与兜卯嵌得丝丝入扣。再用手掌里里外外摩挲了几遍，手感也都完全达到了六个字的标准“顺滑，光洁，舒适。”老师傅见两样家具一时瑜亮，难分伯仲，不由皱起了眉头。他重新走回评委席，与其他几人商量起来。
金广元看到这情形，心里焦急起来。他认为自己这把梅花凳在雕工上完全胜过了姜华雨的龙纹墩。可这几个老头子硬是磨磨蹭蹭的取决不下。
一股不满之色顿时笼罩在他的脸上。而姜华雨心中则是“卜卜”乱跳，他想自己如果这一关都闯不过，那么奖金什么的全完了，想到这里，后脊背又是一阵阵冷汗渗出。
就当参赛两人心里各自七上八下时，五位老行尊的商量终于有了结果。
还是先前那位年纪最大的老师傅作代表，他干咳了几声，缓缓道：“金广元的这只梅花凳，雕工细腻，造型别致，而且创意出新，将苏广两式家具之长处互相结合，这点尤为难得。因此我们一致将这只‘乌木有束腰鼓腿彭牙梅花凳’的品级定为‘绮丽品’。
原来当时家具评定自有一套品级制，分为顶三品，上九品，中九品，下九品，一共三十品。其中上九品为“雄浑”“高古”“静穆”“清奇”“厚拙”“华贵”“绮丽”“锦绣”“典雅”。
金广元一听结果，心里淡淡一哼，他觉得评委已经把他这只梅花凳评得低了。按他的心思，起码也应评到顶三品中的“圣品”还差不多。不过绕是如此，他认为击败姜华雨应是绰绰有余了。可他念头刚一转，就听那老师傅又念道：“姜华雨的龙纹墩，整体气魄落落大方，结构做工浑然天成，毫无瑕疵，其长处胜在简洁而不赘复，自然而不造作。因此我们一致将这只‘红木六开光雕拐子龙纹鼓墩’定为‘华贵品’。”
此言一出，堂下顿时大哗。谁都没想这两样家具竟然打平了！因为上九品除了前三品“雄浑”“高古”“静穆”略胜一筹之外，其余六品的地位是一样的。金广元一听，双眼暴睁，一幅勃然变色的样子。他花了这么多心血做的梅花凳怎么竟然会和那臭小子简简单单的木墩打平？而姜华雨心里稍稍平静了下来，毕竟没被就此淘汰。
“鉴于这两样家具一时难分高下，我们决定用‘调五门’的方法来测试它们的做工谁更精细。如果谁没通过调五门的测试，那就输了。你们两位可有什么意见？”老行尊发话道。
“行！”金广元对自己一向充满了信心。更何况调五门主要考验的是家具的做工。他二十年的木工火候应该不是白练的。姜华雨也点了点头。
“好！既然你们没意见，就这样决定了。来人，铺石灰！”老行尊一声令下，只见两人快速奔下堂去，不多会各提来一只桶，桶里全是细细的石灰粉。听到比赛中竟用到了“调五门”这样精细测试的办法，不少木匠都纷纷赶来看热闹。连金伯年，张老大等主要头面人物也都过来了。整个大堂顿时被挤得水泄不通。
在老行尊的指挥下，两人将桶里的石灰粉均匀地洒在地上，又用细帚扫平。接下来老行尊道：“两位，你们谁先来？”金广元闻言看了看姜华雨，便道：“我先来！”他是想凭自己的一手功夫先给众评委来个下马威。
老行尊见姜华雨点头表示同意，便把手一挥。一个精细的匠人走上来搬起金广元的梅花凳，走到石灰圈边上，轻轻地将梅花凳的五只脚戳在石灰里。
待压定之后，再稍稍提起。石灰上出现了五个清晰的脚印。
“转！”老行尊不紧不慢地指挥道。
那人将梅花凳在空中转了一个角度，随后再对准石灰上的印痕缓缓地压了下去。这样等于如今的第二条凳脚落在了原来的第一条凳脚的印痕当中，如今的第三条凳脚又落进了原来的第二条凳脚的印痕中。以次类推，每条凳脚都换了个位。那人把凳子放下去压定之后，又轻轻举起。另一人拿着一支巨烛照向石灰地，只见原来清晰无比的印痕边缘变得稍微模糊起来。围观人群发出一阵阵极低的声音。因为这说明金广元的这只五脚梅花凳子，每只脚底的大小尺寸已经出现了微末的偏差。
“怎么会这样？难道是我做的太快了？”金广元心里一惊。但他随即一想又笃定下来，因为家具都是人手做的，凡是人手做，总有些偏差。何况他这只凳子的偏差看上去非常细微。
在老行尊的指挥下，凳子的五只脚被三百六十五度兜了一圈，而石灰地上的印痕只是略有纷乱，偏差大致在两三丝之间。等椅子一放下，金伯年便率先拍手赞道：“好！广元的手艺端是精细啊！”他这么一来，凡是与金家有关系的木匠全都叫好起来。张老大气不过，便道：“调五门都调得不齐，岂不是让人笑话？”金伯年微笑道：“张老大，你的人怎么不来调一调？”原来他见张老大手下的巧匠已经全部被淘汰，故此讥讽一下。
张老大知道语失，便不响了。
紧接着，姜华雨的龙纹墩被抬了上来。谁知这下子出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的龙纹墩有六只脚垫，然而一圈兜下来，石灰印痕竟是清清晰晰，一丝不差。好象六只脚是一只脚，简直神了。石灰地上一左一右的两圈印痕摆在那儿，对比之下尤其显出一个整齐，一个凌乱。大堂里人群鸦雀无声，大家都惊呆了。没想到姜华雨这个瘦弱少年的一手木工活竟然如此精准得骇人。
金广元的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他仿佛感到背后金伯年射来的恼怒目光。“好！绝了！”张老大一声大叫，顿时带起堂中金家以外的木匠的欢呼喝彩。结果已经明显无比，五位老行尊很快便宣布，姜记巧木行的老板姜华雨击败金家苏州分号掌柜金广元，进入最后决赛！
“过关了！”姜华雨如释重负，顿觉浑身空荡荡的。周围的掌声和赞叹显得那样的遥远和不真实。直到一只大手轻拍在他肩上：“姜老板，自古英雄出少年，恭喜恭喜！”
他回头一看，见是江西张老大。不过他对这个财大气粗的江西人一向没什么好感，当下便道：“谢谢了，张老板。”说完便向外走去。谁知张老大伸手一拦：“姜兄弟，不要急。我问你，你想不想发大财？”
姜华雨一愣。只听张老大道：“我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我在江南新开了六家木行，想请你来当一把手，年薪二百两纹银，先付后做，外加分红，你看怎样？”
“这……”张老大开出的丰厚条件把姜华雨震得不知该怎么回答。
“小姜，恭喜你啊！”就在这时，背后走来金伯年。张老大一见，当下便轻声道：“姜兄弟，我的话你考虑考虑。”说着便和金伯年打了声招呼走开了。看到金伯年满脸笑容的走来，姜华雨有些手足无措。他对这位金家大当家一直是既崇敬又畏惧。虽说上次被赶出金家，但他一直认为这其中有误会。“是不是趁这机会解释一下？他心中暗暗想道。
“小姜，我真没想到，你也来参加这次比武大会了。”金伯年一张圆脸笑容可鞠，不过他心里却是恨得咬牙切齿，那天听到姜华雨来参赛，他一股火气腾腾地冒了上来，心里大骂阎良的失误。但由于当时张老大在场，他不能被这江西人小看了，当下便只好答应让姜华雨参赛。这几天来他一直在想如何收拾掉姜华雨。
“金大当家，我……”姜华雨看到金伯年慈祥的笑脸，顿时为刚才击败金广元而感到内疚。金伯年摆摆手，很和蔼道：“不错啊！俗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离开我金家才几个月，手艺已经练得这样好了。可惜……唉！”说到这里，他话风一变，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以无限惋惜的口吻道：“我真后悔，当初不应该不问清楚就把你轰出我家，这是我的失误啊。我知道，你绝不会是那种人的！”
姜华雨一听这话，心头涌上一股暖洋洋的热流：“原来金大当家毕竟还是了解我的，他知道我不会偷银子的。”
金伯年偷眼打量着姜华雨激动的神情，已把这个涉世不深的少年的心理活动摸得一清二楚。此刻，他装作慈爱地摩挲着姜华雨的肩膀道：“小姜，如今你自己也开木行了，能立足了，好哇。前途无量！唉，只是我这个糟老头子，恐怕这一辈子再也收不到你这样的好徒弟了。我没这个福呀！”
“金大当家，我……”姜华雨望着金伯年略显苍老，充满慈祥的脸，喉头涌起一阵哽咽。此时他早已把张老大的高薪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忍不住想喊道：“我还是想当您弟子的，只要您还肯收我！”但他刚想把这话说出来，却见金伯年洞透似地摇了摇头道：“这事以后再说。小姜，我现在问你，你知不知道你的决赛对手是谁？”
姜华雨一愣，随即摇了摇头。这半个多月来他全副心思都已经放到了比赛上。金伯年微微一笑，才待说话，门外却奔进一人。那人一边快步疾走，一边满脸喜色地高喊道：“金大当家，金怀碧少东赢啦！”这一叫唤，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金伯年也回过头去，不过另一手还亲昵地拉着姜华雨的手。
“大当家，金怀碧少东以一款‘黑白万花嵌螺钿酸枝木小圆桌’赢得了全场五位评委的满堂彩！吓得江北来的刘老板连自己的家具都不敢拿出来便灰头土脸的逃之夭夭啦！”那人中气十足，声音响亮。使得在场的金家人全都鼓掌喝彩，哄堂大笑，并纷纷向金伯年涌过来道贺。
金伯年回头轻声对姜华雨道：“小姜，你的决赛对手是我的儿子。”
说着意味深长地一捏他的手后便放开了，去迎接众人的道贺。
姜华雨怔怔地立在当场，看着被众人簇拥在当中的金伯年，看着他灰白的鬓发，满脸的沧桑，再想想他刚才慈祥的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