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文集第5卷-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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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复兴派”(Revivalists),做礼拜后每每举行公开的忏悔,长篇大论叙述
过往的罪恶。发起人把自己描写成凶徒与淫棍,越坏越动听,烘云托月,衬出今日的善良,
得救后的快乐。在美国的穷乡僻壤,没有大腿戏可看的地方,村民唯一的娱乐便是这些有声
有色酣畅淋漓的忏悔。
《新生》没有做得到有声有色这一点。它缺乏真实性,一部分是经济方面的原因。并非
电影公司不肯花钱,而是戏里把货币价值计算得不大准确的缘故。父母给了儿子六百元买书
,不肖的儿子用这六百元赁了一所美轮美奂的大厦,雇了女佣,不断地请客,应酬女朋友。
一个唯利是图的交际花愿意嫁给他,如果他能再筹到二千元的巨款。即使以十年前的生活程
度为标准,这笔帐也还使人糊涂。
男主角回心向善了,可是“善”在哪里?《新生》设法回答这问题——一个勇敢而略有
点慌乱的尝试。至少它比它的姊妹作切实得多——从前的影片往往只给你一种虚无缥缈的自
新的感觉,仿佛年初一早上赌的咒,发的愿心似的。《新生》介绍了那最合理想的现代少女
(王丹凤演),她和男主角做朋友纯为交换知识。他想再进一步的时候,她拒绝了他的爱,
因为这年头儿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毕业之后她到内地去教书,成为一个美丽悦目的教务主
任,头发上扎一个大蝴蝶结。受了她的影响,男主角加入了一个开发边疆的旅行团,垦荒去
了。他做这件事,并没有预先考虑过,光是由于一时的冲动,诗意的憧憬,近于逃避主义。
如果他在此地犯了罪,为什么他不能在此地赎罪呢?在我们近周的环境里,一个身强力壮,
具有相当知识的年青人竟会无事可做么?一定要叫他走到“辽远的,辽远的地方”,是很不
合实际的建议。
《新生》另提出了一个很值得讨论的问题:大众的初步教育,是否比少数人的高等教育
更为重要,更为迫切?男主角的父亲拒绝帮助一个邻居的孩子进小学,因为他的钱要留着给
他自己的孩子入大学。然而他的不成器的孩子辜负了他的一片苦心,他受了刺激,便毁家兴
学,造福全村的儿童。在这里,剧作者隐约地对于我们的最高学府表示不满,可是他所攻击
的仅限于大学四周的混杂腐败有传染性的环境。
在《渔家女》里面找寻教育的真谛,我们走的是死胡同,因为《渔家女》的英雄是个美
术专门生。西洋美术在中国始终是有钱人消闲的玩艺儿。差不多所有的职业画家画的都是传
统的中国画。《渔家女》的英雄一开头便得罪了观众(如果这观众是有点常识的话),因为
他不知天高地厚,满以为画两个令人肃然起敬的伟岸的裸体女人便可以挣钱养家了。
《渔家女》的创造人多半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游泳着的鱼——除了在金鱼缸里——但是
他用稀有的甜净的风格叙说他的故事,还有些神来之笔,在有意无意间点染出中国人的脾气
,譬如说,渔家女向美术家道歉,她配不上他,他便激楚地回答:“我不喜欢受过教育的女
人。”可是,他虽然对大自然的女儿充满了卢骚式的景仰,他不由自主地要教她认字。他不
能抵抗这诱惑。以往的中国学者有过这样一个普遍的嗜好:
教姨太太读书。其实,教太太也未尝不可,如果太太生得美丽,但是这一类的风流蕴藉
的勾当往往要到暮年的时候,退休以后,才有这闲心,收个“红袖添香”的女弟子以娱晚景
,太太显然是不合格了。
从前的士子很少有机会教授女学生,因此袁随园为人极度艳羡,因此郑康成穷极无聊只
得把自己家里的丫头权充门墙桃李。现在情形不同了,可是几千年的情操上的习惯毕竟一时
很难更改,到处我们可以找到遗迹。女人也必须受教育,中国人对于这一点表示同意了,然
而他们宁愿自己教育自己的太太,直接地或是间接地。在通俗的小说里,一个男子如果送一
个穷女孩子上学堂,那就等于下了聘了,即使他坚决地声明他不过是成全她的志向,因为她
是个可造之材。报上的征婚广告里每每有“愿助学费”的句子。
“渔家女”的恋人乐意教她书,所以“渔家女”之受教育完全是为了她的先生的享受。
而美术专门生所受的教育又于他毫无好处。他同爸爸吵翻了,出来谋独立,失败了,幸而有
一个钟情于他的阔小姐加以援手,随后这阔小姐就诡计多端破坏他同“渔家女”的感情。在
最后的一刹那,收买灵魂的女魔终于天良发现,一对恋人遂得团圆,美术家用阔小姐赠他的
钱雇了花马车迎接他的新娘。悲剧变为喜剧,关键全在一个阔小姐的不甚可靠的良心——“
渔家女”因而成为更深一层的悲剧了。
存 稿
我写文章很慢很吃力,所以有时候编辑先生向我要稿子,我拿不出来,他就说:“你有
存稿,拿一篇出来好了。”久而久之,我自己也疑心我的确有许多存稿囤在那里,终于下决
心去搜罗一下。果然,有是有的。我现在每篇摘录一些,另作简短的介绍。有谁愿意刊载的
话,尽可以指名索取——就恐怕是请教乏人。
年代最久远的一篇名唤《理想中的理想村》,大约是十二三岁时写的。以前还有,可惜
散失了。我还记得最初的一篇小说是一个无题的家庭伦理悲剧,关于一个小康之家,姓云,
娶了个媳妇名叫月娥,小姑叫凤娥。哥哥出门经商去了,于是凤娥便乘机定下计策来谋害嫂
嫂。写到这里便搁下了,没有续下去。另起炉灶写一篇历史小说,开头是:“话说隋末唐初
时候。”我喜欢那时候,那仿佛是一个兴兴轰轰橙红色的时代。我记得这一篇是在一个旧帐
簿的空页上起的稿,簿子宽而短,分成上下两截,淡黄的竹纸上印着红条子。用墨笔写满了
一张,有个亲戚名唤“辫大侄侄”的走来看见了——我那时候是七岁吧,却有许多二十来岁
堂房侄子——他说:“喝!
写起《隋唐演义》来了。”我觉得非常得意,可是始终只写了这么一张,没有这魄力硬
挺下去。
(似乎我从九岁起就开始向编辑先生进攻了,但那时候投稿新闻报本埠附刊几次都消息
沉沉,也就不再尝试了,直到两年前。)
再歇了几年,在小学读书的时候,第一次写成一篇有收梢的小说。女主角素贞,和她的
情人游公园,忽然有一只玉手在她肩头拍了一下,原来是她的表姊芳婷。她把男朋友介绍给
芳婷,便酿成了三角恋爱的悲剧。素贞愤而投水自杀。小说用铅笔写在一本笔记簿上,同学
们睡在蚊帐里翻阅,摩来摩去,字迹都擦糊涂了。书中负心的男子名叫殷梅生,一个姓殷的
同学便道:“他怎么也姓殷?”提起笔来就改成了王梅生。我又给改回来。几次三番改来改
去,纸也擦穿了。
这是私下里做的。在学校里作文,另有一种新的台阁体,我还记得一行警句:“那醉人
的春风,把我化成了石像在你的门前。”《理想中的理想村》便是属于这时期的。我简直不
能相信这是我写的,这里有我最不能忍耐的新文艺滥调:“在小山的顶上有一所精致的跳舞
厅。晚饭后,乳白色的淡烟渐渐地褪了,露了明朗的南国的蓝天。你可以听见悠扬的音乐,
像一幅桃色的网,从山顶上撒下来,笼罩着全山。——这里有的是活跃的青春,有的是热的
火红的心,没有颓废的小老人,只有健壮的老少年。银白的月踽踽地在空空洞洞的天上徘徊
,她仿佛在垂泪,她恨自己的孤独。——还有那个游泳池,永远像一个慈善的老婆婆,满脸
皱纹地笑着,当她看见许多活泼的孩子像小美人鱼似的扑通扑通跳下水去的时候,她快乐得
爆出极大的银色水花。她发出洪亮的笑声。她虽然是老了,她的心是永远年青的。孩子们爱
她,他们希望他们不辜负她的期望。他们努力地要成为一个游泳健将。——沿路上都是蓬勃
的,甜笑着的野蔷薇,风来了,它们扭一扭腰,送一个明媚的眼波,仿佛是在时装展览会里
表演时装似的。清泉潺潺地从石缝里流,流,流,一直流到山下,聚成一片蓝光潋滟的池塘
。在薰风吹醉了人间的时候,你可以躺在小船上,不用划,让它轻轻地,仿佛是怕惊醒了酣
睡的池波,飘着飘着,在浓绿的垂柳下飘着。——这是多么富于诗意的情景哟!”
虽然我不喜欢张资平,风气所趋,也不免用了两个情感洋溢的“哟”字。我有个要好的
同学,她姓张,我也姓张,她喜欢张资平,我喜欢张恨水,两个时常争辩着。
后来我就写了个长篇的纯粹鸳蝴派的章回小说,《摩登红楼梦》。回目是我父亲代拟的
,颇为像样,共计五回:“沧桑变幻宝黛住层楼,鸡犬升仙贾琏膺景命”;“弭讼端覆雨翻
云,赛时装嗔莺叱燕”;“收放心浪子别闺围,假虔诚情郎参教典”;“萍梗天涯有情成眷
属,凄凉泉路同命作鸳鸯”;“音问浮沉良朋空洒泪,波光骀荡情侣共嬉春”;“陷阱设康
衢娇娃蹈险,骊歌惊别梦游子伤怀”。
开端写宝玉收到傅秋芳寄来的一张照片:“宝玉笑道:
‘袭人你倒放出眼光来批评一下子,是她漂亮呢还是——还是林妹妹漂亮?’袭人向他
重重地瞅了一下道:‘哼!我去告诉林姑娘去!拿她同外头不相干的人打比喻——别忘记了
,昨天太太嘱咐过,今儿晚上老爷乘专车从南京回上海,叫你去应一应卯儿呢,可千万别忘
了,又惹老爷生气。’”
写贾琏得官:“黑压压上上下下挤满了一屋子人,连赵姨娘周姨娘也从小公馆里赶了来
了,赵姨娘还拉着袖子和凤姐儿笑着嚷:‘二奶奶大喜呀!’凤姐儿满脸是笑,一把拉
着宝玉道:‘宝兄弟,去向你琏二哥道个喜吧!老爷栽培他,给了他一个铁道局局长干了!
’宝玉挤了进去,又见贾母歪在杨贵妃榻上,鸳鸯蹲在小凳上就着烟灯烧鸦片,琥珀斜
签倚在榻上给贾母捶腿贾琏这时候真是心花一朵朵都开足了,这一乐直乐得把平时的洋
气派洋礼节都忘得干干净净,退后一步,垂下手来,恭恭敬敬给贾政请了个安,大声道:
‘谢二叔的栽培。’”
凤姐儿在房中置酒相庆,“自己坐了主席,又望着平儿笑道:‘你今天也来快活快活,
别拘礼了,坐到一块儿来乐一乐罢!’三人传杯递盏贾琏道:‘这两年不知闹了多
少饥荒,如今可好了’凤姐瞅了他一眼道:‘钱留在手里要咬手的,快去多讨两个小老
婆罢!’贾琏哈哈大笑道:‘奶奶放心,有了你和平儿这两个美人胎子,我还讨什么小老婆
呢?’凤姐冷笑道:‘二爷过奖了!你自有你的心心念念睡里梦里都不忘记的心上人放在沁
园村小公馆里,还装什么假惺惺呢?大家心里都是透亮的了!’贾琏忙道:‘尤家的自从你
去闹了一场之后,我听了你的劝告,一趟也没有去过,这是丰儿可以作证人的。’凤姐道:
‘除了她,你外面还不知养着几个堂子里的呢!我明儿打听明白了来和你仔仔细细算一笔总
帐!’平儿见他俩话又岔到斜里去了,连忙打了个岔混了过去。”
贾珍带信来说尤二姐请下律师要控告贾琏诱奸遗弃,因为他“新得了个前程,官声要紧
”,打算大大诈他一笔款子。
贾琏无法筹款,“想来想去唯有向贾珍那里去通融通融,横竖这事起先是他也有一份儿
在内的,谅他不至坚拒。”贾珍挪了尤氏的私房钱给他,怕他赖债,托词是向朋友处转借来
的。
底下接写主席夫人贾元春主持的新生活时装表演,秦钟智能的私奔,贾府里打发出去的
芳官藕官加入歌舞团,复写贾珍父子及宝玉所追求;巧姐儿被绑;宝玉闹着要和黛玉一同出
洋,家庭里通不过,便负气出走,贾母王夫人终于屈服。
“袭人叫宝玉到宝钗处辞行,宝玉推说:‘姨妈近来老不给人好脸子看,’后来他自己
心里也觉不过意,问袭人道:‘宝姐姐有什么怪我的话吗?’袭人道:‘我怎么知道你们的
事呢?’宝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临行的时候,宝黛又拌了嘴,闹决裂了,一时不及
挽回,宝玉只得单身出国去了。
这是通俗小说,一方面我也写着较雅驯的东西。中学快毕业的时候,在校刊上发表了两
篇新文艺腔很重的小说,《牛》与《霸王别姬》。《牛》可以代表一般“爱好文艺”的都市
青年描写农村的作品,也许是其志可嘉,但是我看了总觉不耐烦:
“禄兴衔着旱烟管,叉着腰站在门口。雨才停,屋顶上的湿茅草亮晶晶地在滴水。地下
高高低低的黄泥潭子,汪着绿水。水心疏疏几根狗尾草,随着水淌,轻轻摇着浅栗色的穗子
。迎面吹来的风,仍然是冰凉地从鼻尖擦过,不过似乎比冬天多了一点青草香。
“禄兴在板门上磕了磕烟灰,紧了一紧束腰的带子,向牛栏走去。在那边,初晴的稀薄
的太阳穿过栅栏,在泥地上匀铺着长方形的影和光。两只瘦怯怯的小黄鸡抖着黏湿的翅膀,
走来走去啄食吃。牛栏里面,积满灰尘的空水槽寂寞地躺着,上面铺了一层纸,晒着干菜。
角落里,干草屑还存在。栅栏有一面磨擦得发白,那是从前牛吃饱了草颈项发痒磨的。禄兴
轻轻地把手放在磨坏的栅栏上,抚摸着粗糙的木头,鼻梁上一缕辛酸味慢慢向上爬,堵住了
咽喉,泪水泛满了眼睛。
“禄兴卖掉了牛,春来没有牛耕田,打算送两只鸡给邻舍,租借一只牛。禄兴娘子起初
是反对的:‘天哪!先是我那牛
我那牛活活给人牵去了,又是银簪子又该轮到这两只小鸡了!你一个男子汉,
只会算计我的东西’”
牛到底借来了,但是那条牛脾气不好,不服他管束。禄兴略加鞭策,牛向他冲了过来,
牛角刺入他的胸膛,他就这样地送了命。
“又是一个黄昏的时候,禄兴娘子披麻戴孝送着一个两人抬的黑棺材出门。她再三把脸
贴在冰凉的棺材板上,用她披散的乱发揉擦着半干的封漆。她那柔驯的战抖的棕色大眼睛里
面充满了眼泪;她低低地用打颤的声音说:
“先是先是我那牛我那会吃会做的壮牛活活给牵走了银簪子陪嫁
的九成银,亮晶晶的银簪子接着是我的鸡还有你还有你也让人抬去了”她
哭得打噎——她觉得她一生中遇到的可恋的东西都长了翅膀,在凉润的晚风中渐渐飞去。
“黄黄的月亮斜挂在烟囱口,被炊烟薰得迷迷镑镑,牵牛花在乱坟堆里张开粉紫的小喇
叭,犬尾草簌簌地摇着栗色的穗子。展开在禄兴娘子前面的生命就是一个漫漫的长夜——缺
少了吱吱咯咯的鸡声和禄兴的高大的在灯前晃来晃去的影子的晚上,该是多么寂寞的晚上呵
!”
去年看了李世芳的《霸王别姬》,百感丛生,想把它写成一篇小说,可是因为从前已经
写过一篇,当时认为动人的句子现在只觉得肉麻与憎恶;因为摆脱不开那点回忆,到底没有
写成。那篇《霸王别姬》很少中国气味,近于现在流行的古装话剧。项羽是“江东叛军领袖
”。虞姬是霸王身背后的一个苍白的忠心的女人,霸王果然一统天下,她即使做了贵妃,前
途也未可乐观。现在,他是她的太阳,她是月亮,反射他的光。他若有了三宫六院,便有无
数的流星飞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