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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张爱玲文集第5卷-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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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糊的花纸,纸上的花,一个个的也是小铁十字架;铁打的妇德,永生永世的微笑的忍
耐——做一个穷艺术家的太太不是容易的罢?而这一切都是一点一点来的——人生真是可怕
的东西呀!
  然而五年后赛尚又画他的太太,却是在柔情的顷刻间抓住了她。她披散着头发,穿的也
许是寝衣,缎子的,软而亮的宽条纹的直流,支持不住她。她偏着头,沉沉地想她的心事。
回忆使她年青了——当然年青人的眼睛里没有那样的凄哀。为理想而吃苦的人,后来发现那
理想剩下很少很少,而那一点又那么渺茫,可是因为当中吃过苦,所保留的一点反而比从前
好了,像远处飘来的音乐,原来很单纯的调子,混入了大地与季节的鼻息。
  然而这神情到底是暂时的。在另一张肖像里,她头发看上去仿佛截短了,像个男孩子,
脸面也使人想起一个饱经风霜的孩子,有一种老得太早了的感觉。下巴向前伸,那尖尖的半
侧面像个锈黑的小洋刀,才切过苹果,上面腻着酸汁。她还是微笑着,眼睛里有惨淡的勇敢
——应当是悲壮的,但是悲壮是英雄的事,她只做得到惨淡。
  再看另一张,那更不愉快了。画家的夫人坐在他的画室里,头上斜吊着鲜艳的花布帘幕
,墙上有日影,可是这里的光亮不是她的,她只是厨房里的妇人。她穿着油腻的黑色衣裳,
手里捏着的也许是手帕,但从她捏着它的姿势上看来,那应当是一块抹布。她大约正在操作
,他叫她来做模特儿,她就像敷衍小孩子似的,来坐一会儿。这些年来她一直微笑着,现在
这画家也得承认了——是这样的疲乏,粗蠢,散漫的微笑。那吃苦耐劳的脸上已经很少女性
的成份了,一只眉毛高些,好像是失望后的讽刺,实在还是极度熟悉之后的温情。要细看才
看得出。
  赛尚夫人最后的一张肖像是热闹鲜明的。她坐在阳光照射下的花园里,花花草草与白色
的路上腾起春夏的烟尘。她穿着礼拜天最考究的衣裙,鲸鱼骨束腰带紧匝着她,她恢复了少
妇的体格,两只手伸出来也有着结实可爱的手腕。然而背后的春天与她无关。画家的环境渐
渐好了,苦日子已经成了过去,可是苦日子里熬炼出来的她反觉过不惯。她脸上的愉快是没
有内容的愉快。去掉那鲜丽的背景,人脸上的愉快就变得出奇的空洞,简直近于痴蛏。
  看过赛尚夫人那样的贤妻,再看到一个自私的女人,反倒有一种松快的感觉。《戴着包
头与皮围巾的妇人》,苍白的长脸长鼻子,大眼睛里有阴冷的魅惑,还带着城里人下乡的那
种不屑的神气。也许是个贵妇,也许是个具有贵妇风度的女骗子。
  叫做《塑像》的一张画,不多的几笔就表达出那坚致酸硬的,石头的特殊的感觉。图画
不能比这更为接近塑像了。原意是否讽刺,不得而知,据我看来却有点讽刺的感觉——那典
型的小孩塑像,用肥胖的突出的腮,突出的肚子与筋络来表示神一般的健康与活力,结果却
表示了贪嗔,骄纵,过度的酒色财气,和神差得很远,和孩子差得更远了。
  此外有许多以集团出浴为题材的,都是在水边林下,有时候是清一色的男子,但以女子
居多,似乎注重在难画的姿势与人体的图案美的布置,尤其是最后的一张《水浴的女人们》
,人体的表现逐渐抽象化了,开了后世立体派的风气。
  《谢肉祭》的素描有两张,画的大约是狂欢节男女间公开的追逐。空气混乱,所以笔法
也乱得很,只看得出一点:一切女人的肚子都比男人大。
  《谢肉祭最后之日》却是一张杰作。两个浪子,打扮做小丑模样,大玩了一通回来了,
一个挟着手杖;一个立脚不稳,弯腰撑着膝盖,身段还是很俏皮,但他们走的是下山路。所
有的线条都是倾斜的,空气是满足了欲望之后的松弛。“谢肉祭”是古典的风俗,久已失传
了,可是这里两个人的面部表情却非常之普遍,佻亻达,简单的自信,小聪明,无情也无味

  《头盖骨与青年》画着一个正在长大的学生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边,膝盖紧抵桌腿,仿佛
挤不下,处处扦格不入。学生的脸的确是个学生,顽皮,好问,有许多空想,不大看得起人
。廉价的荷叶边桌子,可以想象那水浪形的边缘嵌在肉上的感觉。桌上放着书,尺,骷髅头
压着纸。医学上所用的骷髅是极亲切的东西,很家常,尤其是学生时代的家常,像出了汗的
脚闷在篮球鞋里的气味。
  描写老年有《戴着荷叶边帽子的妇人》,她垂着头坐在那里数她的念珠,帽子底下露出
狐狸样的脸,人性已经死去了大部分,剩下的只有贪婪,又没有气力去偷,抢,囤,因此心
里时刻不安;她念经不像是为了求安静,也不像是为了天国的理想,仅仅是数点手里咭利骨
碌的小硬核,数点眼面前的东西,她和它们在一起的日子也不久长了,她也不能拿它们怎样
,只能东舐舐,西舐舐,使得什么上头都沾上了一层腥液。
  赛尚本人的老年就不像这样。他的末一张自画像,戴着花花公子式歪在一边的“打鸟帽
”,养着白胡须,高挑的细眉毛,脸上也有一种世事洞明的奸滑,但是那眼睛里的微笑非常
可爱,仿佛说:看开了,这世界没有我也会有春天来到。——老年不可爱,但是老年人有许
多可爱的。
  风景画里我最喜欢那张《破屋》,是中午的太阳下的一座白房子,有一只独眼样的黑洞
洞的窗;从屋顶上往下裂开一条大缝,房子像在那里笑,一震一震,笑得要倒了。通到屋子
的小路,已经看不大见了,四下里生着高高下下的草,在日光中极淡极淡,一片模糊。那哽
噎的日色,使人想起“长安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可是这里并没
有巍峨的过去,有的只是中产阶级的荒凉,更空虚的空虚。
气短情长及其他
一 气短情长
  朋友的母亲闲下来的时候常常戴上了眼镜,立在窗前看街。英文大美晚报从前有一栏叫
做“生命的橱窗”,零零碎碎的见闻,很有趣,很多代表都市的空气的,像这位太太就可以
每天写上一段。有一天她看见一个男人,也还穿得相当整齐,无论如何是长衫阶级,在那儿
打一个女人,一路扭打着过来,许多旁观者看得不平起来,向那女人叫道:“送他到巡捕房
里去!”女人哭道:“我不要他到巡捕房去,我要他回家去呀!”又向男人哀求道:“回去
罢——回去打我罢!”
  这样的事,听了真叫人生气,又拿它没奈何。
二 小女人
  我们门口,路中心有一块高出来的“岛屿”,水门汀上铺了泥,种了两排长青树。时常
有些野孩子在那儿玩,在小棵的绿树底下拉了屎。有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微黄的,长长的脸
,淡眉毛,窄瘦的紫袄蓝裤,低着头坐在阶沿,油垢的头发一绺绺披到脸上来,和一个朋友
研究织绒线的道理。我觉得她有些地方很像我,走过的时候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她非常高兴
的样子,抽掉了两根针,把她织好的一截粉蓝绒线的小袖口套在她朋友腕上试样子。她朋友
伸出一只手,左右端相,也是喜孜孜的。
  她的绒线一定只够做这么一截子小袖口,我知道。因为她很像我的缘故,我虽然一路走
过去,头也没回,心里却稍稍有点悲哀。
三 家主
  有一次我把一只鞋盒子拖出来,丢在房间的中央,久久没有去收它。阿妈和她的干妹妹
,来帮忙的,两人捧了湿衣服到阳台上去晒,穿梭来往,走过那鞋盒,总是很当心地从旁边
绕过,从来没踢到它,也没把它拿走,仿佛它天生应当在那里的,我坐在书桌前面,回过头
来看到这情形,就想着:
  这大约就是身为一家之主的感觉罢?可是我在家里向来是服低做小惯了的,那样的权威
倒也不羡慕。佣人,手艺人,他们所做的事我不在行的,所以我在他们面前特别地听话。常
常阿妈临走的时候关照我:“爱玲小姐,电炉上还有一壶水,开了要灌到热水瓶里,冰箱上
的扑落你把它插上。”我的一声“噢!”答应得非常响亮。对裁缝也是这样,只要他扁着嘴
酸酸地一笑,我马上觉得我的衣料少买了一尺。有些太太们,虽然也啬刻,逢到给小帐的时
候却是很高兴的,这使她们觉得她们到处是主人。我在必需给的场合自然也给,而且一点也
不敢少,可是心里总是不大情愿,没有丝毫快感。上次为了印书,叫了部卡车把纸运了来。
姑姑问我:“钱预备好了没有?”
  我把一叠钞票向她手里一塞,说:“姑姑给他们,好么?”
  “为什么?”
  “我害怕。”
  她瞠目望着我,说:“你这个人!”然而我已经一溜烟躲开了。
  后来她告诉我:“你损失很大呢,没看见刚才那一幕。那些人眉花眼笑谢了又谢。”但
我也不懊悔。
四 狗
  今年冬天我是第一次穿皮袄。晚上坐在火盆边,那火,也只是灰掩着的一点红;实在冷
,冷得瘪瘪缩缩,万念俱息。手插在大襟里,摸着里面柔滑的皮,自己觉得像只狗。偶尔碰
到鼻尖,也是冰凉凉的,像狗。
五 孔子
  孔子诞辰那天,阿妈的儿子学校里放一天假。阿妈在厨房里弯着腰扫地,同我姑姑道:
“总是说孔夫子,到底这孔夫子是个什么人?”姑姑想了一想,答道:“孔夫子是个写书的
——”我在旁边立刻联想到苏青与我之类的人,觉得很不妥当,姑姑又接下去说:“写了《
论语》、《孟子》,还有许许多多别的书。”
  我们的饭桌正对着阳台,阳台上撑着个破竹帘子,早已破得不可收拾,夏天也挡不住西
晒,冬天也不必拆除了。每天红通通的太阳落山,或是下雨,高楼外的天色一片雪白,破竹
子斜着飘着,很有芦苇的感觉。有一向,芦苇上拴了块污旧的布条子,从玻璃窗里望出去,
正像一个小人的侧影,宽袍大袖,冠带齐整,是个儒者,尤其像孟子,我总觉得孟子是比较
矮小的。一连下了两三个礼拜的雨,那小人在风雨中连连作揖点头,虽然是个书生,一样也
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辩论的起点他非常地肯迁就,从霸道谈到王道,从女人谈到王道,左
右逢源,娓娓动人,然而他的道理还是行不通
  怎么样也行不通。看了他使我很难过。每天吃饭的时候面对着窗外,不由得要注意他,
面色灰败,风尘仆仆的左一个揖右一个揖。我屡次说:“这布条子要把它解下来了;简直像
个巫魔!”然而吃了饭起身,马上就忘了。还是后来天晴了,阿妈晾衣裳,才拿了下来,从
此没看见了。
六 不肖
  獏梦有个同学姓赵。她问我;“赵怎么写的?”
  我说:“一个‘走’字,你知道的;那边一个‘肖’字。”
  “哪个‘肖’字?”
  “‘肖’是‘相像’的意思。是文言,你不懂的。”
  “‘相像’么?怎么用法呢?”
  “譬如说一个儿子不好,就说他‘不肖’——不像他父亲。
  古时候人很专制,儿子不像父亲,就武断地说他不好,其实,真不见得,父亲要是个坏
人呢?”
  “啊!你想可会,说这儿子不像父亲,就等于骂他是私生子,暗示他不是他父亲养的?”
  “唉,你真是!中文还不会,已经要用中文来玩花巧了!
  如果是的,怎么这些年来都没有人想到这一层呢?”
  然而她还是笑着,追问:“可是你想,原来的意思不是这样的么?古时候的人也一样地
坏呀!”
七 孤独
  有一位小姐说:“我是这样的脾气。我喜欢孤独的。”
  獏梦低声加了一句:“孤独地同一个男人在一起。”
  我大声笑了出来。幸而都是玩笑惯了的,她也笑了。
八 少说两句罢
  獏梦说:“许多女人用方格子绒毯改制大衣,毯子质地厚重,又做得宽大,方肩膀,直
线条,整个地就像一张床——简直是请人躺在上面!”
  瑞典人喝酒的时候,有一句极普通的祝词(toast),叫做——“Minskal
,dinskal,allavakraflickrsskal。”
  译成中文,就是:
  “祝我自己健康,祝你健康,祝一切美丽的少女们健康!”
  (一九四五年)
“卷首玉照”及其他
  印书而在里面放一张照片,我未尝不知道是不大上品,除非作者是托尔斯泰那样的留着
大白胡须。但是我的小说集里有照片,散文集里也还是要有照片,理由是可想而知的。纸面
上和我很熟悉的一些读者大约愿意看看我是什么样子,即使单行本里的文章都在杂志里读到
了,也许还是要买一本回去,那么我的书可以多销两本。我赚一点钱,可以彻底地休息几个
月,写得少一点,好一点;这样当心我自己,我想是对的。
  但是我发现印照片并不那么简单。第一次打了样子给我看,我很不容易措辞,想了好一
会,才说:“朱先生,普通印照片,只有比本来的糊涂,不会比本来的清楚,是不是?如果
比本来的清楚,那一定是描过了。我关照过的,不要描,为什么要描呢?要描我为什么不要
照相馆里描,却等工人来描?”
  朱先生说:“几时描过的?”我把照片和样张仔细比给他看,于是他说:“描是总要描
一点的——向来这样,不然简直一塌糊涂。”我说:“与其这样,我情愿它糊涂的。”他说
:“那是他们误会了你的意思了,总以为你是要它清楚的。你喜欢糊涂,那容易!”
  “还有,朱先生,”我陪笑,装出说笑话的口吻,“这脸上光塌塌地像橱窗里的木头人
,影子我想总要一点的。脸要黑一点,眉毛眼睛要淡许多,你看我的眉毛很淡很淡,哪里有
这样黑白分明?”他说:“不是的——布纹的照片顶讨厌,有了影子就印不出来。”
  第二次他送样子来,獏黛恰巧也在,(她本姓莫,新改了这个“獏”字,“獏”是日本
传说里的一种兽,吃梦为生的。)
  看了很失望,说:“这样像个假人似的,给人非常恶劣的印象,还是不要的好。”可是
制版费是预先付的,我总想再试一试。
  我说:“比上趟好多了,一比就知道。好多了不过就是两边脸深淡不均,还有,朱
先生,这边的下嘴唇不知为什么缺掉一块?”朱先生细看清样,用食指摩了一摩,道:“不
是的——这里溅了点迹子,他们拿白粉一擦,擦得没有了。”“那么,眉毛眼睛上也叫他们
擦点白粉罢,可以模糊一点,因为还是太浓呀!”他笑了起来:“不行的,白粉是一吹
就吹掉了的。”我说:“那么,就再印一次罢。朱先生真对不起,大约你从来没遇过像我这
样疙瘩的主顾。上回有一次我的照片也印得很坏,这次本来想绝对不要了,因为听说你们比
别人特别地好呀——不然我也不印了!”朱先生攒眉道:“本来我们是极顶真的,现在没有
法子,各色材料都缺货,光靠人工是不行的。”我说:“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相信你们
决不会印不好的,只要朱先生多同他们嘀咕两句。”朱先生踌躇道:
  “要是从前,多做两个木板是没有什么关系的,一两块钱的事,现在的损失就大了,不
过我们总要想法子使你满意。”我说:“真对不起,只好拉个下趟的交情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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