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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张爱玲文集第5卷-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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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中例有的,坐堂的官员背后的两折大屏风,上有朝服下缘的海涛图案。看上去他环境优
裕。他校的书也许我们也不怎么想看。但是有点出人意表地,他赤着脚,地下两只鞋一正一
反,显然是两脚互相搓抹着褪下来的,立刻使我想起南台湾两个老人脱了鞋坐在矮石墙上拉
弦琴的照片,不禁悠然微笑。作为图画,这张画没有什么特色,脱鞋这小动作的意趣是文艺
性的,极简单扼要地显示文艺的功用之一:让我们能接近否则无法接近的人。
  在文字的沟通上,小说是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就连最亲切的身边散文,是对熟朋友的
态度,也总还要保持一点距离。只有小说可以不尊重隐私权。但是并不是窥视别人,而是暂
时或多或少地认同,像演员沉浸在一个角色里,也成为自身的一次经验。
  写反面人物,是否不应当进入内心,只能站在外面骂,或加以丑化?时至今日,现代世
界名著大家都相当熟悉,对我们自己的传统小说的精深也有新的认识,正在要求成熟的作品
,要求深度的时候,提出这样的问题该是多余的。但是似乎还是有在此一提的必要。
  对敌人也需要知己知彼,不过知彼是否不能知道得太多?
  因为了解是原恕的初步?如果了解导向原宥,了解这种人也更可能导向鄙夷。缺乏了解
,才会把罪恶神化,成为与上帝抗衡的魔鬼,神秘伟大的“黑暗世界的王子”。至今在西方
“撒旦教派”“黑弥撒”还有它的魅力。
  这小说集里《五四遗事》这篇是用英文写的,一九五六年发表,中译文次年刊出。其实
三篇近作也都是一九五○年间写的,不过此后屡经彻底改写,《相见欢》与《色·戒》发表
后又还添改多处。《浮花浪蕊》最后一次大改,才参用社会小说做法,题材比近代短篇小说
散漫,是一个实验。
  这三个小故事都曾经使我震动,因而甘心一遍遍改写这么些年,甚至于想起来只想到最
初获得材料的惊喜,与改写的历程,一点都不觉得这其间三十年的时间过去了。爱就是不问
值得不值得。这也就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了。因此结集时题名《惘然记
》。
  此外还有两篇一九四○年间的旧作。联合报副刊主编痖弦先生有朋友在香港的图书馆里
旧杂志上看到,影印了两篇,寄来问我是否可以再刊载。一篇散文《华丽缘》我倒是一直留
着稿子在手边,因为部分写入《秧歌》,迄未发表。另一篇小说《多少恨》,是以前从大陆
出来的时候不便携带文字,有些就没带出来。但是这些年来,这几篇东西的存在并不是没人
知道,如美国学者耿德华(EdwardGunn)就早已在图书馆里看见,影印了送给别
的嗜痂者。最近有人也同样从图书馆里的旧期刊上影印下来,擅自出书,称为“古物出土”
,作为他的发现;就拿我当北宋时代的人一样,著作权可以径自据为己有。口气中还对我有
本书里收编了几篇旧作表示不满,好像我侵犯了他的权利,身为事主的我反而犯了盗窃罪似
的。
  《多少恨》的前身是我的电影剧本《不了情》。原剧本没有了,附录另一只电影剧本《
情场如戏场》,根据美国麦克斯·舒尔曼(maxshvlman)著舞台剧《TheTe
nderTrap(温柔的陷阱)》改骗的,影片一九五六年摄制,林黛陈厚张扬主演。
  《多少恨》里有些对白太软弱,我改写了两段,另一篇旧作《殷玉滟送花楼会》实在太
坏,改都无从改起。想不收入小说集,但是这篇也被盗印,不收也禁绝不了,只好添写了个
尾声。不得不噜嗦点交代清楚,不然读者看到双包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以为我在盗印
自己的作品。
  (一九八三年六月)
国语本《海上花》译后记
  陈世骧教授有一次对我说:“中国文学的好处在诗,不在小说。”有人认为陈先生不够
重视现代中国文学。其实我们的过去这样悠长杰出,大可不必为了最近几十年来的这点成就
斤斤较量。反正他是指传统的诗与小说,大概没有疑义。
  当然他是对的。就连我这最不多愁善感的人,也常在旧诗里看到一两句切合自己的际遇
心情,不过是些世俗的悲欢得失,诗上竟会有,简直就像是为我写的,或是我自己写的——
不过写不出——使人千载之下感激震动,就像流行歌偶有个喜欢的调子,老在头上心上萦回
不已。旧诗的深广可想而知。词的世界就仿佛较小,较窒息。
  旧小说好的不多,就是几个长篇小说。
  《水浒传》源自民间传说编成的话本,有它特殊的历史背景,近年来才经学者研究出来
,是用梁山泊影射南宋抗金的游击队。当时在异族的统治下,说唱者与听众之间有一种默契
,现代读者没有的。在现在看来,纯粹作为小说,那还是金圣叹删剩的七十一回本有真实感
。因为中国从前没有“不要君主”的观念,反叛也往往号称勤王,清君侧。所以梁山泊也只
反抗贪官污吏,虽然打家劫舍,甚至于攻城略地,也还是“忠心报答赵官家”(阮小七歌词
)。这可以归之于众好汉不太认真的自骗自,与他们的首领宋江或多或少的伪善——也许仅
只是做领袖必须有的政治手腕,当真受招安征方腊,故事就失去了可信性,结局再悲凉也没
用了。因此《水浒传》是历经金、元两朝长期沦陷的时代累积而成的巨著,后部有buil
t-in(与蓝图俱来的)毛病。
  《金瓶梅》的采用《水浒传》的武松杀嫂故事,而延迟报复,把奸夫淫妇移植到一个多
妻的家庭里,让他们多活了几年。这本来是个巧招,否则原有的六妻故事照当时的标准不成
为故事。不幸作者一旦离开了他最熟悉的材料,再回到《水浒》的架构内,就机械化起来。
事实是西门庆一死就差多了,春梅孟玉楼,就连潘金莲的个性都是与他相互激发行动才有戏
剧有生命。所以不少人说过后部远不如前。
  大陆的《文汇》杂志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号有一篇署名夏闳的《杂谈金瓶梅词话》,把重
心放在当时的官商勾结上。那是典型的共产主义的观点,就像苏俄赞美狄更斯暴露英国产业
革命时代的惨酷。其实尽有比狄更斯写得更惨的,狄更斯的好处不在揭发当时社会的黑暗面
。但是夏文分析应伯爵生子一节很有独到处。西门庆刚死了儿子,应伯爵倒为了生儿子的花
费来借钱,正触着痛疮,只好极力形容丑化小户人家添丁的苦处,才不犯忌。我看过那么些
遍都没有看出这一层,也可见这部书精采场面之多与含蓄。书中色情文字并不是不必要,不
过不是少了它就站不住。
  《水浒传》被腰斩,《金瓶梅》是禁书,《红楼梦》没写完,《海上花》没人知道。此
外就只有《三国演义》、《西游记》、《儒林外史》是完整普及的。三本书倒有两本是历史
神话传说,缺少格雷亨·葛林(Greene)所谓“通常的人生的回声”。似乎实在太贫
乏了点。
  《海上花》写这么一批人,上至官吏,下至店伙西崽,虽然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都可
能同桌吃花酒。社交在他们生活里的比重很大。就连陶玉甫李漱芳这一对情侣,自有他们自
己的内心生活,玉甫还是有许多不可避免的应酬。李漱芳这位东方茶花女,他要她搬出去养
病,“大拂其意”,她宁可在妓院“住院”,忍受嘈音。大概因为一搬出去另租房子,就成
了他的外室,越是他家人不让他娶她为妻,她偏不嫁他作妾;而且退藏于密,就不能再共游
宴,不然即使在病中,也还可以让跟局的娘姨大姐钉着他,寸步不离。一旦内外隔绝,再信
任他也还是放心不下。
  陶玉甫李漱芳那样强烈的感情,一般人是没有的。书中的普通人大概可以用商人陈小云
作代表——同是商人,洪善卿另有外快可赚,就不够典型化。第二十五回洪善卿见了陈小云
,问起庄荔甫请客有没有他,以及庄荔甫做掮客掮的古玩有没有销掉点。“须臾词穷意竭,
相对无聊。”在全国最繁华的大都市里,这两个交游广阔的生意人,生活竟这样空虚枯燥,
令人愕然惨然,原来一百年前与现代是不同。他们连麻将都不打,洪善卿是不会,陈小云是
不赌。唯一的娱乐是嫖,而都是四五年了的老交情,从来不想换新鲜。这天因为闷得慌,同
去应邀吃花酒之前先到小云的相好金巧珍处打茶围。小云故意激恼巧珍,随又说明是为了解
闷。——这显然是他们俩维持热度的一种调情方式。后文巧珍也有一次故起波澜,拒绝替他
代酒,怪她姊姊金爱珍不解风情,打圆场自告奋勇要替他喝这杯酒。——巧珍因而翻旧帐,
提起初交时他的一句怄人的话。没有感情她绝不会一句玩话几年后还记得,所以这一回回目
说她“翻前事抢白更多情”。
  两人性格相信,都圆融练达。小云结交上了齐大人,向她夸耀,当晚过了特别欢洽的一
夜。丈夫遇见得意的事回家来也是这样。这也就是爱情了。
  “婊子无情”这句老话当然有道理,虚情假意是她们的职业的一部分。不过就《海上花
》看来,当时至少在上等妓院——包括次等的幺二——破身不太早,接客也不太多,如周双
珠几乎闲适得近于空闺独守——当然她是老鸨的亲生女儿,多少有点特殊身份,但是就连双
宝,第十七回洪善卿也诧异她也有客人住夜。白昼宣淫更被视为异事(见第二十六回陆秀林
引杨家妈语)。在这样人道的情形下,女人性心理正常,对稍微中意点的男子是有反应的。
如果对方有长性,来往日久也容易发生感情。
  洪善卿周双珠还不止四五年,但是王莲生一到江西去上任,洪善卿就“不大来了”。显
然是因为洪善卿追随王莲生,替他跑腿,应酬场中需要有个长三相好,有时候别处不便密谈
,也要有个落脚的地方,等于他的副业的办公室。但是他与双珠之间有彻底的了解。他替沈
小红转圜,一定有酬劳可拿,与双珠拍档调停双玉的事,敲诈到的一万银元他也有份。
  双珠世故虽深,宅心仁厚。她似乎厌倦风尘,劝双玉不要太好胜的时候,就说反正不久
都要嫁人的,对善卿也说这话。他没接这个碴,但是也坦然,大概知道她不属意于他。
  他看出她有点妒忌新来的双玉生意好,也劝过她。有一次讲到双玉欺负双宝,他说:“
你幸亏不是讨人,不然她也要看不起你了。”明指她生意竟不及一个清倌人。双珠倒也不介
意,真是知己了。
  书中屡次刻画洪善卿的势利浅薄,但是他与双珠的友谊,他对双宝阿金的同情,都给他
深度厚度,把他这人物立体化了。慰双宝的一场小戏很感动人。——双宝搬到楼下去是贬谪
,想必因为楼下人杂,没有楼上严紧。
  罗子富与蒋月琴也四五年了。她有点见老了,他又爱上了黄翠凤。但是他对翠凤的倾慕
倒有一大半是佩服她的为人,至少是灵肉并重的。他最初看见她坐马车,不过很注意,有了
个印象,也并没打听她是谁,不能算惊艳或是一见倾心。听见她制伏鸨母的事才爱上了她。
此后一度稍稍冷了下来,因为他诧异她自立门户的预算开支那么大,有点看出来她敲他竹杠
。她迁出的前夕,他不预备留宿,而她坚留,好让他看她第二天早上改穿素服,替父母补穿
孝,又使他恋慕这孝女起来。
  恋爱的定义之一,我想是夸张一个异性与其他一切异性的分别。书中这些嫖客的从一而
终的倾向,并不是从前的男子更有惰性,更是“习惯的动物”,不想换口味追求刺激,而是
有更迫切更基本的需要,与性同样必要——爱情。过去通行早婚,因此性是不成问题的。但
是婚姻不自由,买妾纳婢虽然是自己看中的,不像堂子里是在社交的场合遇见的,而且总要
来往一个时期,即使时间很短,也还不是稳能到手,较近通常的恋爱过程。这制度化的卖淫
,已经比卖油郎花魁女当时的手续高明得多了——就连花魁女这样的名妓,也是陌生人付了
夜渡资就可以住夜。日本歌舞伎中的青楼(剧中也是汉字“青楼”)也是如此。——到了《
海上花》的时代,像罗子富叫了黄翠凤十几个局,认识了至少也有半个月了。想必是气她对
他冷淡,故意在蒋月琴处摆酒,馋她,希望她对他好点,结果差点弄巧成拙闹翻了。他全面
投降之后,又还被浇冷水,饱受挫折,才得遂意。
  琪官说她和瑶官羡慕倌人,看哪个客人好,就嫁哪个。虽然没这么理想,妓女从良至少
比良家妇女有自决权。嫁过去虽然家里有正室,不是恋爱结合的,又不同些。就怕以后再娶
一个回去,不过有能力三妻四妾的究竟不多。
  盲婚的夫妇也有婚后发生爱情的,但是先有性再有爱,缺少紧张悬疑、憧憬与神秘感,
就不是恋爱,虽然可能是最珍贵的感情。恋爱只能是早熟的表兄妹,一成年,就只有妓院这
脏乱的角落里还许有机会。再就只有聊斋中狐鬼的狂想曲了。
  直到民初也还是这样。北伐后,婚姻自主、废妾、离婚才有法律上的保障。恋爱婚姻流
行了,写妓院的小说忽然过了时,一扫而空,该不是偶然的巧合。
  《海上花》第一个专写妓院,主题其实是禁果的果园,填写了百年前人生的一个重要的
空白。书中写情最不可及的,不是陶玉甫李漱芳的生死恋,而是王莲生沈小红的故事。
  王莲生在张蕙贞的新居摆双台请客,被沈小红发现了张蕙贞的存在,两番大闹,闹得他
“又羞又恼,又怕又急”。她哭着当场寻死觅活之后,陪他来的两个保驾的朋友先走,留下
他安抚她。
  小红却也抬身送了两步,说道:“倒难为了你们。明天我们也摆个双台谢谢你们好了。
”说着倒自己笑了。莲生也忍不住要笑。
  她在此时此地竟会幽默起来,更奇怪的是他也笑得出。可见他们俩之间自有一种共鸣,
别人不懂的。如沈小红所说,他和张蕙贞的交情根本不能比。
  第五回写王莲生另有了个张蕙贞,回目“垫空档快手结新欢”,“垫空档”一语很费解
。沈小红并没有离开上海,一直与莲生照常来往。除非是因为她跟小柳儿在热恋,对他自然
与前不同了。他不会不觉得,虽然不知道原因。那他对张蕙贞自始至终就是反激作用,借她
来填满一种无名的空虚怅惘。
  异性相吸,除了两性之间,也适用于性情相反的人互相吸引。小红大闹时,“蓬头垢面
,如鬼怪一般”,莲生也并没倒胃口,后来还旧事重提,要娶她。这纯是感情,并不是暴力
刺激情欲。打斗后,小红的女佣阿珠提醒他求欢赎罪,他勉力以赴,也是为了使她相信他还
是爱她,要她。
  他们的事已经到了花钱买罪受的阶段。一方面他倒十分欣赏小悍妇周双玉,虽然双玉那
时候还圭角未露。人生的反讽往往如此。
  刘半农为书中白描的技巧举例,引这两段,都是与王莲生有关的:
  莲生等撞过“乱钟”,屈指一数,恰是四下,乃去后面露台上看时,月色中天,静悄悄
的,并不见有火光。回到房里,适值一个外场先跑回来报说:“在东棋盘街那儿。”
  莲生忙踹在桌子旁高椅上,开直了玻璃窗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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